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万邪 » 第十二章 我坐城頭,以血畫地

第十二章 我坐城頭,以血畫地

    安慶緒提起蓄水的皮囊對著馬鼻緩緩澆落,剛中帶柔的鬃毛刷從戰馬白額上刮蹭而下,掃過沾有塵土的鼻子,戰馬甩動幾下尾巴,舒服的呼嚕響鼻,安慶緒多日的積鬱似乎也被一掃而空。

    “恭喜世子殿下。”尖腮鼠鬚的副將來到身後,奉承的行禮呼喚

    “父王,終究還是將先鋒交給了我。”話語間有些感慨,安慶緒依然用毛刷給戰馬洗潄,如久守病床前,為老父翻身擦澡一般仔細。

    嚴莊微微抬起腦袋,瞥見了安慶緒左肩上紋刻的狼首圖章,正隨著肩膀的一起一伏跳動,好似久餓聞見葷腥一般。

    “三十萬胡騎皆知,軍中的先鋒之職,王爺只會指派給最信任的人。”嚴莊將腰彎的更低,強調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安慶緒置若罔聞,手在戰馬的鬃毛上撫動,半晌後搖搖頭嘆了口氣,轉過頭,攥緊右拳,自負的對嚴莊說道“父王馬上就會知道,誰才是名副其實的繼承人。”

    嚴莊看著安慶緒眼中躁動的灼熱,心中暗道不愧是王族血脈,天狼尊神最忠實的信徒。

    當即下跪抱拳,恭敬的說道“潼關,便是殿下的龍興之地!”

    身邊幾名親信一同跪下,安慶緒享受了這片刻的尊榮,隨意的一揮手,一名親信起身給戰馬上鞍,緊帶,掛刀,最後給戰馬綁上精鐵轡頭,將這匹尚且年輕的白額駿馬披甲整裝,如同九幽深處躍出的龍鱗鬼駒。

    安慶緒騎上戰馬,呼嘯奔行過騎軍大陣,直抵大軍陣前。午時的陽光毒辣螫人,將潼關的城頭曬的一片慘白,卻絲毫不見暖意,反倒像是一座屍山累累的白骨王座。安慶緒以為這定是破關的預兆,臉上不禁露出了殘忍的微笑。

    “父王,八千銀月狼騎恭候王命!”他向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巍峨身影說道

    在安慶緒迫切渴望的眼神下,東平郡王終於緩緩抬起右手,當五指合攏成拳,便是群狼一擁而上,將一切撕成碎片之時。

    -----------------

    孫重華坐在望哨的矮凳上,從垛石的縫隙望下,可以看到胡騎大軍正在關前集結整肅,他深深吐出一口白氣,取出一張陳舊的油布,用力擦拭著自己那把外形古拙的邊軍制式長刀。

    餘光瞥過右手臂上的兩個圓形疤痕,孫重華臉上浮現出一絲激動的笑容。投身軍伍已經兩年有餘,零零散散也積下不少軍功,今日若是能守住潼關,必能加官進爵,封個將軍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阿弟再也不用去考那勞什子的秀才,直接走後門調來做副將!到時候孫家一門兩將軍,多有面兒?

    就算阿弟使不慣刀劍,憑他一肚子壞水,在後頭出些鬼點子,跟自己一文一武不也是相得益彰?

    孫重華將軍刀歸鞘,走下城頭,關門前站定,一身盔甲鏗鏘作響。

    在一字排開的行伍前邊,衰老的西平郡王拄劍而立,鬢角的白髮在疾風中孤寂地飄蕩,似一面凋敝的王纛。他看向剛被自己從雜號拔擢為漁陽營校尉的清俊青年,擠出一抹復雜的笑容。

    “伯英啊!潼關就全靠咱爺倆了!”哥舒翰在城墻巨大的陰影下吃力地挺起腰桿,一字字說道“只要咱爺倆不倒下,沒人能踏過潼關半步。”

    “末將誓死守住潼關!”孫重華雙手抱拳,嘶聲大吼。

    “我等誓死守住潼關!”唐軍齊聲大喝,軍威凜然。

    突然!一陣低沉的號角聲響徹天地!

