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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这是阿婼在九幽城待的第五个年头。

    九幽城的柳树绿了几遭,她也从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青涩孩童初长成一个窈窕秀丽的豆蔻少女。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般鲜妍明媚的年纪本最爱嘻笑玩闹,可这里人端庄严谨,不嗔不怒,恪守礼法,像是腊月冰封的河面,表面纹丝不动,只有心在飞快的盘算。

    阿婼很幸运,八岁入宫门,只在掖庭待了一年,就被掌事宫女调到折樨阁。这里前身是皇室子弟诵书临帖的庠序堂。后来朝野上下大兴学术,高祖下令在京都曲水畔新建誊经苑,设立太学,作为权贵士人读书的固定场所。自此,折樨阁被弃用。

    后来,因为世宗的皇后素爱木樨花,日常多用木樨花饰容。宫人争相效仿,一时之间宫内木樨需求大增。

    世宗令宫人在闲置数十年之久的庠序堂种满木樨树。待满园木樨悉数开放,馥郁的香气飘传宫内。各宫的娘子,公主派人到此折枝插瓶。圣祖即位,得知此风气,便将此处更名为折樨阁,并制定每年丹桂开放之时在九幽城举办赏花会,邀请宫妃命妇来此折枝。

    折樨阁深处有一座败圮的小楼,原本为折枝人歇足的地方。此后不过十年流转,九幽城里的人便对这满园的木樨视若无物,反而偏爱异域进贡的奇花。折樨阁再次沉寂下来,除了不时有幼小的宫女误入,再没有人造访。

    几年前,宫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嬷嬷自请前往折樨阁。因这一老嬷嬷久居深宫,侍奉过几位后妃公主,还当过女史,主持过越史修编,备受国人敬仰,被圣祖赐予“女大家”的称号。

    皇后却很为难,若真允了这号人物的请求,难免落人口舌。几次协商未果,老嬷嬷去折樨的决心反倒越加坚定。皇后没辙,便把这件事告诉圣上,得到圣上的明确授意,才让老嬷嬷从舒适的听雪堂迁到荒芜的折樨阁。

    皇后在老嬷嬷动身之前,火速派人将藏书的小阁楼翻修一新,又置些家具器物,便把这座小阁楼作为老嬷嬷的住所。又令宫人清理洒扫完毕,才让宫女把老嬷嬷的行李搬进折樨阁。

    等老嬷嬷在此安顿下来,皇后又拨了几个伶俐的宫女到那儿服侍她,但皆被她退了回去。皇后怀疑老嬷嬷不满意,几次三番选新宫人送去,都被老嬷嬷拒之门外。

    老嬷嬷只言想图个清静,不愿旁人来叨扰。皇后只好作罢。

    太后听闻当朝女大家孤零零去了折樨阁,身边还没有人使唤,瞬间急眼了,急吼吼的把皇后骂了一通,亲自到折樨阁来,表示情愿陪伴女大家左右。

    老嬷嬷长叹一声:“折煞我也!”,便同意让宫女来伺候,不过人得她自己挑选。

    太后见目的已达到,便答应她的要求,欢喜地回福康宫去了。

    老嬷嬷挑的人便是刚入宫不久的阿婼。当掌事宫女告诉她这个喜讯,她正在峭料的春寒中清扫被一夜势力不减的东风横扫下来新叶陈叶。她来不及细享这份喜悦,就稀里糊涂地挟着自己的包裹,在同时期入宫女孩子艳羡嫉恨的目光中,被内侍高班领到折樨阁。

    在折樨阁的这些年,大概是她一生中最清闲的岁月。

    老嬷嬷大致七十出头,身量中等,满头银发用几根雕木簪固好,常穿一件过时的暗青祥云花纹的交领襦裙,待人和善,脸上总挂着如春风般的微笑。

    自阿婼到折樨阁那日,从未看见老嬷嬷出门。阁里的日常用度总是由内侍送来,一日三餐由阿婼去膳房取来。老嬷嬷固定于早晨卯时三刻起床,晚上亥时三刻入睡。几年来,从未变化。

    白日的大段时光她便一直匿在阁楼的书斋里,书斋的书多是老嬷嬷从幽篁馆借来的。几天一卷书,白天手不释卷,就连晚间睡觉也放在枕边。阿婼有些担心她的眼睛。书看完了,便让阿婼跑腿还回去,再从幽篁馆借一些新的来。

    阿婼很愿意干这件事,毕竟待在这个冷清孤寂的地方,只有久经沧桑的老嬷嬷才不嫌闷。除非闷极了,老嬷嬷才会从阁里走出来,在木樨林深处听听鸟雀的啁啾声,嗅嗅花木特有的香气,也会与阿婼闲谈几句,然后静静地看她在阳光下打着络子。

    天气晴好的时候,会站在折樨阁门口远眺天边流云,环视门前来来往往的宫人。发觉自己已经出阁楼一段时间了,老嬷嬷扶着门框颤巍巍地转个身,跨过门槛,缓缓朝阁内走去。

    至此,折樨阁似脱身禁中,倒成了九幽城的一座孤岛。

    阿婼干完手中稀少的活,搬个杌子,坐在门口细听不远处乐坊传来的琵琶音。她听的有些感伤,不禁怀疑,到底是老嬷嬷陪她长大还是她守老嬷嬷老。阿婼反向往原先掖庭繁劳却充实的生活。

