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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以命相搏

    天气阴沉可怖,仿佛随时都要下起一场暴雨。潮湿露重的空气压得人几乎难以喘息。

    裴居敬望着眼前一片乌如群鸦的杀手暗自叹气。

    没想到枭鸢反应得这么快,从察觉到真相到劫道失败,再到虬结了这一群高手竟然只用了不到十日,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裴居敬早便知道自己多半还是躲不过这一战,却没想到这一战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是啊,紫禁城里那老谋深算的几位,可不是自己身后的这一位,不论是谋略还是耐心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最擅长一击不中便蛰伏于暗处,等待着最好的时机再次迅猛出击,杀人于措手不及。

    他差点忘了,北京城是如何凭借那一干老家伙的运筹帷幄和一干将士的浴血奋战才硬生生从瓦剌人几十次甚至几百次的勇猛冲锋中坚守下来,至今还稳稳抓在手心中的。

    这样的一群人,又怎会甘心再把自己拿命拿心血浇铸出的大好河山重新交回给那位如同败家子般的太上皇手中,任他再次颠覆那些人所有的努力的?

    裴居敬提着自己的那把物华天宝立在马车前,甚至升起了一丝心不在焉的意味向东望去。

    再往那个方向走上半日,便就能看到居庸关的城门了。

    可是就在这离居庸关最后一程的山上,他们被倾巢而出的数十位江湖杀手及蒙面死士组成的精英队伍牢牢围在中间。

    马车上的袁彬和蒋铸已经全都下来,各自拿着自己的武器伫立在不同的方向。

    裴居敬苦笑:看来那些人是铁了心的要在这离成功最近的十八里处把他们全都一网打尽,给了他们希望,再把这希望全数捏碎在掌心。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无声的死寂如同一片结界一样笼罩在这不足五丈的空地上。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阵嘲哳乌啼打破了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寂静。

    对面的人忽而暴起,同时手持兵器向中间冲刺而来!

    站在马车边的四人口中爆喝一声,脚尖点地,瞬间与那几十人战在一处。

    刹那间,挥刀而起的破风声,金铁互撞时迸发的铮鸣声交织在一起,混乱得让人分不清方向。

    裴居敬那把成年后几乎再未用过的物华天宝此刻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指关节泛着用力的白,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往前挥舞、劈砍戳刺。刀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又脆弱,拔出刀刃时带出的温热鲜血几乎洒了裴居敬满脸满身。

    这是裴居敬生平第一次杀人,但形势根本没有留给他一丝体会情绪时该有的时间。或者说,此刻的他早已经没有了情绪,连同痛觉和听觉都被这场厮杀一并剥夺了。

    使绣春刀的袁彬也已杀红了眼睛,一招一式只讲求效率,以最快的速度收割着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生灵的性命。所过之处鲜血喷涌,撒在他那身黑色衣衫之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牡丹,但转瞬间又被棉麻的衣料吸收,与那片黑色底色浑然一体,除了顺着衣摆滴落成线的蜿蜒血迹之外,再也寻不着踪迹。而他竟在这包围圈中愣是开辟了一片半圆鲜红的真空地带。

    宁君儒所用的刀则是一把制式完全不同的长柄雁翎刀,名曰祝融。此刻,这把为了杀人而生的刀上放肆流动着鲜血,刀身贯穿敌人的身体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的血槽汹涌着暗红,沿着刀身倾斜的角度争先恐后地灌进了严君儒戴着护手的衣袖中;刀刃上还未汇聚的血滴也随着他手起刀落如烟花般飞溅开,散落于地,将原本被带起的尘土都压了下去。

    蒋铸的两把弯刀被他舞得猎猎生风,接上他的每一次转身,如臂指使般划在那些人的胸前喉间,自然得仿佛是每个蒙古人在夜深时围着篝火跳起的那只豪迈的蒙古舞,一银一玄的弯刀破空成圆,彷如夜空高悬的两轮朔望月。而那些人的胸前喉间明明出现的只是一道极细血线,但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却证实了那道血线远不如看到的一样简单。

