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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离经叛道

    淮阳侯起兵造反,来势汹汹。

    据闻此人凶残狠辣,杀人不眨眼,死在他剑下的冤魂不知凡几。

    然而,皇帝为了平息战乱,却要我嫁给他。

    临出发前,皇帝紧紧握着我的手,含泪嘱咐:“康乐啊,大齐的江山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

    我看着皇帝那张装模作样的脸,弑君的念头更强烈了。

    我曾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

    此刻,我却卑微地跪在淮阳侯顾诀的面前。

    顾诀用冷冰冰的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

    他细细地打量我的脸。半晌,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数年不见,殿下出落得愈发标致动人了。这样的一张美人皮,待到日后攻入洛阳城,剥下来挂在城楼上让百姓观赏,倒也是美事一桩。

    我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两年前,淮阳侯顾诀在豫章一带起兵造反。

    他此番来势汹汹,亦是人心所向,不到一年就连下数城,浩荡大军直逼洛阳。

    满朝上下人人自危,就连一向贪图享乐的皇帝都愁得不临幸美人了。

    有主和的大臣站出来提议:淮阳侯造反,乃是因为皇上当年的夺妻之恨。不过前皇后已薨逝数年,也无法再挖出来还他,不若皇上从诸公主当中挑一位容貌出众的送到江夏和亲,以平息淮阳侯的怒火。

    这个提议就离谱!

    前皇后是淮阳侯未过门的妻子,当初被色欲熏心的皇帝强行夺走,不到一个月就将人折磨致死。

    据说前皇后死状极惨,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儿,双目被挖,甚至连脸皮都被活生生剥了下来。

    顾诀对皇帝恨之入骨。

    所以送公主和亲的提议,确定是议和,而不是故意激怒顾诀吗?

    更离谱的是,皇帝居然还同意了这个提议!

    于是,我这个从诸位公主当中挑出来的倒霉蛋,被送来江夏后,不得不直面顾诀的怒火。

    当初,前皇后被皇帝剥了脸皮。

    而今,顾诀要剥了我的脸皮。

    许是为了保持美人皮的新鲜度,顾诀暂时没杀我,只是把我和一起被皇帝送过来的十几个美人圈禁在府中后宅,就再没管过。

    我本来是抱着要被炮灰的悲壮心情来的,如今还能多苟活一阵,已算是侥幸。

    在被圈禁的一方天地里,我每日吃好喝好睡好,争取多享受一日是一日。

    这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睁眼的时候,恍惚间看到床前伫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黑影,登时被吓得精神了。

    淮、淮阳侯,你怎么在此?

    顾诀似是刚从战场归来,一身玄色铁甲,身上隐隐有血腥味散出。

    他俊脸阴沉,看我的目光像夹带了冰渣子,殿下倒是心大,身陷囹圄还能睡得这么香甜,看来还是顾某太和善了。

    在杀人不见血的深宫中生活数年,练就了我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我一下子看出来,顾诀他不高兴了!

    他因为我睡得太好,不高兴了!

    虽然这个理由有点不可理喻,但我还是立马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模样,淮阳侯有所不知,这几日我心惊胆跳,夜不能寐,每晚都是辗转到天亮以后才勉强入眠的。

    顾诀又道:我听服侍你的嬷嬷说,你每顿两碗大白米饭,桌上的菜都尽数搜刮入肚?

    我擦拭眼角泪水,我素来有胃疾,不管吃多少最终都会吐出,反反复复,摧残得我憔悴不堪,这也是我一直长不胖的缘故。

    顾诀打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可殿下这下巴比刚来时还圆润了一些,莫非是顾某的错觉?

    我连连点头,这定是淮阳侯的错觉!

    可能被我强大的理由说服,顾诀沉默许久,最终没对我做什么,转身而去。

    应该是短暂放过我了。

    由此我也看出来了,顾诀见不得我好。

    为了活命,我开始节食,每顿只敢吃一小碗米饭;觉也不敢多睡,每夜熬到天亮才开始抱着被子补眠。

    不到十日,我如他所愿下巴又瘦回去了,眼神也一日比一日迷离……困的。

    就在我饱受饥饿与困顿的煎熬时,和我一起送过来的美人,人数也在不知不觉中递减。

    不是跑了或是被送人了,而是被顾诀杀了。

    午后,我捧着瘦瘪的肚子坐在门口发呆时,亲眼看到一位模样凄惨的美人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嬷嬷拖了出去。

    在她们经过的地上,蜿蜒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带。

    那女子企图窥探侯爷的行踪,心怀叵测,府中留她不得。殿下请放心,只要你们安分守己,不想着行不轨之事,自然不会有事。事后,那嬷嬷是这么回我的,看似恭敬的话中,暗藏警告之意。

    我不禁长叹,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好的要平息淮阳侯的怒火呢?送过来的美人当中夹杂了这么多细作,怕不是拱火来的吧?

    他若是嫌自己苟得太久了,想早登极乐也别连累我啊!

    我虽然咸鱼,那也是一条贪生怕死的咸鱼!

    不知是不是被那美人凄惨的死状吓到,我当晚不小心睡着以后,就做起了噩梦。

    我竟梦见了顾诀。

    梦中的顾诀不是现在这般阴鸷嗜杀的模样,依旧是几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顾家三郎。

    他骑马射箭时,恣意洒脱;

    他凌风舞剑时,势若蛟龙;

    他畅饮烈酒时,豪爽大气;

    这样的一个人,在面对心上人时,却腼腆害羞,手足无措得像个年幼的孩童。

    浓黑的天幕下,他将手中的匣子递向心上人,满脸通红,阿初,这是我从西域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儿,希望你能喜欢。

    边说边打开小匣子。

    我好奇地凑上去,却见匣内放着一张刚刚剥下来的人皮,血淋淋、黏糊糊的,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啊啊啊啊!

