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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自光明

    砰——

    滿室燭光的御書房中,李隆基怒搥桌面,將那份申時送達,八百里加急的戰報震落桌面。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李隆基口中不停的碎念,焦躁的情緒中帶有一絲慌亂。儘管已經過去了三個時辰,那份不到三十字的戰報,仍然在皇帝的心中狠狠劃下一刀,彷彿三日前夜裡的那場雨,落在肩頭,寒在心頭。

    “好一個一肚子的赤膽忠心!他怎麼敢?他怎麼敢!”李隆基猛地揮手掃過桌面,將桌上的蠟燭給掃落,御書房內陷入剎那的黑暗。隨侍的高力士輕輕捲動拂塵,在掐熄燭火的同時把燭台捲起,重新點上。

    恢復光明的御書房中,李隆基攥緊拳頭的手微微顫抖著。高力士和楊國忠自覺地閉上雙眼,天子狼狽的模樣,不是他們可以見到的。

    “陛下,貴妃……”

    “滾出去!”

    踏進御書房的婢女被李隆基怒聲喝斥,驚慌失措的跪在地上。只是還不待李隆基下令處死這個膽敢冒進的婢女,豐腴嬌媚的宮裝婦人蓮步輕搖,踏過了御書房的門檻。

    “陛下莫要責罰香兒妹妹,是臣妾要香兒妹妹來的。”

    甜糯的嗓音如同加了蜂蜜的菊花茶,讓暴怒的李隆基沉沉的呼出一口氣,柔聲問道“太真,妳怎麼還沒歇下?”

    “臣妾聽說,阿兒……”楊太真略為遲疑,最後仍是開口道“阿兒他攻下潼關了。”

    “臣妾……臣妾沒有要替阿兒辯駁,臣妾只是擔心陛下的身子。”面對枕邊人緊皺的眉頭,楊太真連忙解釋了一句,生怕遭到誤會

    “無妨。太真妳早點歇息吧!此事,朕自有分寸。”聽著楊太真軟糯膽怯的解釋,李隆基柔聲安慰“明日妳還要同朕,一起倖訪蜀山呢。”

    “臣妾告退,陛下萬福。”楊太真嬌弱的對眾人施萬福“阿哥萬福,高公公萬福。”

    楊國忠閉目彷彿在瞌睡,置若罔聞;高力士倒是笑瞇瞇的對宮裝婦人輕輕點頭。楊太真從地上牽起逃過一劫、手腳顫抖的婢女走出御書房。

    “阿兒……”抬頭看向夜空裡微微帶有紅光的圓月,楊太真輕聲呢喃。不過幾息的會面,二三句言語,楊太真已經知道李隆基的打算。

    世人眼中的貴妃,後宮眼中的娘娘,哪怕是身邊手腳打顫的香兒,也都以為自己是天下身分最高貴的女人。可誰又曾知道,那個花髮垂眉的蒼老君王,真的只是喜歡自己這份單純嬌憨?

    楊太真嘆了口氣,與婢女的身影緩緩消失在蜿蜒的宮廊之中。

    “右相,明日你和楊暄鄴俠殿後。”楊太真走後,李隆基吩咐道“先下去準備吧!”

    “國忠遵命。”楊國忠躬身抱拳應道,掃過仍然閉目的高力士,轉身離去。

    “高力士。”

    “奴才在。”

    “去告訴陳玄禮,明日在馬嵬驛動手。”

    高力士聞言瞪大雙眼,顧不得踰矩,抬頭看向李隆基,迎上了一雙遲暮卻仍保有威嚴的眼。

    “朕,不想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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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潼關的夜是血色的。這抹血色經過沉澱而變的灰敗,如同陳年的老醬,沉在甕底,軟黏又油膩。

    安祿山肥大的身軀走在潼關內的街道上,就像深山老林裡的黑熊在巡視自己的領地。幾個時辰前的血漿還沒徹底乾透,仍有些濕軟的褐色土路被踩出細細的啪嚓聲。安祿山嗅著濃厚的血腥味,一步一步走在這片孤寂中,已經聞了大半輩子,卻也聞不膩,就像行軍攜帶的炒麵,總要和著點馬奶,味道才會醇香,才會讓自己心安。

    緩緩走上潼關城頭的階梯,遠方夜裡傳來若有似無,獨屬於婦人和荳蔻少女的絕望哭號。手底下的這二十萬兒郎是個什麼德性,調教他們十餘年的安祿山非常清楚,早些年那會兒,自己也經常幹這樣的事。倒不是說年紀上來,心也就軟了,而是有些麻木。

    年輕時在張元寶手底下幹仗,從平盧南打到平盧北,殺的大半胡塞人頭滾滾,殺個痛痛快快、乾乾淨淨,夜裡把那些擄來的婦人們往床上丟,身上的傷都覺著好利索了!