    裴居敬的眼里一片血红,耳朵里只听得到自己通天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震撼着鼓膜,他从未体会过如现在一般的亢奋和通天战意。他那身本该是灰色的劲装此刻沾满了鲜血,变成了斑驳的深棕色,早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他此刻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了。

    一把剑从斜刺里闪现而出,刁钻地瞄准了裴居敬的心脏刺去。裴居敬下意识侧身一让,那剑偏离了原本的目标,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左肩动弹不得。裴居敬掐准时机一把握住剑身,反手一刀砍死了对面那人。

    对面的枭鸢忽觉不对:正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即是上次将他一招制服的那一位——上一次没有时间顾得上仔细分辨,但这眼熟的身法和招式,竟像是北京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位!

    天空中突然炸响了一道闪电。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之下,枭鸢看清了宁君儒藏在眉底的那一道眼熟的刀伤。

    这是……阎王!

    枭鸢心下登时滚过惊涛骇浪:这位竟是那日战场上的青衣阎王!

    该死的,楼里的情报一点都不准,竟从未说过这一位杀神居然也在这送京的队伍里!若早知他在,自己打死都不会接下这一单。

    他不敢赌命,只得惶然大喊道:“枭鸫!使刀的!”

    树上的枭鸫立刻知道了枭鸢的命令。藏在树顶的一双眼睛仿佛怨毒的蛇,虎视眈眈地寻找着最好的时机。

    倏忽一阵离弦之声,搭在枭鸫弓上那支羽箭穿过暴雨的阻力和混战的人群,笔直地向着宁君儒直插而去,箭尖的寒芒在爆闪的雷电下如流星瞬时划过,晃亮了裴居敬的眼角。

    裴居敬大惊:“小心!”

    宁君儒却宛如背后长了一双眼睛一般,随手拉了身侧的一个黑衣人一挡,那箭“噗”地”一声一下子将那人刺了个对穿。

    宁君儒没有停下对付身边欺近敌人的手,眼神却分心地向后一扫,正正对视上了藏在树顶的枭鸫的眼睛。

    枭鸫大惊,闪身正要从树上下来,转眼间却看到宁君儒拔出了刚刚为他挡下一箭、此时正缓缓跌倒在地的那名黑衣人手中的长枪,抬手便向他这里掷来!

    在枭鸫目眦欲裂的惊恐眼神下,那把长枪破空而去,竟不偏不倚地将他钉死在树干上!

    目睹了这发生在不过一呼吸之间的一切,枭鸢大惊失色,不敢恋战,回身便要遁走。

    宁君儒似有所觉,一刀搅住对面那黑衣人的流星锤,刀柄一转,长腿在那人胸腹上一蹬,手腕再接着转身的余力,那流星锤便如天外陨铁一般,朝着枭鸢的方向脱刀飞出,一下子砸在了他的背心命门上,锤得他在半空中吐出一口鲜血,砸在地上生死不知。

    另一边久疏习武的裴居敬此时的体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只是凭着胸中一口未散的气还在咬着牙苦苦支撑着罢了,刺出的力道也一剑不如一剑,渐渐有了衰败之势。

    不知是谁的什么武器在裴居敬的背上狠狠划过,他只觉得背脊上一凉,身体顺着被划的那阵力道被迫着转了半圈,然后就听到了“铛”的一声锐响——那武器被不知道谁挡走了。

    裴居敬抬眼一看,宁君儒那把祝融正稳稳地架住了两把梅花刺。

    宁君儒一抬腕,挑飞了那梅花刺,反手一刀砍死了那个杀手。

    “如何了?”