    我尖叫一声,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殿下睡醒了?床边,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我定睛一看,有点眼熟,是美人队伍中的其中一员,记得好像姓陈。

    陈美人表情严肃,一脸凝重,殿下,淮阳侯疑心太重,我等姐妹根本无法近他的身。刺杀淮阳侯一事,恐怕唯有交给殿下了。

    啥玩意?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你们要刺杀淮阳侯?

    不仅是我们,还有殿下您。陈美人沉声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为何我从没收到过这个旨意?

    皇上说殿下没有心机,担心您从一开始就露了马脚,吩咐我到了紧要时候再跟您说。

    顿了顿,陈美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皇上还说了,殿下只管放心行事,宫中的叶太妃,他会替您照顾好的。

    我:……

    威胁,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叶太妃是我生母,待我极好。

    犹记得离开洛阳前,她眼里含着不舍的热泪,将锦囊塞到我怀里,细细地叮嘱:康乐,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有人想要你死,咱就偏不如他们的意!记住,任何时候,保命最要紧。

    她还在送亲的队伍中安插了亲卫,命他们半途见机行事,将我带走。

    可我若是跑了,她在宫中必不好过。

    这次也一样,我若是抗旨不从,皇帝定不会对她手软。

    昨夜大寒,雪花簌簌落了一晚。

    翌日,庭院中满地银白,唯有墙角的梅花怒放着,傲雪凌霜,倒成了冬日里的一抹殊色。

    我折下一枝梅,交给服侍的嬷嬷,劳烦嬷嬷交予淮阳侯,告诉他我今晚扫榻相迎,望能与他一见。

    嬷嬷接过梅花,似乎琢磨不透我的意图,很是犹豫了一会儿。

    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帮我转交。

    夜色深邃。

    我倚坐在榻上,盯着几上散发着醇厚茶香的茶壶,眼皮越来越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飘来浓重的血腥味,将满室的茶香都给压下了。

    我旋即清醒过来,抬头向门外望去。

    顾诀缓步而入,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披风,里面的白色长袍,斑斑驳驳地染了不少的血迹。

    他手里拎着一把剑,剑尖仍有未干的血滴在啪嗒啪嗒地往下坠。

    过重的杀戮,让他看上去如地府爬上来的冷面杀神。

    我顾不上心尖的颤抖,强扯出一丝笑容,淮阳侯,你来了。

    顾诀睨了一眼正煮得沸腾的茶壶,面沉如铁,殿下倒是有闲情逸致,半夜还不忘煮茶品茗。

    我知道他见不得我过得安逸,立即解释:往日我并无喝茶的习惯,今夜是知晓有贵客要来,所以才特意煮茶相迎的。

    殿下这是笃定了我今晚会来?

    哪里有什么未卜先知,我只是怕怠慢了淮阳侯,所以时刻准备着。

    他似乎没了耐心,单刀直入:殿下叫顾某过来,所为何事?

    我看着他冰冷的面庞,长出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几上。

    顾诀黑眸一动,这是?

    五万幽州军的调动兵符。

    暖阁内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外面雪落的动静。

    顾诀问:殿下这是何意?

    我想与淮阳侯做一笔交易。

    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淮阳侯不妨坐下来谈?

    他沉默片刻,还是撩起衣摆坐下。

    我拎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推至他的面前。

    顾诀没有要动这杯茶的意思,只沉声问:殿下要谈什么交易?

    我道:不敢欺瞒淮阳侯,昨日我收到皇帝的旨意,让我想办法刺杀你。

    顾诀脸上并无意外,仿佛心中早有计较,殿下就这样把此等机密说出来?

    果然,这府中任何事根本瞒不过他的耳目。

    我知道自己这步棋下对了。

    因为我无意刺杀,也很清楚杀不了你。

    我缓缓道:不过叶太妃仍在宫内,她是我生母,亦是皇帝拿捏我的把柄。

    殿下想要我帮你救出叶太妃?

    嗯。

    我望着对面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道:只要淮阳侯对我允诺,救叶太妃,杀皇帝,这五万兵符,我便拱手相让。

    皇帝是你兄长,你要我杀他?

    顾诀似乎对我的第二个条件颇感意外。

    我惨淡一笑,皇帝对我们母女怀恨已久,此次他将我送到江夏,便是想借淮阳侯之手,将我置于死地。既然他不仁在先,我又何苦顾念那丝凉薄的兄妹情?

    先帝在时,独宠叶太妃,对当今的太后和皇帝甚是冷漠。临终前,他担心叶太妃日后再无倚仗,会被太后和皇帝秋后算账,便将幽州五万大军的调动兵符留给她保命。

    也正是此举,令太后和皇帝将我们母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偏又忌惮于叶太妃手中的兵符,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敢用那后宅的腌臜手段磋磨我们。

    此次离开洛阳,叶太妃将兵符放在锦囊内,偷偷塞给了我。

    顾诀看着我,目光幽暗,我与皇帝不共戴天,便是殿下不说,我也要生啖其肉。至于叶太妃,她是阿初的姑母,我救她也是情理之中。殿下这生意,似乎做亏了。

    是了,叶太妃是前皇后叶初的亲姑母。

    顾诀对前皇后念念不忘,爱屋及乌想救叶太妃也是正常。

    那他怎么就不能再大度一些,放过我这个前皇后的亲表妹一马呢?

    难道就因为我的体内还流着皇室的血?

    我不免有些愤愤不平,道:淮阳侯若是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如饶我一命,这脸皮也别剥了?

