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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往生

    突然,一阵喧嚷声从墙外传入屋内,庆禾迷糊地坐直了身体。

    宣沐留心倾听,听见了妙慧法师的声音。

    妙慧道:“阿弥陀佛。此处是借宿小寺的一位女施主的居所。各位不便进去。”

    一人道:“我等是奉皇太后之命而来的。师太莫要阻拦。”

    妙慧有心无力,实是阻挡不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入院内。

    宣沐透过窗户,见十几个穿官服的朝臣立定在院中,其中领首的是宰相韩时平。

    见满院大臣,庆禾飞快地关上门。

    宣沐搁下笔,心中顿生不安之感。

    韩时平双膝跪地,身后的朝臣均跪下。他朗声呼道:“敝人韩时平拜见岑夫人!”

    宣沐诧然,不禁凝神思索他来此的意图。

    韩时平又高呼了一次。

    宣沐平声道:“我如今已不是皇后了,韩相何需向我这废妇行跪礼!”

    韩时平犹顿片时,肃容道:“实是有要事须同夫人相商。”

    宣沐讽道:“这可真是千古第一奇事了。当朝宰相竟欲和我这个废弃的宫妇商议要事,若流传出去,汴州城中人家一年的笑料便足了。”

    韩时平知晓她心底的幽怨,对于她的嘲讽,既不恼也不怒,只兀自承受着。

    宣沐道:“前朝有圣上,后宫又归皇后管,你有要事该同他们商量,倒跑到这寺里找我做什么?”

    韩时平道:“这件事圣上和皇后都帮不了忙,唯有夫人能解决它。”

    宣沐问:“什么事?”

    韩时平道:“敝人请夫人自尽。”

    庆禾一直抵在门后竖耳细听,起初她瞧韩时平对夫人下跪,言语尊敬,以为他们回心转意,打算迎夫人回宫,恢复她的皇后之位。她还因此对他产生一点好感。没曾想他是想让夫人自尽,她的怒火登时窜涌上来了,还没等夫人说话,骂语已经宣出口:“我呸,你们算什么东西,竟叫夫人自尽!即使夫人现在不是皇后了,国朝自有律法,杀人需要有切实的罪名,不会让一个人枉死。你们这些当官的,黑钱捞够了,心也黑了。我们夫人平白被废,关在这个地方,已是可怜了,你们却想让她死,真是狠毒到家了!”

    庆禾仍感不解气,欲继续斥骂,侧首瞟向夫人,夫人摇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见庆禾不再讲了,宣沐方冷笑一声,道:“我如今活得好好的,为何要自尽?韩相真是好大的排面啊!”

    韩时平道:“夫人这个面子不是卖给我。”

    宣沐忿然道:“那是卖给谁?又是国朝?你们惯会这么说!我又何必再牺牲自己。”

    韩时平道:“是圣上。”

    她听后,呆滞在原地,一腔怫怒尽数泄去。

    韩时平未闻得窗后人语,知她已然滞住,在心里微微吁了口气,但事先的计划仍要继续执行下去。

    他道:“夫人可知因你之故致使帝后龃龉?皇后知道圣上出宫见你,还承诺日后把你接回宫,又亲闻宫女扬你贬她,更是羞愤难耐,要求圣上赐死你。圣上不答应,帝后因此离心。”

    窗户后的人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韩时平接着陈述:“皇后大闹极宁殿的事传遍禁中,朝臣连番上书令圣上赐死你,圣上不仅坚决拒绝,还在朝殿上说出日后将你接回宫,恢复你后位的话。此话一出,惹得禁中人非议。”

    见屋内的人仍不为所动,韩时平有两分焦虑,不禁提高嗓音道:“夫人可知今年四月河东路大旱,河流枯竭,庄稼无收,饿殍满地。圣上忧劳此事,使得烛灯彻夜,案牍劳形?”

    屋内仍似先前般寂静,韩时平高声道:“在此危难之时,西夏军队侵犯我国边界,厢军因饥饿无法抵抗其势使大魏一时失利。因柔然与我朝有姻亲之系,圣上便遣人出使柔然,希望借得柔然兵力。柔然可汗却以巫师断言今年不宜出战的借口拒绝支援。大魏遭此天灾人祸,已是危难之急。当下破解之策唯有争得柔然支持,共抗西夏,先解人祸之难,再徐图旱灾。柔然与大魏已结秦晋,不该亲西夏而远大魏,怕是西夏暗中派人劝说柔然让它不要增援我朝,保持中立。柔然可汗气脑‘东西双后’一事,认为大魏无信,欺辱柔然公主,已是不满。之后圣上虽听从群臣谏言废黜你,可待皇后情意寡薄,时时冷落。柔然可汗便私以为大魏并不看重两国的姻亲关系,遂面对大魏的求助,才以‘巫命’搪塞而并不打算施以援手。眼下要想说服柔然可汗增援,唯有平息他心中的怨怒,而平息之法便是稳固柔然公主的凤位,让圣上亲近皇后,帝后同心,相敬如宾。可圣上心上犹挂念夫人,更不喜皇后,虽明白柔然的意图,却犹疑不定。圣上珍视夫人与其数十年的情分,不肯行此策。可如今正值危卵之际,多事之秋,如何再能耽搁下去!我谙悉夫人深明大义,宽厚仁爱,并非国朝寻常女子可比,又知夫人不忘与圣上昔年的夫妻情分。吾在此祈望夫人……能舍己身为国朝,挽救大魏的百姓!”