    是什麼時候呢?好像是開元二十八年,從平盧將軍升為平盧兵馬使開始,自己就不怎麼喜歡聽婦人的哀求和哭號了。非常的煩,明明就和刀子捅人一個樣,甚至沒那麼疼,最後就一點汁水兒的事,還能下崽。

    怎麼那些婦人就一頓死爹死娘的哭喊?名節?呵呵,連皇家的公主都豢養面首數十,泥腿子人家還端著什麼?自己早就看明白了,娘們什麼的,玩過了也就那麼回事兒。膩!

    只有戰場上的馬蹄聲,濃郁醇厚的血腥味還有那永不止息,看不見盡頭的一次次廝殺,一次次的險象還生,才能讓自己找到一些活著的感覺。

    走上城頭,躺在簡易木床上的老人屍體映入眼簾,身上的薄甲已經被退去,換上一身整潔的樸素王服,這點體面,安祿山還是願意給老朋友的。

    屠關不過一刻後,哥舒翰就已經氣若游絲,只是口中仍在叨唸著自己定當下地獄之類的詛咒。親手將討逆刺入老友的心臟,送別這個和自己並稱的西平郡王,安祿山心裡有些感慨,有些不捨。

    林同光要死了,當年雙王會後就知道這件事,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突然。雖說林同光贈劍有託孤的意思在,但安祿山更願意理解作是同為大唐犧牲奉獻的認可,是我輩中人的惺惺相惜。

    只有在沙場的生死邊上徘徊幾次,才會知道詩人嘴裡的波瀾壯闊和意氣風發都是滿紙的屁話。就算是凱歌旋返的大勝仗,晨間還與你一同迎風撒尿的同袍,暮色下你可能就得帶著他的頭顱或軍牌回來。

    再次將目光移回長眠木床上的哥舒翰,安祿山竟然笑了起來。老友這樣倒有些像是屠夫案上待宰的羊羔,而等到自己死的那會兒,可能更加的不堪吧?這四百來斤的肉,說不得像豐年裡的豬公,夠讓黎民百姓吃上一頓油水十足的年夜飯。

    遠方零星的篝火和囂張的胡卒跳著勝利的舞蹈,安祿山回過身眺望他們的瘋狂和放縱,心中有不屑卻也有那麼一絲的羨慕。不屑於士卒僅僅滿足於此,也羨慕士卒僅僅滿足於此。

    小時候隨阿母改嫁而四處遷徙,別說是郡王,連個將軍都沒想過。後來阿母死了,就投身軍伍,做張元寶的養子,拉著一幫哥兒們就去戰場上殺殺殺。

    殺著殺著,哥兒們陸陸續續死了,他們的孩子自己都當養子養著。再後來,張元寶也死了,養子們也接二連三的戰死,反倒是後來歸附自己麾下,像條狗一樣的嚴莊活到了現在。等到兼任節度使、就藩,王服加身的那一天,回首環顧,才發現自己身邊只剩下十幾個子女,當年那批老人,是一個也沒留下了。

    近十年,自己不過就是麻木的活著,期待著哪天能死在戰場上。

    這種麻木一直到那日見到那個女人為止,那個願意將自己視作乾兒子,願意忍受一個四百來斤的糙漢子大哭的女人。就像當年的阿母一樣溫柔,溫聲軟語的勸慰自己,讓自己在戰場上惜命。

    阿犖山,替他們看著這片大唐江山,這是你們的榮耀,不要讓他們的血白流。

    她是這麼說的,這三年自己也是這麼做的。而現在,整個大唐節度使幾乎都是胡人,蜀山也即將失去他們的雷罰尊者,與其任由那些廢物繼續在位子上尸位素餐,那為何不由自己這東平郡王來坐擁天下?五十年前,武后坐得帝位,這天下就不應該再姓李了。

    尊神重臨,雷罰兵解,這大唐還有誰能阻止自己這三十萬胡騎的腳步?