    “送我去马车边!”裴居敬低声道。

    宁君儒点头,一手挥着刀,另一手把裴居敬拉起来,借着杀手攻来的力道回身一甩,把裴居敬甩回了马车前,而后又立刻加入了战局。

    裴居敬踉跄着后退,温热的血液一路淋漓着往后延成一条曲线,最后在马车前滴落成一洼小小的血坑,被暴雨冲刷得四下漫开。

    他握着物华天宝,嘴里呵呵地不断喘着粗气,抬手擦了一把脸上有些模糊了视线的血,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句话:如若早日听了父亲的话好好练武,也许今日就不会狼狈到如此这般境地。

    “小心!”蒋铸的暴吼声突然从右前方传来。

    裴居敬下意识将物华天宝抬起挡在身前。但只是一瞬,那把堪堪提起的剑就被一个大力劈落。

    裴居敬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因为持续的挥剑酸软无力,虎口被那剑一的力道震得微微发麻。

    枭鸱使剑将裴居敬的物华天宝挑飞后立刻往前直刺而来,大有越过裴居敬之后立刻冲进马车弑杀上皇的气势。

    裴居敬手无寸铁,咬牙挺身而上,以双手握住对方的剑刃,步步后退卸力,这才堪堪止住枭鸱往前的势头。

    但已有力颓之相,在车前退无可退的裴居敬哪是枭鸱的对手?那剑刃很快划破了裴居敬的手掌,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枭鸱面具下的脸露出一个残忍嗜血的笑来:只要面前这个人一死,马车里的人还不是任他宰割?到时候拿了那一位的项上人头,京城里的荣华富贵何愁拿不到手?

    他还要谢谢刚才那个杀神,若不是他杀了枭鸢和枭鸫二人,这次任务的报酬还分不了那么多到他手上!

    想到这次任务结束后取之不尽的财富,枭鸱兴奋得不由得又多使了两分力道。

    居敬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

    要……交代在这里了吗?裴居敬有些恍惚地想着:明明此地离居庸关还有不到十八里,只要他们进了居庸关,再一天便可回到京师。那座围墙高耸的北京城里,还有人仍然在翘首期盼着自己的夫君平安归来。

    还有那个同他一起长大,将他引为人生知己,将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在满城几万人中信且只信任他一人的人。

    那人将所有希望孤注一掷般地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怎么能、怎么忍心叫那样一个人失望!

    “嗬啊——”裴居敬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了一股神力,双手牢牢握住那剑身,爆喝着将手里的剑往前狠狠一推!

    在两人僵持期间,宁君儒、袁彬和蒋铸终于解决了与他们缠斗的最后几人,飞窜上前联手将被裴居敬推得硬生生后退了几步的枭鸱乱刀砍死。

    枭鸱颓然倒下。

    早已力竭的裴居敬昏沉着目光扫视过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血流成河的杀手,胸口强撑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敢散了。

    终于……结束了。

    还好,我没让你失望。

    “裴居敬!”

    “子邕!”

    裴居敬精神一松,模模糊糊地勾了勾嘴角,在几人的惊呼声中天旋地转地倒入了一整片的黑暗……

    京城的某处宅院中。

    “什么?派出去的这么多死士高手还有杀手,居然都没能留下他们,还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书桌后的人一拍桌子,不可置信道。

    “爷,咱们在关外安插的那些暗线也被人灭口了!”跪着的另一个人悲苦道,“全部都是一刀毙命,连负责报信通传的人也被杀了。”

    “是谁动的手?”

    “属下去查探过几处现场。那些地方要么被付之一炬,要么就是已被处理得非常干净,连尸体未曾见到。如果是屋内还留着血腥味,根本发觉不了里面死过人。”那人连忙说出自己的调查结果,“结合周边商户所说,杀了暗线的人穿了一身紫衣,形貌特征非常像是百鸣楼的杀手。但杀暗线的和杀了报信人的似乎并不是同一批人。”

    “你的意思是……百鸣楼里出了叛徒?”那人沉吟一瞬,“那杀了传信人的又是谁?”