    五万大军的诱惑貌似还挺大的,顾诀伸手将那兵符纳入手中,起身,缓缓吐出一个字:可。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以后别再送梅花了,这院中的梅树,我明日便命人过来砍掉。

    这人,当真不解风情。

    梅花是前皇后最爱的花,我今日折下梅枝让人给他送去,确实是存了一些心机的。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霸道,半分不让他人沾染。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

    茶水已凉,多了一丝苦涩。

    显然已经难以入口。

    那夜之后,我又有许多日未见到顾诀。

    这日,我在嬷嬷的跟随下,穿过抄手游廊,往东南门而去。

    经过前院时,忽然瞥见一道身影在庭中练剑。

    自打来到江夏,我见到的顾诀总算一身压抑的黑色,便是偶尔穿了其他颜色的衣裳,那也是染着一身森冷的血污。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纯粹干净的白。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看上去甚至比雪花还要白。

    他手中持剑,点足而起,时而势若龙蟒,狠绝霸道;时而轻盈如燕,灵巧迅猛。

    我不觉看得出了神。

    恍惚间,他仿佛还是几年前那个在先帝寿诞上舞剑贺寿的意气少年。

    利落老练的剑法,引得满堂喝彩。

    那时的顾家三郎就是洛阳城最明亮的少年郎,有无数贵女芳心暗许。

    据说他每回出门都颇为不太平,途中总是艳遇不断,迷路的有之,突发晕厥的有之,不慎坠河的有之,丢落手帕的有之……反正,招人得很!

    铮……

    利器划破空气,剑尖停在距离我喉咙仅半寸的位置。

    这迅速将我从记忆的旋涡中拔了出来。

    顾诀眼神冰冷,殿下不好生待在后院,来这里做什么?

    对上男人阴冷的面容,我疑惑地问:我看院外那些侍卫都散了,只当是淮阳侯解除了禁令,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纵使解了禁令,这个院子也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

    我低头看脚下,原来方才看他练剑入了迷,一不小心竟跨进了院中。

    我在他的剑指之下,往后连退数步,直到退出门槛以外,抱歉,方才是我的失误,但我无意冒犯淮阳侯。

    嘴上虽然道着歉,我的视线却往里头飞快地扫了一下,想看看这个被顾诀划为禁地的院子,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只一眼,我就看呆了。

    满园的梅花,小蕊嫩红,星星点点,占尽风情。

    顾诀竟是在院子里种满了梅树。

    希望殿下别再出现这种失误,否则,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你可就不美了。顾诀冷冷地收回剑。

    不等我回过神,木门嘭的一声在我面前闭上,将我的视线隔绝在外。

    我瞪着这冷冰冰的木门,半晌说不出话。

    在顾诀那里受了气,为了散心,我首次踏出州府的大门。

    街上人头攒动,热闹程度一点也不比洛阳差。

    我借口支开随行的嬷嬷,来到一个胭脂小摊前。

    殿下。小摊的老板恭敬地唤了我一声,他的真实身份是叶太妃派来保护我的亲卫,除夕夜城内热闹,防守松懈,到时属下们拼死护殿下出城。

    我这才恍然想起,原来自己来江夏已近三个月,不知不觉都快过年了。

    不过出城?

    我拒绝道:我暂时不打算离开。

    可是,属下听闻淮阳侯嗜杀,皇上送来的美人已经被他杀掉大半,难保他不会对殿下……

    以前我或许有这个担忧,但如今顾诀拿了我的兵符,还保证过不杀我。

    现在我的处境,比在宫内还要安全许多。

    当然这等要事就不必跟他说了,我只叮嘱道:我目前很安全,你们不要冲动行事,别忘了这里是淮阳侯的地盘。

    从小摊离开,一转头,被我支开的嬷嬷回来了。

    她把手中的烧饼递过来,脸上写满被我驱使的不悦,殿下,这是您要的烧饼。

    有劳嬷嬷了。

    我接过烧饼,边咬边往前走。

    待来到回春堂附近,这里竟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似在议论些什么。

    我一时好奇,上前围观。

    从行人之间的缝隙中,我看到一名穿着破烂的老妪躺在地上,只见她形容狼狈,面色发黄,骨瘦如柴的身子不住地痉挛,并时不时伴有呕吐。

    看模样似病得不轻。

    让让,大家让一让,我们是回春堂的伙计,老板得知外头有病人倒地,让我们把她带进去瞧瞧。

    几名伙计手脚利落地将老妪搬上担架,抬回回春堂。

    行人纷纷感叹

    那老妪衣衫褴褛,一瞧便知付不起医药钱,回春堂将人带回去医治,不计得失,当真难得!

    胡老板悬壶济世,乐善好施,在咱们江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病重的老妪遇到胡老板,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行人感叹几句,也就慢慢散了。

    我本也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什么,脚下一顿。

    不对。

    数日后,嬷嬷一脸喜色地找到我,不出殿下所料,果真是瘟疫!

    确定了?

    没错!那日殿下提出心中的猜疑后,侯爷第一时间将与老妪接触过的众人筛查圈禁起来,这两日,那些人身上都开始起症状了。

    嬷嬷心有余悸,此事当真凶险!若非殿下察觉出不对,及时向侯爷禀报此事,只怕整个江夏城都将沦为鬼域。

    说这话的时候,嬷嬷看我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提防,而是充满感激。

    殿下于整个江夏,有再造之恩啊!

    咳咳,这就夸张了。

    我有些赧然,摆手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再说我如今也在江夏,江夏安否,与我本就息息相关,我断不可能做到袖手旁观。

    嬷嬷好奇地问:殿下那日是如何看出,那老妪早已身染瘟疫的?

    我顿了一下,解释道:在宫中时,我身边有一名医术高明的侍奉宫女,因跟她时常待在一起,耳濡目染,懂得一些皮毛罢了。再联想起如今琅琊瘟疫四起,担心疫情肆虐至此,以防万一,这才向淮阳侯禀明此事。

    原是如此。嬷嬷若有所思。

    我知道这些话最后都会原原本本地传到顾诀的耳中,不过也不在意。

    殿下有所不知,此次其实并非疫情已经流传到江夏。经侯爷查实,那老妪竟是皇帝命人从千里之外的琅琊送过来的,就为了不费一兵一卒毁掉侯爷的基业!皇帝此番用心,当真毒辣阴险!