    孫重華感覺到腳下的土地正劇烈的顫抖,無數細小石塊從城墻紛落而下,唐軍大多緊張地握住刀柄,就是最為老到的伍長面色也有些發白,畢竟,饒是參軍十餘載的他們,也從未見過這數十萬人的大戰場。

    “來了!”哥舒翰朗聲喝道“伯英,你我各就其位!”

    後面的話被關外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吞沒,但孫重華仍憑藉對老人的熟悉從口型上分辨出來,是“待此戰後,本王用燕逆的腦袋為你補上壯行酒!”

    目送這位予自己知遇之恩的老人提著長劍走上城頭,孫重華騎上戰馬,率領部曲,赴往軍伍的最前方,沉重的關門在面前緩緩開了一條縫,孫重華對著刺進門縫的刺目白光毫無畏懼地睜大雙眼。

    關外,一騎當先的安慶緒狂傲的扭動脖頸,玩味盯著轟然洞開的關門,一柄燦若白雪的長刀正不知死活地指向自己的方向。

    “漁陽營!”孫重華聲若驚雷,其勢與八千胡騎的隆隆蹄聲不相上下。

    “在!”身後數千騎卒抽刀高呼

    “攻!”

    潼關前方的廣闊坡地,似有錢塘大潮與黃河怒濤相撞,猛然迸發出震天的廝殺聲。

    格擋下劈來的胡刀,孫重華反手往對方的脖頸一抹,繼續騎著戰馬朝人群中奔襲。被軍刀抹過的胡騎軍雙手緊緊壓著脖子試圖止血,卻仍一晃身,從戰馬上跌落,孤單的戰馬繼續踏著噠噠馬蹄向前。

    安慶緒揮起戰刀的動作似在跳一支張狂怪誕的舞蹈,行雲流水地從五名騎卒旁掠過,每出一刀,便能帶走一名騎卒的性命。他一向堅信自己是為戰場而生的,就像游隼流暢、絲滑的從樹林間飛過一樣,盡顯敏捷和驕傲,最重要的是——優雅。

    不過自走過長安一遭之後,他覺得“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般妙語與自己更為貼切,同是那點汁水事兒,卻能被那群衣冠士子說得曼妙之極,也不知父親為什麼對這些人厭憎入骨。惜哉!長安何等美妙?若不是本世子胸有鴻鵠之志,還真想躺在那溫柔鄉裡再不動彈了。

    滾燙的鮮血從刀口飛濺,聽軒樓的鶯鶯燕燕卻在眼前搖曳生姿,安慶緒左擁右抱,好不快活,忽然風吹帷幕,風流的郡王世子袒露胸膛欠身坐起,漫天輕柔的白紗中站著那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姿容清冷絕美,身段裊娜誘人。

    尊神?只有老爹才會抱有那般敬畏!若能將尊神壓在身下褻瀆,那該是多美妙的滋味啊!

    安慶緒伸出舌頭舔了一圈嘴唇,因慾望而扭曲的臉上攀上一抹潮紅,他呼吸急促,手中的刀更快,此時眼中的瘋狂足以令一頭飢餓貪狼畏懼後退。

    快了!就快了!

    只要攻破潼關,拿下長安,自己就是獨一無二的王位繼承人,聲威之盛還有誰敢質疑,這天下女子還不盡入自己的帳中?

    嗖——

    驟然揮空的戰刀讓安慶緒微微回過神,一番環顧之下,才發現自己身邊一丈內已經沒有任何一名騎卒了。

    隨意地甩動兩下戰刀,安慶緒覺得有些乏味,自己將將六品養骨境的修為就已經可以稍稍在千人的戰場上游刃有餘了。怪不得爹總喜歡單騎鑿關,多麼的痛快啊!若是半年前沒有天刀門的裡應外合,自己那一萬騎軍應該都要倒在言譽臨死前瘋狂的劍下吧?果然宗師劍仙就是可怕!