    安祿山一揮手,戰馬噠噠走近,頗通人性的伏下,再次成為主人的王座。戰馬回過頭用馬鼻親暱磨蹭安祿山滿布老繭的粗礪手掌,再隨著安祿山的目光看向夜空中,被潼關血氣蒸騰的腥紅圓月。安祿山虔誠的將手搭在左肩,恭敬的低聲禱告

    “您是極北暴雪的主宰,是死亡和迷途的歸處,是天國中最聖潔驕傲的銀月。阿犖山自當回應您的眷顧,願尊神您的光明永遠庇護粟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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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既白,兩名蜀山弟子各提著兩籠食盒,走在通往山巔的黃泥路上。女孩正值身段抽條的年紀,比身旁的男孩還要高一些,腳步也快一些。

    “嚕嚕,妳就不怕麼?”男孩對著女孩問道

    “於小寒!不準你喊我嚕嚕!”女孩杏眼圓睜,柳眉倒豎,氣呼呼地對男孩吼道“我叫陸璐!不叫嚕嚕!”

    “可是燕師姐都喊你小嚕嚕啊!”男孩弱弱的反駁

    女孩氣的放下食盒,伸手就去掐男孩的臉頰。男孩迫於女孩平日裡的淫威不敢掙扎,更害怕手上的食盒灑了,只能抓緊雙手任由女孩將他的臉捏得通紅。

    “於小寒,以前是誰不害臊的說想要如月長老作娘親的?現在曉得害怕了?”嬉鬧了一盞茶的時間,女孩重新提起食盒,一臉揶揄的看著男孩

    男孩羞紅了雙頰,慌忙地往前跑去,女孩促狹笑著,慢慢的跟在後頭。

    兩人穿過樹叢,走到四個盤膝打坐的身影前,放下食盒,恭敬的抱拳行禮便轉身離去。

    “小倆口還挺有意思的。”蘇笙月看著離去的少男女,笑語盈盈,身後的狐尾輕輕甩動

    “祖奶奶,您是說哪一對啊?”蘇妝打開了食盒,拿出一碟糕點脆聲說道

    “都有意思吶!”

    “哪有意思啊?就覺得嫻公主也很傻!連著三天送吃食給人甩臉子。”蘇妝皺了皺小巧的鼻子,有些哀其不幸的說道

    “呵呵,那是小妝兒妳還沒那麼愛情郎!”蘇笙月輕輕一笑,接過了蘇妝遞來的糕點,接著說道“小傢伙的天賦並不好,妾身原先想著讓他做桑沁那孩子的爐鼎,早日登臨太玄境。哪裡知道小傢伙竟然討得桑沁那傻女娃歡心,自願反哺修為,若非小傢伙修行刻苦、更沒有辜負桑沁的情意,妾身兩年前就打殺他了!也省得他今兒個遭逢晴天霹靂,一個勁兒在那失魂落魄!”

    “妳果然如此打算過!”林同光睜開雙眼,怒視著蘇笙月說道

    “宗主不也讓止齊那孩子盯著妾身麼?堂堂雷罰尊者,反倒比妾身婦人之仁吶!”蘇笙月掩嘴嬌笑,揶揄的口吻說著最無情的話

    “倒還真是隻傻饕餮。”李白嚥下一塊糕點,開口說道“配上一個傻小子,正好。”

    “太白星君不也傻麼?”蘇笙月甩著狐尾調笑

    見兩人有意聊上,林同光拂袖起身,就要往黃泥路下走去。蘇笙月立即轉頭開口道“宗主可是要去勸說那孩子,讓他重新執劍?這妾身可不認輸吶!”

    “老夫還做不來吐半盞殘酒這等下作事!”林同光回過頭朗聲反駁,再看向沉默進食的李白說道“老夫要去吃孫媳婦兒做的早飯!”

    “太白星君還是放不下當年被心上人親手殺死的心結麼?”林同光走後,蘇笙月對李白說道

    “我是李白。”李白平淡的說道

    “呵吶—若不放在心上,為何又將表字取作太白呢?”蘇笙月肆無忌憚的調笑“夾雜在兄弟和心上人之間,又苦於星君共主的責任,這謫仙人可真不自在吶!”

