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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三愿

    皇后走到半窗前,目光越过高卷的竹帘,平望庭院内宜和明净的景致。静谧的日光将花枝竹影映在影壁上,秀木扶风,假山旁的几棵红叶枫宛若漾动的火焰,在阳光的照射下耀耀生辉。晴空白鹤排云而上,一切尽是祥和气象。

    她转过身,睇视着桌上早已变冷的菜肴,道:“靖荣,魏夏之战能够结束,不是国朝军队骁勇,打败了夏人,而是战争给夏国造成巨大损失,致使其内乱发生。李合旂为了稳定西夏局势,希望尽早结束战争,才提出和谈。你可能不知道,李合旂除了要求你回夏,还向大魏提出其他要求,包括大魏每年向西夏送银五万四千两。”

    听到这一数字,靖荣诧然,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皇后未作解释,依旧从容地言说:“靖荣,你一直生活在父母和宫城的庇护下,不懂得九州局势的变化和百姓的疾苦。你眼中的世界始终是甜蜜、美好的,居于华殿,食于精食,日常起居由奴仆侍奉,出行能够使用良犊车舆,闲时有人陪你吟诗鼓瑟,下棋游戏。你所受到的国朝公主的最高待遇.让你相信你所拥有的一切是圣上给你的,你很骄傲能够成为你爹爹的女儿。因而,你便难以忍受苦楚与逆境。靖荣,娘娘坚信你是一个端敏淑睿,克令克柔的女子,孝敬父母,关怀姊妹,善待宫人,对禁中嫔妃亦是友善,可是你唯独忘记体贴你的子民,那些甘愿用自己的税务来供养皇室,祈望我们能维护国朝安稳,创立一个清平盛世的人,却因为你的任性,日夜处于惊惧之中。”

    靖荣听后,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双耳,道:“娘娘,你竟认为我的行为是任性?我只是想要回家,回到你和爹爹身边。他们为何日夜惊惶?”

    皇后正声道:“因为你是和亲公主,你一身系于两国安稳,你冒然回朝,如何不引发他们的惊悸?娘娘不会觉得你任性,你爹爹也不会,宫里熟识的娘子也不会认为你任性,可是除去我们这些人,朝中的官员,禁中的宫人,汴州的百姓他们了解一点或完全不了解你的经历,只会认为你背弃两国和议,置两国民众利益于不顾的行为任性至极。对他们而言,你的言行不符合国朝公主该有的规范。他们指批,抨击你,是想让你爹爹和你明白,公主既受万民给养,享受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便应该恪守礼度,放弃部分自由与情感,来换取民众的安乐。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嫁至塞外的公主,在夫君未逝之前,便被接回母朝。圣上怜惜公主开的这一先例,可能成为日后国局震荡的隐患。”

    长公主只是默泪不语。

    皇后近她身前,抚摸了一把长公主身着的淡绛红宝相花纹金粉蜀锦大袖,又将手垂落至一侧,道:“你身上穿的这件大袖所用的衣料是成都锦院制作的蜀锦,因工艺繁琐,耗时之久,成品精美,所以市价如金。织工昼夜不息地织出一匹蜀锦,送至九幽城,移交到绣坊宫女手中。宫女伏于案前,不辞辛劳地绣花,撒金粉,待完成后,再交由绫锦务的工人裁制成衣。这样前前后后耗费六个月,这件蜀锦大袖才能问世。可参与制作这件成衣的所有人的薪俸加起来,不敌它的十一。你在阁中摔碎的玉器、瓷器,多出自于玉院、官窑,也是工匠耗尽心力所制成的精品。而你只是因为心绪不佳,便随手弃掷于地。靖荣,你的食用衣玩,皆受大魏子民的支持,你的喜怒哀乐亦与他们的命途相迁扯。你与他们相依相偎,相互联系,就像菟丝花与女蔓草的关系,很难将对方从彼此的生命中剥离。你已经享受了为他们税务所供养数十年的荣华生活,你便只能承担起帝女的责任,去消除他们心中的恐惧。”

    长公主潸然泪下,面呈凄色,道:“娘娘,我既已为帝女,自然时刻牢记这一身份赋予的使命,顺从你的心愿去西夏和亲,为魏夏百姓提供十年的安稳。这难道还不能够偿还他们对我的付出吗?娘娘让我铭记公主的责任,既然去了异域和亲,便应该护卫两国的和平。可是李博格是西夏太子,亦受人民给养,他为何不谨记太子的责任,将百姓置于首位?他就算不喜欢我,也定然明白魏夏和亲的意义,为何不能善待我?娘娘,自古以来,宗室之内男子比女子享有更多东西,他们自然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为什么他们却不为邦民所缚,随性而活?”