    安慶緒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遊弋在自己殺出來的空地當中,不時隨手出刀斬殺落單的騎卒。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的慘嚎,兩丈之外,我軍三名騎士接連翻身落馬,安慶緒定睛看去,見其中一人乃是安字王旗下勇冠三軍的金教頭,竟被一刀封喉。

    那風捲殘雲般揮刀衝殺的少年校尉,不就是第一個衝出潼關的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麼。

    練息境?安慶緒獰笑著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

    -----------------

    鏗——

    孫重華覺得軍刀差點脫手而去,輕抓兩下,微麻的手握緊刀柄看向五尺外神色猙獰的胡騎青年。雙眼瞇起,朝胡騎青年砍去——

    鏗——

    孫重華調轉馬頭,終於確定心中的猜想,眼前的這名胡騎青年只是空有養骨境修為,不說武技,連臨陣廝殺都欠火侯,只要謹慎應敵,自己應該能將他就地斬殺!

    再次提刀俯身,朝胡騎青年衝鋒——

    叮——

    安慶緒頗為惱怒的看著騎卒校尉,原以為手到擒來,竟是三次擊刀都沒能將他斬殺,甚至沒能將此人之刀打脫手,看來不得不拿出點真本事了。安慶緒手腕一扭,將內氣注入刀身,戰刀上亮起螢藍色的淡光,安慶緒甩動韁繩,高擎戰刀,朝迎面而來的騎卒校尉猛力揮下——

    嚓——

    騎卒校尉的臂甲一分為二,露出了兩顆圓形傷疤的右臂。安慶緒拉停了戰馬,回頭怒瞪視著騎卒校尉的背影,臉上和右肩有一道鮮明的血痕。

    安慶緒驀然將刀舉向空中,射出一道刀罡——

    -----------------

    “好!”

    哥舒翰站在城頭,輕捻鬍鬚,微笑看著在陣中不斷殺敵推進的孫重華,逐漸有一種自家孫子出息的成就感。尤其是能和安慶緒連對四刀,在安慶緒的右肩飛射出一道血痕時,老人哈哈大笑,頗為欣慰。

    安祿山,可不是只有你手底下,有這般猛將!

    此時,哥舒翰瞥見一彪敵軍在一個長得獐頭鼠目的胡騎頭目的帶領下,神出鬼沒地左沖右突,竟給反應不及的唐軍撕出了一道缺口,隨後成百上千的胡騎呼嘯而至,無可阻擋地殺向關口。

    被撕開的防線處,面部黥有三道橫紋的胡騎都尉一聲怪吼,狠命鞭打坐騎率隊奔行,很快將嚴莊的部曲遠遠甩在身後,他可是三王子留在軍中的心腹,怎能讓他人奪取破關之功?

    關口近在眼前,他看見慌張的唐卒正手忙腳亂地推動關門,可千斤之重的關門,豈是一時半會兒關得上的?自己必是第一個入關之人,到時候三王子定有讓他滿意的封賞。

    突然,他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就像草原上的野兔被空中的蒼鷹盯上一般,他下意識抬頭看去,只見潼關城頭之上閃耀著一些不自然的光亮,突然,從光芒的方向傳來一陣低沉而迅猛的破空聲,聽起來似是被繃緊的鐵弦發出的。

    不好!

    他急忙勒緊韁繩,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一道黑芒洞穿眉心,慘死馬下,隨即百餘支弩箭就已經呼嘯而下,如同荒年的蝗災一般鋪天蓋地,數十名胡騎登時被射倒在地,血花四濺,馬嘶哀嚎。

    還沒等先頭胡騎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第二陣密集的射擊接踵而至,然後是第三陣、第四陣,這種氣勢徹底震撼了胡騎軍,先頭的隊伍亂作一團,唐軍趁勢舉盾前進,幾乎要把陣線缺口填補完整。

    “這他娘的是什麼東西?”嚴莊僥倖逃得一命,順手身邊一匹亡命奔逃的駿馬背上拔下一支弩箭,見通體漆黑的弩箭尾部竟刻著兩個胡文:黑羽。

    “子時三刻位,攢射!”年邁的西平郡王傲立城頭,挺劍在手,如搖旌旗,劍鋒所指之處,城頭的黃甲花髪弩手便依令瞄準,配合之默契世之罕有。這支僅僅三十六人的連弩隊名為黑羽黃麝營,是跟隨哥舒翰三十多年的老部下,如今年齡最小的弩手也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還以為自己和這群老伙計們早已打完了該打的仗,在潼關點個卯就能安心養老,沒想到今日不得不再幹一場硬仗。

    “丑時正位,拋射!”