    李白嚥下口中的糕點,又從食盒中取出酒壺灌了一口。

    “誰說不是呢。”

    林同光走下十年未曾踏足的黃泥路,心中頗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與疏離。不少弟子是第一次見到這位享譽天下半百之久的老人,在錯愕又帶有驚喜的心情下,匆忙抱拳行禮,林同光也微笑點頭,像個閒散的老翁。

    “宗主。”王不器領著秦牧等人,臉上全是愁色,澀聲開口道“律堂弟子律鍾珩、葉繁和趙岳三人,於今晨退出蜀山劍宗。”

    “由他們去吧!”林同光釋然的說道,向一對屋前的母子走去,言語中有自豪也有得意“我蜀山弟子,就是那皇宮也去得。”

    “明爺爺!”

    言尚武奶聲喊道,抱著小狐狸從屋簷下跑到林同光面前,雲娘踩著碎步趕來,拘謹的對林同光行禮。

    “哎—小尚武,有沒有乖乖的啊?”林同光抱起言尚武笑呵呵的問道

    “有吶!明爺爺,仙子姐姐送給我花花。”言尚武把小狐狸湊到林同光面前,林同光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腦袋,輕輕把言尚武放下來,看向仍低頭行禮的雲娘。

    “宗主。”

    “雲娘,辛苦妳啦,若這山上的日子真過不下去,帶著尚武下山改嫁吧。”

    雲娘錯愕的抬頭,迎上老人憐惜的目光,知道老人是真心替她著想,並非要拐著彎羞辱她。

    “妾身不以蜀山寡為恥。”雲娘搖了搖頭,悲傷卻驕傲的說道,將目光移向了那群奔跑嬉戲的年幼弟子“何況蜀山這些孩子,不也要有人照看著?”

    林同光有些愧疚地看著這個嬌弱卻又堅強的女子,最終老懷甚慰的微笑點頭。

    “明爺爺!明爺爺!”言尚武稚嫩的童音和小狐狸的嚶嚶嬌啼讓林同光低頭望向兩個小傢伙,言尚武睜大水靈的雙眼對林同光問道“子羽叔叔去哪裡了?尚武好久沒看見子羽叔叔了!”

    “你子羽叔叔在閉關,去找你爹爹學厲害的了。”林同光微微彎腰笑呵呵道,瞇起的雙眼看不到悲傷,讓言尚武都跟著笑起來

    “真的呀!”

    “是啊!所以你子羽叔叔回來後就會很厲害很厲害了。”林同光笑著對言尚武解釋,小傢伙聽了,笑得很開心,抱著小狐狸去找其他孩子們玩。林同光則轉過頭看向一旁的雲娘。

    “麻煩宗主,告訴那孩子,雲娘不怪他們。”雲娘低聲開口,眼中帶著哀求,林同光點了點頭,揹起雙手往一間飄著炊煙的木屋走去。

    王不器看著林同光老邁的背影,心中有些悲涼。身為蜀山劍宗長老的他,從小就和言譽一起看著這個老大哥獨自背負著宗門前行,已經五十年了。對他而言,林同光既是嚴師,也是慈父。從青年到壯年,壯年到中年,原先那個偉岸的背影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彎了下去,自己也從一個七八歲的稚童,長到如今坐鎮一堂的長老。

    王不器知道,言家就剩個獨苗,最難過的不只是雲娘母子,不只是那個本是天刀門的孩子,還有這活了七十一載的老大哥,後山上大半墓碑都是林同光親手刻就的,老人這輩子都在風裡來、雨裡去,默默的孤獨前行。

    “王長老,師尊他……”秦牧欲言又止,面帶憂色。

    “別擔心,宗主他老人家會安排好一切的。”王不器沉聲勸慰,將目光投向不遠處嬉鬧的孩子們,不禁被孩子們天真的笑容感染,微笑道“咱們啊!好好保護這些孩子長大,便是最重要的。”

    林同光走到屋前,屈指叩響屋門,對著在灶台前煮粥的白髮女子笑道“孫媳婦兒,給老頭子我也煮一碗吧!一會兒陪妳去找那孩子,夫妻間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不白瞎了前兩年老夫替你們證婚麼?”

    赫連桑沁望向在晨光中微笑的老人,伸手拭去眼角的淚,輕輕點頭。老人走到桌邊坐下,看著白髮女子賢慧的身影,欣慰地笑著。

    澄明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