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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一节 夜访

    温成皇后薨逝后,云束彻底成为伶仃孤魂,孑然一身在九幽城度日。

    圣上吩咐琼华轩的布置如常,原先承担洒扫事务的宫人仍留在这里日日打扫。

    温成皇后丧事结束后的两个月,皇后对圣上言琼华轩现无人居住,却仍留就一批宫人,人浮于事,倒让这些人有放任自流之嫌。为此,她提及应把这些宫人分派到其他宫室阁馆。至于琼华轩,每隔几日令宫人去清扫一次。

    圣上不想与她争辩,便同意了她的提议。圣上将琼华轩改为温成阁,依旧让云束留守在阁中。

    云束虽不知是何缘故,但却是乐意之至。

    十月的一个晚上,云束正在阁子里练字,突然听到正殿里有东西跌落的声音。

    云束脑海中首先闪现的念头是有人进到了正殿。这个念头一出来便被她否决了,有谁会在这个时间来冷落已久的温成阁呢。

    与此同时,一个想法在她的脑中暗暗疯长——会不会是集欢的魂魄回来了——她细思便知道不可能,但在那一刻她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她虽然喜好听志怪话本,自小却很怕魔鬼妖灵这类异物。但要是集欢的魂魄回来的话,她便不怕了,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她要是能够回来,即便连自己深瞒的身世也会对她和盘托出。

    只要她能够回来……

    云束蹑手蹑脚地出了阁子,扶着廊柱,向正殿张望。

    殿内近乎黑暗,一切似被隐在玄色偓帐之下。天刚黑时,她在正殿中点了一座灯架,此时灯架上的蜡烛应该快燃尽了。

    她将一只脚踏进正殿,不由屏住呼吸,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把她包围住。

    她越往内走,心跳得越厉害,解开谜底的兴奋与紧张刺激着她的脑子。她完全走至内殿,发现站立于飞白书前的修拔身影,她的一颗心彻底落了回去。

    “圣上。”她规矩地行礼。

    圣上暂且从自己寄托的世界里抽身出来,分神睨了云束一眼,目光凄迷又哀伤。

    他迅即敛容,道:“朕记得你,你是温成皇后的贴身侍女。”

    “是。”她道,心中却道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让她留守在温成阁。

    圣上仿佛看破了她的疑惑,便道:“皇后要遣散这里的宫人,朕怕她孤零零一个人会怕,便让她最亲近的人留下来陪她。”

    云束默作,俯首一瞥,恰看见跌翻—地的香灰。刚才那道声响,估计是圣上入内殿,不小心打翻香炉所致。

    圣上问:“你一直陪在温成皇后身边,她临走前,可留下什么话?”他很好地隐藏掉询问声中的颤音,所以在云束听来,这些话再普通不过,就跟他平时夸哪个娘子妆发好看一样。

    她不喜欢他,从第一面开始或许更早之前,然而在她的这份情绪里,更多的是恐惧。

    她为了集欢才努力不让这份心绪外显出来。当见到集欢为他所伤,她对他的怨恨越加深厚。

    以至于,云束不情愿和他说集欢弥留之际所说的话。她镇定自若地撒谎道:“没有。”

    看到圣上一脸失望,她心里并未产生大仇得报的快感。反之,她却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堵塞住了。

    圣上目光悠悠探落在璧上的飞白书上,道:“也是。她应该对朕失望顶透了,怎么还会为朕留话?朕连……”他的心胸也像被塞滞了,遂顿了须臾,再道:“我连她病得这么重都不知道,怎么还敢奢望她会挂念我。她一定恨上我了,所以在梦里同我相逢,才一语不发。”圣上仿若失掉一魂,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通的话。他忽然重心不稳,将要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站定,手脚仍是无力,欲踉跄出内殿。

    见到他这般失魂落魄,云束心软了。她暗暗在心上忖度,假若集欢还在,一定不希望看到他这副模样。

    这么一想,她便后悔先前的回答。在圣上快要走出内殿之际,她忙叫住了他:“圣上。”

    圣上如同提线木偶般回过头。

    “婢有东西要给你。”她走至妆镜前,拉开最下面的小抽屉,取出一方天青巾帕。她展开巾帕,一个红蓝交织的锦锻荷包显露在他们面前。云束递向他。

    圣上左手微颤地接了过去。他看见荷包上用天蓝丝线绣的玉龙,腾升于云端。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云束道:“这是温成皇后生前为圣上做的。可惜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到了神情恍惚的地步,再不能拿起针线,以致荷包没有做完。”

    轮到圣上缄默了,只用拇指摩挲着荷包上的龙纹。

    云束隐约看见他眼中有泪光闪烁,再一看,又消失不见了。她想,许是看错了,一个帝王怎会在低微的宫人面前流下眼泪呢。

    云束垂下眼,道:“温成皇后临终前虽然没有留下遗言,但她在生病期间常念叨一些话,婢可以告诉圣上。”

    圣上将缱绻目光从荷包上挪开,眼神中尽是期望。

    云束复述集欢在五月初,暮色初起的时候所说的话:“她说,在国朝人眼中,后世人的追忆里,她该是一个骄奢任性,僭越礼度,只知一味承迎君主的宠姬。旁人便默认是她惑君的缘故,才致圣上不止一次做出过越宫规、礼制的事。没有人愿意去弄清真相,别人所写的,所说的已经足够对她盖棺定论了,甚至还会有人怀疑她对你的爱。无论后世传她如何不堪,那些真实存在过,让她触动的深情爱恨,不会因为别人的记述而改变。”

    这次她分明捕捉到圣上的眼泪。他再也忍不住了,用大袖掩住默泣的龙颜。

    良久,他移开衣袖,噪音低哑,苦涩道:“是朕错了。是朕…错了。”

    云束望着鬓角星斑的圣上,缓缓走出正殿,穿过长廊,隐没于酽酽夜色中。

    自此,她再未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