    “亥時半位,輪射!”

    “寅時一刻,射!”

    隨著一聲聲斬釘截鐵的號令,哥舒翰雙目翻湧起燦爛的光芒,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雪夜,那個挺身立馬兩軍陣前的瀟灑身影與如今這衰朽的身軀以同樣的動作揮劍。

    二十年前,沒人相信他能打贏臨洮那一戰,今天他也將創造同樣的奇跡!只要撐到長安的援軍來,何愁不能贏下這場戰爭?

    噗哧——

    城下,一道刀罡沖天而起。城上,一柄軍刀穿胸而過,哥舒翰艱難地轉頭看去,王思禮正一臉猙獰地站在自己的身後,毫無意外的,他的身後還站著田丘良、李承光二人。

    黃甲弩手突然失去號令,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唐軍抹了脖子,一個接一個的摔下城頭。

    “你們可是唐人!”哥舒翰不敢置信地顫聲道,嘴角流出鮮血。原以為這些人只是怯戰,萬萬沒想到他們會臨陣倒戈。

    “天予不受,反受其咎!”王思禮抽刀而出,冷笑著等待哥舒翰咽氣。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位身受重創的老人竟突然暴起,手中長劍一聲長嘯直刺而來,王思禮斜身堪堪避開,再看時長劍已洞穿李承光小腹。這身形肥胖的副將像瀕死的豬一樣拼命哀嚎,不甘心地緊緊抓住劍身,倒使得年邁乏力的老郡王一時難以抽劍。

    “快殺了他!”王思禮尖叫著向田丘良喊道,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老郡王早已棄了長劍,似一頭蒼老的猛虎一般飛撲而去。身材瘦矮的田丘良被利爪般的大手緊緊鎖住咽喉,在意識模糊之前,最後看到的畫面是這個平素幽默豁達的老郡王暴怒的血紅雙眼。

    -----------------

    戰場之外的胡騎大陣前,高大戰馬暴躁的用蹄子猛刨地面,彷彿嚮往眼前的戰場,要求騎在馬背上的主人駕著牠馳騁進那一片血色當中。安祿山靜靜地撫摸戰馬的鬃毛,焦躁的戰馬再次被安祿山安撫下來,只是仍不甘願地打了幾個響鼻。

    “將軍!”嚴莊騎著馬回到安祿山身旁,低頭說道“慶緒少主此戰當立首功,這般游刃有餘,未來少主必定能如將軍一樣,叱吒四方!”

    嚴莊的恭維換來的,是安祿山的靜默。看著安慶緒在戰場中恣意的遊走,儘管沒有得到安祿山的回應,嚴莊仍然在心底為安慶緒高興。

    當看到安慶緒殺出一片空地,撫刀顧盼的自在,嚴莊顧不得僭越的忌諱,臉上浮出驕傲的笑容。

    “真不像我。”

    然而,安祿山如金鐵般的四個字,讓嚴莊臉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恐懼和尷尬。

    唏律律——

    坐下的戰馬似乎在同意安祿山的話,不屑的仰頭嘶鳴。安祿山再次將手撫上戰馬脖頸後的鬃毛,瞇起眼看向安慶緒的位置。

    感受到身旁將軍身上越來越重的殺氣,嚴莊忍不住抱拳低頭,胯下的戰馬竟然也默默地後退兩步。心中不免有一點埋怨,世子殿下……您怎麼和那江湖遊俠一樣捉對廝殺呢?