    对于这个结果,我没有一丝惊讶。

    皇帝其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只是,他若是舍得将这份算计分出一半用来治理国家,大齐也不至于沦为如今的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夜半。

    我坐在暖榻上轻酌小酒,顾诀不期而至。

    他伫立于我身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先前慢怠殿下,殿下不计前嫌,解救我江夏于水火之中,顾某不胜感激。

    许是被他冷待久了,现在得他一个尊敬的眼神,我心底竟止不住地雀跃起来。

    这等自堕心态,委实要不得!

    我干咳,指了指对面的空位,一个人喝酒有些苦闷,淮阳侯若真心致谢,不如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顾诀没有犹豫,撩起袍子在空位坐下。

    他拿起几上的酒壶,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双手托起酒杯,这一杯,是顾某敬殿下的,殿下请随意。

    话落,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淮阳侯豪爽。我笑笑,随之也将自己杯内剩余的酒喝了。

    殿下此次救了江夏,恩重如山,顾某愿再允殿下一件事,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不推辞。

    难得他这么大方,我想了想,道:那回春堂的胡老板救死扶伤,矜贫救厄,是位仁心仁术的大善人,此次他被疫情波及,也是为了救助那老妪,若是可以的话,还请殿下尽力救他一命。

    顾诀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不通我将如此重要的承诺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药店老板。

    但还是颔首应下:好。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顾诀便起身,顾某还有要事处理,恐怕要失陪了。

    我道:既如此,淮阳侯慢走。

    他转身而去,挺拔的背影如松如柏,仿佛永不弯折。

    然而下一瞬,他却轰然倒地。

    顾诀趴在地上,生生地呕出一口黑血,几次要从地上起来,皆以失败告终。

    他似明白了什么,陡然回头望过来,酒里下了毒?

    我掀起裙摆,慢慢从榻上下来,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在他身前站定,对上他布满戾气的双眸,我淡然施了一个礼:皇命难违,望淮阳侯见谅。

    顾诀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胫而走。

    主将一倒,军心大乱,正是乘胜追击的最佳时刻。

    皇帝一改先前的畏畏缩缩,即刻下旨命襄阳、义阳出兵围攻江夏。

    为了保证此役万无一失,皇帝还特意拨了五万洛阳军南下驰援,命他们提回顾诀反贼的项上人头。

    襄阳之前一直被顾军骚扰,好几次险些被破了城,可谓苦顾军久矣!如今局势扭转,襄阳郡守喜不自胜,恨不得立即出了长期憋在胸间的那口闷气,故未等义阳大军到来,便迫不及待带兵出发了。

    殿下,襄阳军这两日就抵达江夏了,义阳和洛阳八万大军不日也将赶到。如今江夏大势已去,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到时江夏城内恐将沦为炼狱,刀剑无眼,殿下还是尽快随我等出城避难吧!

    胭脂摊前,亲卫苦口婆心地向我规劝。

    我拿起一盒口脂,抹了一些在手上,滑腻润泽,还散发着淡淡的梅香。

    放心,不会有事的。

    殿下!如今局势凶险,您万不能再这样乐观了啊!亲卫就差把盲目自信四个骂我的大字写脸上了。

    乐观一些,有何不好?我向他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这个口脂我要了。

    殿下,现在不是口脂不口脂的问题!

    无视亲卫声嘶力竭的劝解,我拿了东西就走。

    归去的路上,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黑云滚滚,风雨欲来。

    马上要变天了。

    五日后,洛阳和义阳八万大军赶至江夏,与早已等待多时的襄军会合,乌压压的黑鳞铁甲抵临城下。

    大战一触即发。

    江夏城内人心惶惶,百姓中除了一些老弱病残,纷纷收拾家当细软,自东南门逃出江夏。

    城外驻军打探到城内的情况,心中大定,立即下令攻城。

    敌方攻势凶猛,誓要将江夏拿下。

    顾军只守不攻,苦苦支撑。

    连攻数日,却仍没能将失去主心骨的江夏拿下,襄阳、义阳两城郡守不禁纳闷,按理说没了主将,士气低迷,这江夏应当如探囊取物才是啊!

    就在这时,襄阳、义阳陆续传来急报,淮阳侯竟趁着城内空虚,亲自率兵绕后将这两城占领了!

    两城郡守大惊失色,急问:淮阳侯不是昏迷不醒,生命垂危了吗?

    报信的斥候禀道:属下在襄阳见到的淮阳侯,如龙似虎,并无中毒迹象!

    两位郡守大呼一声中计,急忙率领部下往回赶,誓要将失地夺回。

    襄阳、义阳一退,仅剩下五万洛阳军,更加攻城无望。

    就在进退为难之际,又有噩耗传来,洛阳城被五万幽州大军围了!

    皇帝被吓坏了,连下五道急诏,命他们速速赶回洛阳护驾。

    主将不敢迟疑,连夜撤军。

    不料他们刚撤退,江夏城内的顾军竟打开城门,追在他们后面喊打喊杀。

    洛阳军惦记皇帝的安危,无心恋战,偏又甩不掉他们,被打得很是狼狈。

    没走多远,又遇上了埋伏多时的顾军!

    两者前后夹击之下,洛阳军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半日便兵败如山倒,最终除了主将带着几百人马逃走,剩下的败兵纷纷弃械而降。

    以上战况,都是嬷嬷向我传达的。

    嬷嬷一脸激动,道:多亏了侯爷与殿下的妙计,先让侯爷佯装中毒示弱,引君入瓮,再趁机分散他们,逐个击破。如今侯爷在襄阳坐镇,待击败那垂死挣扎的原襄阳郡守,便可率军北上,直取洛阳!

