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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十年生死两茫茫(贰)

    那段时间,圣上过得很艰难,他既忙着实施变法,又要制定州道旱灾救济的措施,而北戎部落的潜滋暗长无疑让当下局势雪上加霜。

    贵妃送还他送去的礼物,这一举动让圣上幽愤。他当晚去了琼华轩,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他只怔望了窗外的月亮,又继续批阅奏折。

    圣上太过于忙碌,以致于他忘记了和丢失了许多东西。

    后来,圣上不让贵妃乘坐皇后的车轿,让他们一度闹得很僵。

    靖荣长公主的信让圣上寝食难安。他想要把她接回朝,可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赞成。他妥协了。可长公主的第二次来信让他彻底崩溃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女儿接回来。

    他知道他不可能那般轻易的如愿,总会有一番恶战。他只能一个人消化那日夜俱增的苦涩。

    钟娘子来了。她入殿,用宁和的语调说,圣上应该把公主接回来。即便圣上听从大臣的意见,仍旧将公主留在西夏,那些蛮夷只会羞辱公主和大魏。公主一个弱女子如何受的了?

    有了钟娘子的支持,圣上便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决定。圣上派了皇后的父亲孟老将军带兵去西夏和谈。

    当晚,圣上批完了奏章,独自出去散步。这一夜他却没有回来。

    次日凌晨,琼华轩的内侍过来拿圣上上朝所穿的公服。我才知道圣上昨夜宿在钟娘子处。

    早朝结束,圣上并未回殿。

    我前往修文馆去取前几日才从画坊选送来的画,偶然听人议论几个言臣将圣上堵在朝殿。只因圣上想为钟娘子的叔父加“宣徽南院使”一职,朝臣极陈钟娘子无功,钟继非逐势干禄,圣上万不能给钟继非宣徽使一职。

    由于群臣极力阻拦,圣上最后没能给钟继非宣徽使的官职。

    圣上虽忙于政事,但还会不时去看钟娘子,和她一起用膳。

    嘉和二十二年五月十一日,孟老将军将靖荣长公主平安带回汴州。孟老将军却坦白,他们在西夏处境很艰难。他与夏人将近一年的周旋,才勉强让夏人同意长公主离开,不过须付出很大代价,大魏需要向西夏送十年的钱币、粮食。

    圣上不考虑日后所要面对的糟心事,只享受当下与长公主再度重聚的快乐。

    五月十七日,圣上在殿内处理奏章,盛都知在身侧伺候。我立于殿外,不让人打扰圣上。

    一个内侍慌里慌张的往这个方向跑来。我认出,他是那日拿公服到琼华轩去的内侍。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我面前。我问:“有何事?”

    那内侍急促的话语中夹带着哭腔:“贵妃不好了。”

    我心一颤,不知他的话意指何,便道:“你讲明白,什么不好了?”

    内侍缓了口气,反低声道:“贵妃早生了大病,现在怕是熬不过去了。”

    “恩远,圣上在处理政事,外面怎么这么吵。”盛都知出来了。

    我把琼华轩内侍来报的话复述给他。

    他愕然,接着面色凝重,道:“我进去跟圣上说。”

    他进去后,殿内一如既往的岑寂。我什么声响也没听见,似乎刚才那一幕不曾上演过。

    我默然哀痛之际,恍闻殿内一阵奔跑声。随后,我望见圣上失态地跑了过来。

    我与盛都知紧随他的脚步,但只可望他的项背,再绕过一座宫殿,就完全看不到他了。

    待我们赶到琼华轩时,贵妃已经薨逝。圣上跽坐在床边,目光涣散,似又犯了旧疾。

    圣上为贵妃治盛丧仪,辍朝七日,封贵妃为皇后,葬奉先寺,立祭庙。

    朝臣因他过越的恩宠再次哗然反对。圣上冷眼旁观他们声嘶力竭的样子,不管他们再怎么阻止,他是不会改变决定的。

    在拟谥号的时候,圣上频洒热泪。我缄默的侍立在他身旁,听他的喃喃细语“昔日士兵夜入禁宫,钟娘子挺身从琼华轩来保护朕。又听闻朕在宫中祷雨,她刺臂血书作祝辞。别人都不知道,便不认为该有此番追贲。如今,她的心愿我帮她实现了。”

    我才知,他即便与群臣、礼教抗衡也要封钟娘子为皇后,不过是为了弥补他心中的遗憾。

    钟娘子下葬后,圣上又回归至忙碌、漫长的生活中。除了,他不时会让朝臣为温成皇后立忌,撰写碑文,作诗文挽词。

    嘉和二十四年,圣上提出要到奉先寺拜谒先祖神御殿,遂召台谏官入极宁殿商量。台谏官却问:“圣上特行此礼,是不想要祭奠温成皇后陵庙?”