    砰——

    安祿山的殺氣在安慶緒舉刀向空中射出刀罡時,驀然爆發出來,鄰近的胡騎害怕的望向他們的王,離的最近的嚴莊更是從戰馬上跌落下來。安祿山舉起右手,開始催動體內的內氣,甩動韁繩,駕著戰馬衝出胡騎大軍,滿身殺氣。

    嗖——

    一道銀光破空飛向高舉的右手,原先插在潼關城頭上的破虜被握在手中,渾身上下爆發蓬勃的氣機,安祿山駕馬衝過胡騎和騎卒,一路帶起大片的血花和鎧甲碎片。

    筆直的右手,筆直的劍,安祿山暴烈的衝鋒絲毫不帶猶豫。無論是結陣的騎卒還是堅實的甲冑,都沒能擋住那一柄破虜,擋不住那顆急若奔雷的將軍肚。

    唏律律——

    戰馬驕傲的嘶鳴,放縱著主人終於帶牠馳騁的快意,在奔過數百名騎卒以後,安祿山猛提韁繩,竟是連人帶著戰馬,如同投石一般,砸向潼關的城頭!

    單騎鑿關!

    躍上城頭的安祿山駐馬而立,昂首抬起前蹄的戰馬,發出最得意的嘶鳴,此時安祿山舉起手中的破虜,向天放出血紅色的劍氣。

    嗚—嗚——

    比開戰前更加宏亮的號角聲響起,十餘名號角手同時吹響了手中的號角,關外二十餘萬的胡騎,開始朝著潼關奔湧而來,他們要展現自己的責任和榮耀,回應王的召喚。

    望著無邊無際如同海嘯一般的二十萬餘胡騎,在能震動肺腑的喊殺聲下,孫重華突然醒悟,一切都已然無力回天了。

    方才燕逆安祿山躍上城頭,王爺可無恙?

    孫重華停馬呆立,心中的牽掛擾亂了他的思緒,仿佛回到了初遇老郡王的那日,那時他初入軍伍,思親心切,校場大演時腦中也是跟弟弟互相追逐的溫馨場景,不覺動作慢了半拍,當高居正位的那名華服官家朝他走來時,孫重華以為一頓鞭子定是免不了的了,沒想到那官家竟面帶微笑地挽起袖子,輕輕地在孫重華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

    “要是戰場上,你要挨的可就是刀子嘍。”雖是警戒之語,但從那官家口中說來也似寵溺孫兒般可親,這份關懷,讓孫重華挺過了初入軍伍最艱難的幾個月。

    “你怎麼就不長記性呢。”恍惚間,孫重華仿佛看到老郡王出現在自己面前,無比痛惜地探指欲彈。

    糟了!這是戰場!

    已經來不及了,安慶緒一臉暴虐的奔馬朝自己劈來,只看見眼前一道眩目刀光——

    噗哧——

    “嗚……大哥……大哥!”滿臉淚水的稚童,在一丈外不知所措的朝自己哭喊

    “阿秀!快跑!快跑!”約十歲的少年也是一臉的淚水,右手被一條惡犬緊緊咬著,強忍劇痛對男童焦急喊道

    看著眼前熟悉的無頭騎卒,右手臂上那兩顆犬牙的傷痕是多麼的刺目,十餘丈外如海嘯般輾壓而至的胡騎更是絕望如斯。孫重華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喊道

    “阿秀!快跑……”

    用最後的力氣尋覓著家鄉的方向,最終目光卻定格在潼關城頭。

    安慶緒策馬折返回來,翻身下馬,用力跺足,把孫重華的頭顱踏的粉碎,如同墜地的雞子,紅白黏膩濺了安慶緒一身。

    “你娘的!”猶不解氣,安慶緒對著一灘紅白啐了一口,身邊無數胡騎踩著唐軍的屍體穿梭而過,他回頭抬望潼關城頭,臉上一陣陰晴不定。

    -----------------

    城頭上,王思禮癱坐在地,抓著自己的脖子大口地喘著氣,身旁是兩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安祿山翻身下馬,血腥味和尿騷味讓他皺緊眉頭,走到垛石旁,看著不斷湧入潼關的胡騎肆意的屠殺關內的守卒和百姓,伸出手緩緩磨著垛石。