    没错,此次顾诀中毒,其实是我们提前商议好的决策。

    既然皇帝让我刺杀顾诀,那便索性将计就计,以瘟疫之事设铺垫,做出我取得淮阳侯信任,再借机对他投毒的假象。

    皇帝信了这些,自然要趁机派兵攻打。

    而一旦出兵,就注定要陷入被动。

    目前战局纵然可喜,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顾诀究竟有没有按照我们约定好的,已经将叶太妃救出来。

    幽州大军已经兵临洛阳城,皇帝又不傻,肯定明白这是动用了叶太妃手中的兵符。

    叶太妃此时若还在宫中,必死无疑!

    我问:嬷嬷可知,淮阳侯何时回江夏?

    嬷嬷不知误会了什么,朝我笑得暧昧,殿下莫要惦念,上元节侯爷应当会回来一趟。

    我:……

    距离上元节还有近二十日,看来暂时是见不着顾诀的人了,我只好先回了后院。

    后院此时一片沉寂,已然不见往日美人们争奇斗艳的画面。

    之前留着这些人,是为了利用她们给皇帝递信。

    淮阳侯中毒的消息被递出去,她们的使命已经完成,顾诀自然也就没有再留她们的必要。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新年当日,因家主仍在外驰骋沙场,府中并无大庆,只扫扫尘,祭祭灶,再贴几副对联,放几个爆竹也就应付过去了。

    这倒是我过得最安静的一个年。

    新年过去,上元也就近了。

    江夏如今局势大稳,原先那些配合佯装逃走的百姓早已归家,日子安定下来,也就有闲情大办赏灯节了。

    上元节当晚我也出去凑了凑热闹,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是我数年未见的盛景。

    但是,与街上的喧闹不同,府中却显得格外冷清,甚至连挂个红灯笼喜庆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我不由纳闷,询问嬷嬷缘故。

    嬷嬷神秘兮兮地提醒我:殿下忘了今日是谁的祭日?

    经她这么一说,我醍醐灌顶,想起来了。

    是了,就在两年前的今日,前皇后叶初惨死于凤鸣宫。

    只是,就因为是前皇后的祭日,全府上下就都不得过上元节了?

    这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但这些我也不好干涉,又问:淮阳侯可回来了?

    嬷嬷回道:侯爷至今未归,不过殿下莫急,今夜总是要回来的。

    我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皎月,这都快子时了,今晚当真还回得来?

    我半信半疑地在房中等候,跟嬷嬷说,淮阳侯若是回来了,让她知会我一声。

    嬷嬷欣然应下。

    只是等着等着,直到我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仍不见顾诀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我似闻到好大一股酒味,紧接着,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我惊得弹跳而起,待看清跪坐于脚踏上的人的面容,一颗受惊吓的心才缓缓落地。

    淮阳侯,这里毕竟是我的闺房,你进来之前若是先让人通传一二,我会觉得更好一些。

    冒犯隐私还是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总是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在床前,着实有点吓人。

    人吓人,可是能吓死人的。

    淮阳侯?哪个是淮阳侯?阿初,我是知遇,你的三郎啊!你不认得我了?

    我定睛一瞧,才发现顾诀脸颊酡红,双目迷离,再联想到这满屋刺鼻的酒味,他今晚怕是喝了不少酒,都认不清人了。

    难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表字是知遇。

    我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冷冷淡淡地道:淮阳侯认错人了,我不是叶初表姐。

    顾诀喝醉酒,就像变了个人,不像如今深不可测的淮阳侯,倒更像当年热烈率真的顾家三郎。

    他又将我的手抢回去,紧紧握着,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瞧上去委屈巴巴的,阿初,你不要我了吗?

    我的心一软。

    一时心软的结果,便是被顾诀抱着手,絮絮叨叨了近一个时辰。

    他说:阿初,我好想你。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上元节,我们一起猜灯谜、放河灯的热闹场景?自两年前你出了事,我就再也不敢过上元节了。

    他说:阿初,你不是一直希望能与我一起走遍大江南北,去看江南烟雨,去看漠北孤烟吗?这些愿望还未来实现,你怎么就走了?

    他说:阿初,你是不是怨我来得太迟,所以才不要我的?爹娘走了,两位兄长走了,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我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平日想找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半夜总是辗转难眠,不停想起你的脸。

    他说这些话时,眼眶发红,眸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我瞧着他俊朗的眉眼,只觉得心酸。

    顾诀出身侯府,又是幺儿的缘故,自小受尽父母兄长的宠爱,曾经何其的意气风发?

    可三年前,他父亲与两位兄长奉命前往庐陵抗洪,却不幸齐齐遇难,尸骨无存。

    淮阳侯夫人骤然痛失丈夫与两位爱子,大病一场,在病榻上缠绵数月,也撒手去了。

    好好的一个侯府,最终只剩下一个顾诀。

    彼时,他年仅十八,尚未及冠,本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却不得不担起侯府重任,强迫自己一夜长大。

    袭爵第二年,顾诀奉命率兵在豫章剿匪,无意间得知父亲与两位兄长之死有蹊跷,后经查证,其中竟是当今的手笔!只因忌惮侯府势大,皇帝便命人将他的父兄诱至险处进行绞杀,仅留下一个没有威胁的顾家三郎。

    偏偏,此时洛阳又传来噩耗,皇帝竟趁着他外出,强娶了叶家女。但不知因何缘故,不到一个月,便将人虐杀于凤鸣宫内。

    刚得知父兄是为皇帝所害,又惊闻心上人惨死于皇帝之手,顾诀孑然一身,从此再没了顾虑,当下就在豫章反了。

    他走到今日,并非他所想,而是被一步步紧逼至此的。

    顾诀紧紧握着我的手,将脸贴在我的掌心。

    我感觉有湿润的液体烫到了我的指尖,不由得一抖。

    他委屈道:阿初,两年前我出发时,你说过等我回来便嫁给我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我不禁抬手,轻轻描绘他的眉宇,呢喃道:斯人已去,你就不能忘了她吗?