    皇后解答女儿的疑惑:“世人对男子和女子的要求是不同的。男子该志在功绩,或是官职,或是财富,女子只需归于后方,打理家室,侍奉双亲,延续血脉。娘娘和你生于这个时代,且是被万万人敬仰与效仿的女子,自然该遵循这个时代的规矩。我们没有理由,更没有能力去打破它,只能接受所被赋予的责任,行于礼法正道。”

    长公主停止哭泣,双眸黯淡无光,缩坐于椅上,完全变作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皇后望见女儿这副颓靡的模样,便知道她已是绝望之至,她遂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殿内落入经久的阒寂之中。

    长公主终是将头抬起,一双剪水秋眸凝睇着皇后,音色嘶哑,道:“所以,娘娘要舍弃我,赞同那些臣子的谏论?”

    皇后面色恬和,柔声道:“娘娘永远不会舍弃你。娘娘只是想让你明白没有人的一生会是圆满的,我们能够做的便是接纳它。”她怜爱地注视着女儿,道:“娘娘知道你很痛苦,甚至到了绝望的地步。可是娘娘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仅能教会你一些道理。真正可以从深渊中拯救出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见女儿朦胧的眼神射过来,她道:“对,只有自己,你爹爹都不行。靖荣,答应娘娘,振作起来。”

    长公主垂首,一行清泪从眼中流下。她合上眼睛,防止余下的眼泪倾出。

    待泪水被堵回眼中,长公主才起身立直,朝皇后行一拱手礼,遂迤逦走至殿门口。她似忘记了什么,驻足转身,目光悠悠落回皇后身上,声音辨不出情感:“这件事女儿会向爹爹提的。”语尽,她走出偏殿,穿过庭院,出了宫门。

    皇后仍旧立于食桌前,至女儿身姿隐于朱门影壁之后,才失神般滴下眼泪。

    长公主回阁中静坐于月下一夜,翌日上午入极宁殿,向圣上提出返回西夏的要求。

    圣上并不意外,重重一叹:“是皇后叫你做的吧?”

    长公主嘴角勾出一抹怪异的微笑,道:“女儿虽为国朝公主,但已嫁为西夏臣妇,身系两国百姓之安宁,又怎可率性而为。若因靖荣一人之故,使得魏夏兵戈复见,靖荣万死也难辞其咎。诚蒙爹爹和娘娘的照顾,让女儿多得了几年的快乐时光,但是女儿在国朝的这段时间中一直没有忘记和亲公主的身份。”她高昂起头颅,目光炯炯,犹似火焰,道:“女儿身为天朝之女,荫及九州,胸中装得下河山万里,也装得下四海民众,又岂惧怕区区胡蛮?既然夏主诚心邀女儿回夏,女儿要是仍不肯回去,便让胡人低看我朝。为了大魏的尊严,为了百姓的安定,为了爹爹的颜面,请爹爹下旨将女儿送回西夏!”

    圣上从满案的奏疏后走至女儿面前,意态悲怜地问及:“你这么为大魏和爹爹付出,你自己怎么办?李博格死了,你的婚姻已经破裂了,你回去是要再嫁给……”圣上不忍宣出于口。

    长公主微垂下眼,眸光依然坚定,道:“女儿愿从胡俗。”

    圣上听之,掩面叹息:“是爹爹没用了。”

    长公主把手叠至父亲宽大的手上,道:“爹爹别这么说。在女儿心中,爹爹一直都是比拟唐皇汉武那样的大英雄,是能彪炳千秋的贤君英主。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正因为女儿钦佩爹爹,才愿意为你分忧,嫁去西夏。”

    圣上眼中有泪渗出,半喜半悲道:“爹爹的小公主长大了。唉,爹爹怎么能不老呢?”

    长公主见父亲形容枯槁,头发半白,未过半百已是风烛之态,不由感怀岁月匆匆,顿时泪水涟涟,道:“不是女儿长大了,是女儿要老了。”

    父女二人执手泪语,不觉日已西斜。

    长公主退后,距山水折屏半丈之远,朝圣上行稽首大礼。

    圣上讶异女儿的行径。

    长公主音色铿锵道:“女儿即日将要离开国朝,心下难舍,不足以用言语表达,遂以三次叩首诚表女儿心中微意。”

    她拱手至地,头缓缓叩在手上,道:“一愿国朝风调雨顺,河晏海清。”

    她直身,再作叩首,“二愿百姓安居乐业,不见干戈。”

    她行最后一次稽礼,“三愿……爹娘无病无灾,福寿绵长。”

    长公主起身,身形如深山劲竹,行礼退出。

    当她经过候立在殿檐下陈恩远的身边,特意停下脚步。

    长公主道:“替我好好照顾爹爹。”

    陈恩远拱手道:“臣会的。”

    长公主眺向西边亭阁上的绮霞,喃道:“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