    圣上不语。台谏官道:“圣上临位以来,不曾拜谒祖宗山稷。如今因为温成皇后的缘故,特行此礼,反致圣德亏损。圣上不应该这么做。”

    圣上缄默良久,才缓缓道:“朕不去温成陵庙。”

    五月,圣上致奠先祖神御殿,过温成陵庙不入。

    进了冬至,圣上旧疾再犯,太医让其静养殿中,遂无法临朝议事,便让太子暂代监国,宰执辅之。

    太子思念妻儿,皇后便让太子妃携孩子搬入宫中。

    圣上的病时好时坏,持续了一年。嘉和二十五年,圣上又开始上朝,处理政事。

    皇后四十岁生辰,于宫中举办宴会。柔卓公主让府上训练的俳优入宫表演歌舞。

    一曲曼舞让圣上看的入迷了。

    柔卓公主出了座席,问圣上她府上俳优排演的歌舞精不精彩。圣上笑着点头称好。

    柔卓公主让领舞的舞伎出列,笑道,多亏了这个舞伎,若没有她的帮助,怎会有今日这支让圣上称誉的舞蹈。

    在场上的人皆心照不宣。

    圣上让那个舞伎上前来。

    那个舞伎交拱着双手,步履纤纤的向圣上移迈几步。

    圣上细细地打量她,眸光不再如之前那般颓败,竟有着难得的晶亮,像是陷入某场甜蜜的回忆。

    那个舞伎脸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容。

    圣上微仰起头,似望天边的流云,似望远处的钟楼,又似寻望一个缥缈的幻境。

    他的目光又恢复如常,不再有任何期待。

    他对那个舞伎道:“你这个年纪,舞跳到这个地步,已是很难得了。”

    舞伎嗫嚅道:“奴谢圣上夸赞,”

    圣上恍神片刻,才道:“如此,我便赏你一套舞衣一对玉钗,算作嘉奖。”

    柔卓公主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随及,便被驸马拉回座席。

    圣上下了席,便回到殿中练字。晚间,皇后宫中的侍女请他去用膳。皇上临走前吩咐我把书案整理好,用完膳他要回来处理奏章。

    我入殿整理圣上所临帖前圣的文章,将写满墨字的宣白纸一张张收叠。收合到最后,我意外发现这些堆积的书墨底下压藏着一张白鹿纸。

    纸上是用飞白体撰写苏轼的一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白鹿纸上还有几滴干涸水迹留下来的不平痕迹。

    我六岁时父亲教过我这首词,我知道这是苏轼悼念亡妻之作。

    我将夹住纸张的手指挪开,发现在下角有一行小字。我仔细辩认,发觉上面写的是“赠吾妻”。

    我默默将它放回在书案上。

    嘉和二十七年,言官提出“拆毁温成庙”,圣上没有答应。嘉和二十九年,谏官联合上书说“东南数路大水异灾,实为陛下违背天心,祖宗之意,以嬖宠列于秩礼”劝服圣上裁撤温成庙。面对升朝官的喋喋不休,圣上只好改温成庙为祠殿,让宫臣在岁时用常馔致祭。

    下朝时,朝殿四方的天半明半暗,阴云叆叇,压迫着殿脊兽吻。凉风掠过砖瓦石墙,向殿中灌去。

    尘土被厚重的雨滴打落,甬道间已星点密布。我立于圣上身旁,为他执伞。车辇还未来,但他等不及要走了。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身后的那个地方。

    雨势愈急。雨点紧锣密鼓地敲击着伞面。我跟在圣上身后,见他瘦癯挺拔的身姿缓步绕过几座院阁。

    不至一刻钟,大雨倾盆而下,扑天盖地的连密水幕凝聚成的力量,势要将这宫城间仅有的一把油纸伞穿破。

    圣上顿足,微微仰起头,望向几步之距的宫室。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透过一层朦胧的雨雾,我识得尽头处是温成阁。

    朱红色的殿门紧闭,暴雨漱湿半边门,楣上的横匾錾的“温成阁”三个大字已然黯淡破败。墙角裂缝冒出的几株杂草在雨中颤栗。

    手腕酸痛,我险些撑不住伞了。雨点毫不留情地隐没在我们的衣袍间,直浸入中单。我感到凉意自皮肤渗往心头。

    我费力支起伞,小心道:“圣上,该走了。”

    圣上偏过头,恍若大梦初醒。

    他道,嗯,走了。他走得比刚才快多了,连带出一路水花。

    我继续跟在他身后,为他执伞。

    他不曾再回望过。

    改编自《宋史》中宋仁宗赵祯和温成张氏的部分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