    他没听清我的话,只是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挣扎着坐起。

    阿初,这是我为你摘的梅花,你不是最爱梅花了吗?我这便给你戴上。

    他从身旁拿起一枝梅,摇摇晃晃地要戴在我的头上。

    我有些无奈,睡下前我已将头上的发髻解开,此时散着头发,委实不好戴。

    但他执着于此,锲而不舍,最终竟真的稳稳地别在了我的头顶。

    他双目迷离地打量着我,吃吃地笑了出来,真好看。

    我无需揽镜自照,也知道此时自己的模样有多滑稽,定是与好看挂不上半点关系的。

    但见他笑得像个开心的孩子,我也不由勾唇笑了出来。

    只希望他明日醒来,莫要因为今晚的窘态觉得懊悔才好。

    这个希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顾诀酒醒后,似乎对自己醉酒闯进我房中的事颇为不能释怀,竟开始躲起我来。

    是的,顾诀在躲我,我数次求见接连被拒,甚至有次在府中远远遇见了,他直接掉头就走。

    就如那耗子见着猫一般,委实叫人啼笑皆非。

    直到淮阳侯要攻打洛阳的消息传出,我再也坐不住,跑去前院堵他。

    他见着我,这次倒没再跑了,只是眉宇间仍旧划过一丝不自在,殿下有何事?

    我问:听闻淮阳侯明日便要北伐了,是真的吗?

    他点头,是真的。

    我道:既如此,我自请跟随大军北上。

    顾诀皱眉,道:行军艰苦,殿下娇生惯养……

    我不怕吃苦。我打断他。

    殿下可是担心叶太妃安危?我已命人将其从宫中救出,且安置妥当,本想待攻入洛阳后再安排你们母女二人团聚。殿下若实在想见叶太妃,我让人将她送到江夏来。

    不,我想进洛阳城。

    我目光冰冷,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亲眼看着皇帝……人头落地。

    顾诀愕然,殿下竟恨他至此?

    还请淮阳侯成全。

    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多谢淮阳侯。我对他嫣然一笑,轻声道:待此间事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知是因为我的笑容,还是因为我的话,顾诀好像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又变得不自然起来。

    他绷着一张脸,语气也颇为冷淡,道:上元那夜我喝醉了,不省人事,错把殿下当作了故人……那些话,不是对殿下说的,还望殿下莫要误会。

    我哂笑,淮阳侯一口一个阿初,我又不傻,怎会误会?

    听到那个名字,顾诀眼睫一颤,眸底染上了一丝痛色。

    淮阳侯拿下襄阳、义阳两城,又大败五万洛阳军后,声望更胜从前。

    此次大军出发,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无可抵挡。

    在顺利拿下新野、南阳两城后,大军终于来到了洛阳城下。

    我骑在马上,遥望那熟悉的城楼,慢慢地攥紧手中的缰绳。

    顾诀骑着马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道:殿下自幼在宫中养尊处优,不想这一路走来,竟未曾喊过一声苦,倒真是叫人意外。

    我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城楼,道:只要心中怀有执念,苦,又算得了什么?

    顾诀眼神暗了暗,道:虽不知殿下在宫中受了怎样的委屈,但待到大军杀入皇宫,殿下的心愿,自会达成。

    顿了一下,他又呢喃了一句:我的心愿,也会达成。

    我回头望着他,轻笑一声,能与淮阳侯有着同样的心愿,倒是我的荣幸。

    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道:皇帝一死,殿下要我做的两件事也就完成了,到时你我二人,再无相欠。

    我知道。

    以后,你我也不必再见了。

    我眼睫微微一颤,轻声应下:好。

    他又问:日后,殿下不再是受人敬仰的公主,会觉得遗憾吗?

    我释然一笑:本来就不是,有何可遗憾的。

    他一怔,待要细问,前去打探的斥候回禀:侯爷,幽州大军已抵达。

    善。

    顾诀精神一振,沉声道:听我指令,今夜亥时,全面攻城!

    我望着在马背上挥斥方遒的男人,微微出神。

    当初的意气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这世间最凶猛的雄鹰。

    此次攻城,比想象中的容易。

    许是皇帝早已是强弩之末,许是他平日残暴昏庸不得人心,守城的将士并未顽抗,在看到大势已去后,便纷纷弃械投降。

    大军攻入洛阳城,直奔向那座巍峨的皇宫。

    我跟随在顾诀身后,重新踏入这个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地方,然后看着他手提重剑,一步步迈向勤政殿。

    那里是皇帝的寝宫。

    此时勤政殿早已乱作一团,有未来得及逃走的宫人见到淮阳侯,吓得扑地下跪,瑟瑟发抖。

    皇帝何在?顾诀冷声问。

    有怕死的宫人颤巍巍地指着后殿,回、回侯爷,皇上在里头……

    顾诀提剑而去。

    我本想也跟着去的,可脑中蓦地划过皇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临到头,还是怯了步。

    罢了,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需在此等候皇帝身死的消息就好。

    这一等,便是等了近半个时辰。

    出乎意料的久。

    就在我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准备进去瞧瞧时,顾诀出来了。

    他浑身都是血,半边脸都喷上了殷红的血迹,手上拎的剑更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血珠。

    他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从阿鼻地狱中浴血出来的杀神。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问:皇帝死了吗?

    他听到声音,慢慢地掀起眼帘,眼底没有一丝温度,死了。

    当真?

    当真。

    我眼眶一红,又哭又笑,太好了,他死了,他终于死了,我总算等到了这一日!三郎,我……

    扑哧……

    腹部一凉。

    我低头一看,顾诀的剑无情地穿透了我的身体。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

    顾诀双眸一片冰冷,皇帝说,阿初之死,是你设的局。

    他说,若非你将阿初写给我的书信偷拿给他看,他也不会一怒之下杀了阿初,是你害死了阿初!