    “看手法,似乎出自军中。”

    “啧,看来红党早已得知了消息,派人暗中保护朱祁镇,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那还要不要再调查下去?”手下问道。

    “不必了。”那人抬了抬手,“把百鸣楼给端了吧。”

    “是。”

    当日夜里,百鸣楼忽然被人杀上了门。

    最外头的人举着刀大声道:“是谁竟敢来百鸣楼闹事?”

    几个蒙面人并不答话,而是手起刀落,结果了数人性命。

    鹫从楼上一张望,从武功路数上便看出这些人是某个势力豢养的府兵。全京城能豢养府兵之人皆是勋戚贵族,他们没有一个招惹得起。

    他赶紧拉住了身边的副楼主鹰:“快,带着剩下的人从地道逃走。”

    鹰反手一把抓住了鹫的手臂,急声道:“不行,要死一起死!”

    “谁他妈要你一起死!”鹫急眼了,“你死了谁来重振百鸣楼,谁来帮我照顾老婆孩子!这群人背后的势力你想象不到也得罪不起,他们就是冲着灭了我们来的,你不走还等什么呢!”

    “大哥!”

    鹫没空跟鹰上演兄弟情深,飞起一脚就把他踹了出了楼外。

    这一脚至少用了七成力,再加上鹰又是从三层掉落,这会子肋骨都已断了几根。

    他掉下来那声响惊动了楼后头正在厮杀的三人。

    袅鸢和袅鸱合力杀了一个蒙面人,赶紧冲过来将躺在地上的鹰扶起来。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袅鸢道:“袅鸮在另一边,凫队的凫鸠和凫鸩今日出任务去了,其他人都在前面。”

    鹰心下了然:前头那几个估计已死得差不多了,整个百鸣楼现下里就只剩他们四个。

    “叫上袅鸮,我们立刻撤离。”

    袅鸱愣住了:“什么,我们不管他们了吗?”

    “前面的人十有八九都死的差不多了,再不走我们也要死!”鹰低声吼着,胸口处的断骨震得生疼,“楼主叫我带着剩下的人赶紧走密道,越快越好!”

    “可……”

    “可什么可,赶紧把鸮叫回来!”鹰恨铁不成钢道,“再不走,你对得起已经死了的兄弟们吗?”

    袅鸢此时已经听懂了他这话的意思是前面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他咬了咬牙,对袅鸱道:“你跟着副楼主,我去将鸮带回来!”

    “在密道入口等你,速去速回,万不可恋战!”

    袅鸢摸了摸先前凫鸩给的已所剩不多的毒药,坚决地点了点头。

    三人立刻兵分两路,鹰带着袅鸱去了密道,袅鸢则去了百鸣楼后院的另一侧。

    所幸袅鸮运气不错,他那里的蒙面人仅有两个。

    袅鸢飞奔上前,一把将袅鸮往后一拉,反手就扬了一把毒粉上去:“快走!”

    得亏鸩字的毒药不是寻常的吸入式药粉,而是通过裸露的皮肤和开放性伤口见效的接触式药粉,一下就把那两个蒙面人给毒倒了。

    袅鸢从身上摸出解药塞进袅鸮嘴里,一边还不忘上去补了两刀,结果了那两个蒙面人。

    “跟我走!”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鹰却已如同等了一年那般久,就怕袅鸢带不回来袅鸮,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幸好这两人还算及时,赶在大部队还没闯到最里面之前到了密道口。

    鹰强忍悲痛,看了百鸣楼最后一眼,带着仅剩的三人启动机关,自密道逃离了那个人间炼狱。

    蒙面人杀了个三进三出,确认楼里的人都已死光后便向楼外的人汇报道:“大人,楼内人已诛杀殆尽。”

    外头站着那人点了点头,道:“烧了吧。”

    “是。”

    几个蒙面人手脚麻利地在百鸣楼里里外外撒上火油,丢了一支火把进去。

    不过几个呼吸间,原本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百鸣楼便已火光冲天,滚滚浓烟翻天而起,染黑了一整片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