    聽著關內悽慘的哭嚎和刀刃入肉的聲音,安祿山閉上充滿血絲的雙眼,靜靜打盹,似在享受這殘忍的催眠曲。直到兩刻鐘後,錯雜的甲冑聲沿著樓梯踏上城頭。

    “爹。”安慶緒不知何時已上了城頭,跪在地上,胸膛緊張地起起伏伏。

    安祿山仍閉著雙眼,立指作掌形,這是軍中的停戰號令,嚴莊匆匆抱拳便跑下樓梯去傳令。安慶緒仍跪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又過了一刻鐘,關內的慘嚎聲漸漸停歇,只有更遠處隱約能聽見若有似無的哭喊,安祿山這才輕聲開口:

    “沒有下回。”

    “孩兒明白。”沒問原因,沒有辯解,安慶緒仍不敢起身,只是叩首答應

    “伏龍?”聲音輕微,彷彿從未開口

    “扶當世之龍!”安慶緒絲毫沒有遲疑,朗聲答道,磕在地上的額頭滲出血絲

    安祿山不屑一笑,沒有多說。此時嚴莊在城下高聲稟報“將軍!兄弟們都已停手。”

    睜開雙眼,掃過城下沾染鮮血的眾多胡騎,安祿山轉身看向癱坐在地的王思禮。

    “願效燕王以驅馳!”在那雙環眼的注視下,王思禮猛一激靈,顧不得身下的尿水,手忙腳亂的跪地道

    “去長安傳潼關戰報,如實稟報。”安祿山平靜的下令,彷彿只是一道尋常的命令

    “末將這就遣人前去!”王思禮打了手勢,附近的一個親信立刻逃也似的奔下城頭,他正要起身,卻看見自己無頭的身體緩緩倒下,聽到此生最後的一句話——

    “那你沒用了。”

    “阿犖山!恁你娘的!”見安祿山轉頭望向自己,哥舒翰平靜地罵道,他的臉色灰白如紙,所有生機幾乎都已經從胸口的大洞流乾了,花白的長髮狼狽地飄散在凜風中“本王輸了,但史官會記得,王仍是王,寇終是寇。”

    “史官?唐人的史官?”

    安祿山掐著哥舒翰的脖子將他拎起,滿布血絲的冷厲環眼直視著哥舒翰渾濁的雙眸,一字一句的說道“背叛的是你,是你背叛了我聖族的血脈。”

    “但本王決定予你恩賜。”安祿山平靜地凝視著哥舒翰猩紅的冷笑,用勸慰老友的語氣慢慢說道“好好看看吧!用嚥氣前的彌留,重新記起我族之人最真實的樣子。”

    下一瞬,破虜刺穿了哥舒翰的右肩,將他釘在潼關城牆上,城下的胡騎為此一片歡呼怪叫,他們很多都不知道這個痛苦掙扎的老人是誰,但只是看見虐殺便讓他們興奮難當。

    安祿山左手拾起王思禮死不瞑目的頭顱,緩步走向城頭,戰馬早已如王座一般跪伏在那裡,端坐在西平郡王發號施令的位置上。

    安祿山蘸著斷頸的血,在城頭細緻地繪著狼首的圖騰,在老郡王絕望的慘笑聲裏,在城下胡騎緊攥彎刀的期待下,他抬起右手,其勢仿佛能遮蔽住潼關的天空。

    “獻予尊神!願粟特永遠榮耀您的恩寵!”

    五指合攏,潼關化作活地獄。

    -----------------

    “叔英啊!好了沒有?”崇義坊口,杜甫站在青西客棧門前朝裡面喊道

    “來了!參軍大人!”孫秀提著一個包袱跨過客棧的門檻,轉頭朝馮掌櫃喊道“舅!小二隨參軍大人去了啊!”

    馮掌櫃點頭,目送杜甫和孫秀離開。就在兩人離去後的半個時辰後,八百里加急的快馬載著一名騎卒,從通化門直奔延喜門,帶來了震動天下的軍報。

    午時,燕逆安祿山攻潼關。午時三刻,潼關陷,西平郡王戰死,燕逆屠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