    他用力把剑拔出。

    我的身体失去支撑,软软地倒在地上。

    鲜血疯狂地往外涌,我用手捂住伤口,红着眼睛望着头上的男人,三郎,我……我不是康乐,我是叶初啊……

    这个秘密,我终于有勇气对他宣之于口,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下,我颤抖着手,一点点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本来的面容。

    顾诀脸色煞白,眼底的光寸寸破碎。

    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对不起,一直以来骗了你……

    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温度在飞快流逝,贪婪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仿佛永远也看不够。

    可惜啊,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叫叶初,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廷尉卿。

    我在家中姐妹当中排行老三,两位姐姐年纪比我大了不少,因我出生后不久母亲便病逝了,故而我是两位姐姐看护宠爱着长大的。

    我与顾诀自小相识,青梅竹马,顾、叶两家家主见我们二人来往亲昵,便早早为我们订下了亲事,只待我们长大以后行成婚礼。

    大姐姐曾调侃我:待到你们成婚之日,姐姐定要亲自为我们小妹添妆送嫁。

    可惜,我永远都等不到这一日了。

    先帝赐婚,大姐姐被指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可嫁进东宫不到一年,大姐姐病逝的消息便传了回来。

    我惊痛万分,又百思不得其解。

    大姐姐出嫁前明明身体健朗,连风寒都极少得,怎会在不到一年的工夫,就因病去世了呢?

    两年后,先帝驾崩,太子继位。

    皇帝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立叶家二女为后。

    父亲虽官拜九卿,却也无法反抗皇权,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姐姐进了宫。

    而这次,不到三个月,二姐姐病亡的噩耗再次传来,父亲当场吐了一口血,自此病倒。

    我万分悲恸过后,开始着手调查此事。

    大姐姐的病逝已经是蹊跷,如今连二姐姐也是如此,其中定有隐情!

    就在我调查的过程中,淮阳侯府也出了事,先是淮阳侯与两个儿子意外身亡,紧跟着淮阳侯夫人病逝,一个接一个的沉痛打击,几乎压垮了顾诀挺拔的身躯。

    我只得暂且缓一缓对两位姐姐死因的调查,陪伴在顾诀身边,帮他度过最难熬的时候。

    第二年,顾诀奉命前往豫章剿匪。

    临走前,他摘下一枝梅,满脸通红地问我:阿初,待我归来,你嫁我可好?

    我看着他俊朗的眉宇,把梅枝接过来,冲他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然而,我对他许下的诺言,终究没能守住。

    顾诀走后没多久,两位姐姐的死因也被查了出来。

    她们果真不是病死,而是被残暴不仁的皇帝害死的!

    大姐姐因无意间撞破他与乳母苟且,他恼羞成怒,竟用刺鞭将大姐姐活活打死了!

    二姐姐虽贵为皇后,却得不到他一丝敬重,甚至为了羞辱她,竟命她在众嫔妃和宫人面前脱光衣物,起舞助兴。

    二姐姐不堪其辱,自戕而亡!

    而皇帝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嫉恨叶太妃受尽先帝宠爱,甚至死后还将五万幽州兵符交予她。他忌惮叶太妃手中的兵符,不敢拿她如何,便迁怒她的娘家,拿她的外侄女出气。

    只是这样一个荒谬的理由,便害死了我的两个姐姐!从小宠我爱我,填补了我所有母爱的两个姐姐!

    是夜,我抱着顾诀送给我的小匣子哭了整整一夜。

    待到天亮,我把小匣子放下,也下定了决心。

    我要皇帝死,不惜一切代价。

    我收买了皇帝身边的一位宫人,让他在皇帝耳边进言称,叶家幺女初长成,容貌比起两位姐姐,有过之无不及。

    皇帝一听,果然起了心思。

    很快,让我进宫的圣旨来到了府上。

    我让人将病重的父亲送出洛阳,抱着与皇帝同归于尽的决心进了宫。

    只是我高估了自己对皇帝的忍耐度,他数次想要与我亲密,我都因为控制不住内心的厌恶,借口避了过去。

    他觉得索然无味,再也不来凤鸣宫。

    直到上元节那日,康乐买通凤鸣宫中的一名宫人,偷偷取走了我写给顾诀的信件。

    康乐心悦顾诀,一直不喜欢我,得了那几封信件后,她直接拿着跑去找了皇帝。

    皇帝看到信件,果然大怒,因当晚宫中设宴,他喝了不少酒,跌跌撞撞地冲进凤鸣宫。

    他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想要将我置于死地。

    我在挣扎中摸到一个硬物,对着他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再趁着他吃痛松手时逃了出去。

    皇帝在后面紧追不舍,却撞上了藏在暗处偷看的康乐。

    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他错把康乐当成是我,掐住她的脖子对着墙壁狠狠地拉撞,不给她任何求情的机会,就将她活活打死了。

    康乐死后,皇帝看着她圆瞪的双目,许是觉得瘆人,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宫女,这贱人的眼睛,朕瞧着心烦,你去将它们挖出来。再把她的脸皮剥了,朕倒要看看她以后还怎么用这张脸勾人!

    那名宫女叫胡月,是我带进宫中的。

    胡月是神医谷的嫡传弟子,那位在江夏颇有名望的回春堂胡老板,也仅是神医谷的旁支而已。

    她医术精湛,手法出神入化,挖眼睛、剥人皮这种事在她的手上,如同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剥完脸皮后,胡月背着康乐的尸体找到了我。

    康乐是我表妹,我虽痛心她替我承受了这无妄之灾,却没有多觉得愧疚。

    若非她先存了害人之心,也不会有今夜的种种遭遇。

    甚至,看着她五官模糊的脸,我想起惨死的两位姐姐,想起远在豫章的顾诀,想起手握五万幽州大军的叶太妃,脑子里浮起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借此机会,拿到叶太妃手中的兵符,我要皇帝和他的整个大齐江山,为我的两个姐姐陪葬!