    早上,阿婼照常去膳房挑选食物,装盒后,再提着食盒回来。皇后厚待老嬷嬷,吩咐膳房不管她想吃什么喝什么,一应满足。老嬷嬷没有什么忌口,对吃食不挑剔,多是膳房送过来什么就吃什么。

    阿婼来了之后,老嬷嬷体谅小孩子挑嘴,就让她一天三次去膳房取食,爱吃什么就挑些回来。于是,阿婼在折樨阁这四年几乎吃遍了宫里的点心。

    阿婼从食盒中取出一碗薏苡粥,一碟酸豆角,还有提前嘱咐膳房准备的扬州香荠春饼。老嬷嬷尤嗜扬州点心,隔三差五就会让膳房做一回。

    阿婼绕过屏风,见老嬷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胸前的被褥上压了一本《越国志》。老嬷嬷万年不变的晨起作息被打破,阿婼并不感到奇怪。任何人长期坚持一件事,都会感到疲倦,更何况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她只当是她昨晚看书到很晚,对老嬷嬷的异常并不放在心上。她将早饭又装回食盒里,等老嬷嬷醒了之后,再放到炉子上热一热。

    一个时辰之后,早春的太阳驱散了清晨的露水与寒气,透过窗户在阁内投下一方阳光。阿婼踏进老嬷嬷的房间,见老嬷嬷依然紧闭着眼,保持先前端正的睡姿。

    阿婼半蹲下来,推了推她的胳膊,道:“嬷嬷得起来了,睡久了对腰背不好。”老嬷嬷一动不动,仍保持着沉睡的模样。

    阿婼脑海中突然闪过昨晚烛光掩映下老嬷嬷浑浊的双眸,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趑趄地起身,忙不迭朝外跑去,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要去太医院找何太医。风在她耳边呼呼作响,即便大量细密的汗珠从她额上渗出,即便她早已呼吸不畅,却仍不敢放慢速度。

    阿婼急刹不住直冲向太医院,和一个人影撞个满怀,人影被撞的连退后好几步,阿婼被这冲力反弹跌倒在地。那人影揉了揉胸口,嘘了一口气,看到半卧在地上人儿,语气却是温和的:“阿婼,你这火急火燎的作甚?”

    阿婼吃痛的从地上爬起来,发觉眼前的人就是何太医,忍了一路的眼泪再也刹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何太医从未遇到这种场面,登时慌了神,连忙询问:“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

    阿婼边哭边摇头,道:“不是我,是老嬷嬷。”何太医更慌了,问:“老嬷嬷出什么事了?你先别哭,快把情况说给我听。”

    阿婼眼泪掉个不停,抽抽搭搭,语无伦次。何太医心急如焚,道:“我先去里面拿药箱,你在这等着,一会我和你一起去折樨阁。”

    何太医取来医药箱,便和阿婼小跑至折樨阁。

    老嬷嬷死了!当何太医宣布这一消息时,阿婼放声痛哭了一场。不过一刻钟,这一音讯就传遍了九幽宫城。

    皇帝听闻,不甚哀戚,下令厚葬老嬷嬷,与其亡夫平戎少将军合葬一墓。另在听雪堂置办灵堂,举行盛大丧礼。皇帝特谕辍朝一日,携宫妃、皇子)公主前往吊唁,命朝中官宦必须参加老嬷嬷的丧礼。

    三日之内,听雪堂缟素白娟,哀乐不绝。洎丧礼,吊唁,守灵,追悼,辞灵,出殡直至下葬一应事全准备妥当,老嬷嬷方安于墓室之中,与亲友九泉相聚。

    宫人们一边惋惜这位国朝女大家的离世,一边追忆她生前的无限荣耀,羡慕死后的风光。殊不知,那些荣耀风光于早已就木之人没有丝毫意义,不过是后世的活人用来粉饰补救的手段。

    圣上追封老嬷嬷为“忠绩女大家”,追封其亡夫为“定远将军”,追封其女为“永修县主”。幽篁馆史官有感皇恩浩荡,特请上书愿为其作小传。圣上深感史官情切,当即应允。

    想老嬷嬷半生曲折,半世疏离,漫长岁月中的悲哀、无奈、心酸,无尽的眼泪,仅有的顺妥甜蜜,就这样被掩合在寥寥几笔的史书中。

    宫女陈宣氏,越国皇室女,嘉和八年入魏宫。初为仙韶坊侍女,嘉和十二年,晋于明宗温成皇后宫。二十二年,后薨。次年,迁往世宗端贤皇后宫。二十四年,因端雅娴静,世宗赐婚,嫁于平戎少将军陈破岩,婚后二年诞女永修县主。元兴二年,少将军殁,不复嫁,复入端贤皇后宫。元兴七年,后薨。元兴九年,侍昭华郡主。太庆元年,郡主位主中宫,随奉。太庆六年,后废于宫,郁郁而殁。七年,晋女史,主修慧光阁,改其名为幽篁馆,居此编越史。十四年,毕,藏于幽篁馆。同年,擢正三品宫令掌事。十九年,圣祖令其入诗华苑,授皇室女。次年,特命为明宗朝重臣制篇。太庆二十一年,因病不复书,擢正二品尚书掌事。平昌二年,圣祖尊其为女大家。永乐三年,自请迁去折樨阁。永乐八年,殁。帝大恸,辍朝一日,追封其为“忠绩女大家”,追其夫为“定远将军”,其女为永修县主……

    时人忆女大家平生功业,皆誉,后不甚哀思!

    阿婼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嬷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