    对于韩时平“赤诚”之言,庆禾嗤之以鼻,朝着门轻啐了一口。她看到夫人以手支额,身体似要坠倒。她赶忙上前,扶她坐到床边。

    宣沐虚弱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向妙慧法师求些枇杷叶,借寺中厨房熬碗枇杷水来。”

    庆禾“嗯”了一声,打开门出去后,又把门合拢。经过这群朝臣的旁边,她侧目哼了声,加快脚步出了禅院。

    宣木把庆禾支了出去,方起身,回到窗下。

    她询问:“我有几个问题想请问韩相。”

    韩时平道:“请说。”

    她道:“诸位大臣今日麇集入寺,是在何人的授意下?”

    韩时平默作不语。

    宣沐又道:“既然这个问题令你为

    难了,我便换个问题。”她面无表情,直道:“今日之事皇太后知道吗?”

    韩时平迟疑不答。

    宣沐心底已有答案,轻藐一笑,几滴泪水却从眼眶中落了下来。

    她再次问道:“圣上……知道吗?”

    韩时平以实话告之:”圣上不知道此事。”

    她背靠着关合的窗户,眼泪簌簌流下,她用手捂口,不让自己的哽咽声发出。良久,她睁着双朦胧泪眼,心却是极其哀痛。

    纵然屋外骄阳炙烤大地,天气异常闷热,屋内却是冷气凛凛,砭人肌骨。她便静置于这间阴凉的禅屋内,漫无边际的神游。

    她想到自己的爹娘,自她嫁人后,只单见过他们两面,还未报答他们的生养之恩;她想到和她一块长大的姊妹兄弟,儿时言笑嬉闹,恍如昨日;她又想到自己的好些儿女,灵运已嫁为人妇,灵均、贞吉皆是国朝俊逸儿郎,小四聪慧,小五、小六正是爱玩闹的年岁,小七年纪小却十分乖巧;最后,她想到了圣上,那个同她生儿育女、描眉赏花的男子,愿意为了她不置后宫,为了她将木樨种满整个库序堂,为了她驳斥朝臣废后的谏言,向她承诺“愿共与卿携素手,自此万古化水流”。

    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

    一想到这里,丝丝甜味在她心脾间弥漫开。随着这段回忆而来的,却是她早已过去的闺阁时光。

    阿爹、阿娘、岑忌、灵运、灵均、贞吉、圣上……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闪过。

    她半生的悲欢都与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半生的顺遂安荣全系于她一身。

    真是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宣沐用手绢拭去眼泪,敛目正容,转身打开了门。

    炽热的阳光直刺向她的眼睛,她尚不眯缝,仅正视着直跪在院内石地上的一干大臣。

    宣沐声无波澜道:“韩相,你想让我如何自尽?”

    朝臣均抬眼惊诧地望向她。

    韩时平却垂眸道:“我已为夫人备好用具,供夫人挑选。”他稍一侧首,向后方睇了眼。跪在最后端的一个仆役捧着承盘站立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

    宣沐看见承盘上放有一截白绫,一把匕首,一个药瓶。她怔了须臾,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散开,直作个凄然的笑容。她恬淡笑着,低首顺眼,又侧首凝望一边,方从承盘上拿起药瓶,塞入袖中。

    她转向东方,九幽宫城所在的方位,眺望着青天白云,庄重且崇敬道:“愿万民的圣上千秋万岁,以保天下平安亨通。”

    一言毕之,她遂转身进屋。

    “夫人。”韩时平叫住了她,

    宣沐停步。韩时平叩首于地,道:“韩某替国朝百姓谢过你,夫人对大魏的付出韩某终生铭刻于心。”

    宣沐没有回应,进了禅房,关上了门。她将手放至胸口,原本因愤怒而激动的心已经恢复如常。她不再愤懑、幽怨、怫悒,她只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哪怕她仍认为不公,仍不够潇洒坦然。

    她把长案上的物具挪到桌上,拖来长案抵住门。她吁吁喘了两口气,身心俱疲地坐到床边。一会儿,从袖中取出药瓶,紧握在手心里,定瓷冰润滑腻之感自掌心传递至心间。

    她直握了一刻钟,才张开手掌,把药瓶朝一侧旋开。她握着药瓶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身体也在不停地打哆嗦。

    她凝气,头向上仰,将瓶中的毒药饮尽,假似甘霖顺着她的喉咙滑下,解她干渴。

    她掀开被子,拿出藏着的书信。她躺在床上,将书信放在心口处,拉散被子,遮盖住自己。

    药效开始发作。她只觉生不如死,呻吟声透过被子传出去。

    不知多久后,宣沐感到粘稠的鲜血从她的眼鼻处流出。她的痛感却渐渐消失了。

    她只感眼皮千斤重,着实太累了,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她还是对这人间有留恋,她想掀开被子,再看一眼阳光。

    然而她体内再没有一丝力气支持她这样做。

    罢了,看不看又有何妨,该在的一直都在。

    听说,人死之前,会有自己前世的记忆。自己前世会是谁?生于何地,死于何时?

    她还未来得及细辨,掌心的最后一丝气力便随风沙散去。

    却是“人只道清明隆世,不容俗尘真情人。身享温柔富贵,心落个衰败乱山。一个赤日当空化仙去,一个冷月垂脊忆往来。少年伉俪终失散,自此银河梦中寻。原是人间难许白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