    我让胡月按着康乐的脸部轮廓,为我做了一张人皮面具。

    戴上面具以后,我看上去与康乐一模一样,连叶太妃都不能辨认出来。

    我一边以康乐的身份在宫中潜伏,一边将叶初惨死于皇帝之手的消息散播出去。

    果不其然,失去所有的顾诀反了,并一步步照着我的预设,两年不到便将大齐江山蚕食掉大半。

    紧接着,我借着朝臣提议和亲之机,买通皇帝身边的公公,让他在皇帝的面前举荐了我。

    皇帝憎恨叶太妃母女,对这个提议自然喜闻乐见。

    于是,我手握叶太妃给的兵符,离开洛阳,直赴江夏。

    亲自将五万幽州大军,交予顾诀手中。

    事情的发展均在我的算计之内,皇帝临死前将叶初惨死的真相告知顾诀,成了我唯一的失算。

    但我有负顾诀在先,利用算计他在后,后来因心中的负疚,迟迟不敢向他吐露真实身份,又骗了他。

    我欠他良多,这一剑,就当还了他的。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

    我坐在廊檐下,接过胡月递来的药碗,将那苦涩无比的药汁一饮而尽。

    顾诀那一剑还是留了余地的,没有直接刺穿我的心脉。

    也让我捡回了一条命。

    经过胡月近两个月的细心调理,身体总算要痊愈了。

    顾诀一袭黄明龙袍,自廊檐尽头大步而来。

    皇帝被杀后,顾诀推翻大齐江山,成了新朝的开国国君。

    当了新君的顾诀,气势威严更胜从前。

    在我的面前,他却永远是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他在我跟前蹲下,关切地问:阿初,今日身子如何了?

    我道: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他开心地笑了,从身旁太监手中接过一个长匣,递了过来,你不是最喜欢陆大家的笔墨吗?这是他生前最后画的一幅山水图,你看看?

    对上他殷勤的笑脸,我心一软,接过来后便直接将画轴打开。

    陆大家的画作一向恣意飘逸,几笔便勾勒出一片宏大的天地河山,令人如身临其境。

    我笑问:这是送给我的吗?

    顾诀点头,阿初还想要什么?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去给你寻来。

    我摇头,看着他问道:三郎,我负了你,利用了你,又骗了你,你不怨我吗?

    我知道你是为了给两位姐姐报仇,不得已做出的抉择,所以我不怨你。反倒是我,竟伤了你……顾诀瞥了一眼我腹部的位置,仍心有余悸,唇瓣微微发白。

    我伸手摸了摸腹部,笑了,这两个月来,你已经自责忏悔无数次,如今伤口都让你念叨结痂了,你也不必再耿耿于怀。

    好,我不念了。顾诀握住我的手,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阿初,我立你为后,可好?

    我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

    我垂眸看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轻声道:三郎,待我伤愈,我想离开洛阳。

    他脸色一白。

    你可是心里还怪我……

    没有。我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解释道:这跟你无关。你忘了吗?我的心愿一直是可以走遍大江南北,去看江南烟雨,去看大漠孤烟?被困在皇宫的那两年里,我度日如年,我只是……不想再留在这个牢笼里了。

    顾诀脱口而出:我陪你!阿初,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我不当这个皇帝了!

    我苦笑,不要说这种意气的话。

    如今天下初定,江山一旦再次易主,必定陷入大乱。

    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再经不起一丝动荡了。

    而且,皇权一旦握在手上,是很难再舍得放下的。

    哪怕那个人是顾诀。

    他眼睛发红,带着恳求的语气:阿初,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再孤身一人了。

    帝王,本来就是孤家寡人,这样的日子,你总会习惯的。

    我朝他安抚地笑了笑,待我在外面玩累了,会回洛阳看你的。只要你我都还活着,总有见面的时候。

    他不再说话,眼泪无声地掉落下来。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如果他愿意,是可以强留下我的。

    但我知道,他舍不得。

    离开洛阳那日,叶太妃亲自来送了我。

    我看着她鬓间的银丝,微微哽咽,姑母,您不怪我了?

    叶太妃笑了笑,眼底带着一丝释然,我若是还怪你,早就揭穿你了。康乐是我的女儿,一个母亲,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姑母承认一开始心中是有怨的,但这两年来,你陪在我身边,凡事亲力亲为,待我至孝,比康乐做得还要好,我心底就是有再大的气,也都消了。

    再说,你本来也是无辜的,你那两个姐姐,更是受了我的牵连,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姑母害了你们一家才对。何况,我将兵符交给你,未必没有利用你去报复皇帝的用意。

    叶太妃望着我,眼眶微微一红,如今皇帝已死,你我的恩怨也就算了了,以后,就不必再相见了。

    她说完,就放下帘子,让车夫驱车离去。

    我望着那远去的马车,泪水落了下来。

    我擦拭掉眼泪,抬头间,却见城楼上伫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遥遥地望着我。

    我的眼泪再次哗啦掉下来。

    胡月见我如此,忍不住道:既然舍不得,又何苦非要走呢?

    我的三郎,满心满眼只有我一人,未来也只会有我一人。可他如今是君主,担负了整个江山的厚望,后宫注定了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我没有那么大方,与其兰因絮果,最终落得个相看两厌的结果,还不如早早放手。

    何况,两三年的时间,历经过生死离别,还有战争的血腥洗礼。

    他变了,我又何尝不是变了?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心中所想所念的那个人,到底是顾诀,还是当年那个顾三郎。

    我不再看城楼上那道遥远的身影,回头对胡月笑了笑,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与她招呼一声,一扬马鞭,纵马而去。

    夕阳西斜,落在前方的路上,如蒙了一层橘色的薄纱。

    恍惚间,我似看到当年那个热烈的少年,驭马自前方向我奔驰而来。

    驾!

    我驭马加速,朝他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