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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長夜

    秦牧好聲好氣的把王維勸回位子上,然而這位年近甲子的老郎中似乎是要將一輩子的不平一吐為快,嘴裡不斷咒罵,罵到客棧外夕陽西下,罵到夜幕低垂。

    罵皇帝、罵官員、罵安祿山還有罵自己。十日前陶逸的話言猶在耳,原本覺得自己那天就已經想通了,還寬慰杜甫讓他再次走遍大唐去替百姓發聲。

    可這一切在七日前都沒有意義了……

    王維望向櫃檯,馮掌櫃依然是兩眼木然,了無生氣的坐在椅子上,在搖晃不停的燭光下,如同一具死屍。

    安祿山屠關,叔英他大哥……

    一想到孫秀那孩子已經成為孓然一身的孤兒,王維老淚縱橫,希望那孩子能晚些知道。

    這大唐,怎麼就成了現在的模樣?難道子壽大哥當年說的,都是真的嗎?

    “不陪師哥我聊聊?這天狼國的長公主都讓你娶走了,師父也死了,就不讓讓師哥?”見王列牽著赫連桑沁離座,曹沛捏起茶碗,一邊喝一邊說道

    “你死了師父,我和沁兒死了阿爺。”王列微微側過頭,平靜開口

    曹沛大笑著喝下碗中的茶水,目送王列二人上樓,在心裡笑罵道這小師弟果然還防著自己。

    “曹劍仙,那天狼國是?”在王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後,王維疑惑問道

    “容曹某先賣個關子,想請教郎中大人以為當年武周之治如何?”曹沛又掛上邪肆的笑容反問

    “牝雞司晨,穢亂宮闈,於天地、於倫理皆不容。”王維搖頭答道

    “所以,郎中大人也無法否認,法度、朝政上她武媚娘並無大錯?”曹沛尖銳的問道,看著王維錯愕的表情,笑容越發深刻

    “這…這…這怎能如此斷言?”王維極力反駁“自古以來,哪有女子為政監國?這豈不有違倫常?與那塞外蠻夷何異?”

    “倫常?那請郎中大人替曹某解惑,他李隆基如今又如何?行扒灰之事,縱楊氏為患,可有倫常?今時我大唐又有多少是沿襲武周舊制?或說若無武周奠下的基業,何來開元年間的盛世?”

    “這……”

    曹沛一連串的尖銳提問讓王維無話可說,只能不斷搖頭,碎唸有違常理。

    “郎中大人不必糾結此事,斯人已逝,曹某也只是隨口提一句而已。”曹沛又往碗裡添一碗茶水,順便替王維續上“不知郎中大人可還記得,武媚娘如何成事的?”

    “自然記得,妖王蘇笙月!”王維朗聲答道,言語間肅然起敬,這不單是武氏成事的原因,也是蜀山劍宗聲名鵲起的原因。然而曹沛接下來的話,險些讓王維從座上跌落——

    “不對。”曹沛一臉邪笑,伸出一根手指晃動兩下,隨後指向天上“心月狐君,天妖蘇笙月,我蜀山劍宗藥閣長老!”

    王維的雙眼驟然縮成針尖。

    二樓的廂房裡,王列打了一盆水用作洗潄,接過赫連桑沁遞過來的帕子擦臉,解下身上的青衫隨手掛在屏風,走到床上閉眼躺下。

    赫連桑沁擦洗完將帕子擰乾,晾在水盆上,也解下外衣,來到王列身邊躺下,見他仍試圖維持一臉的平靜,嘴角不禁彎起。

    “吃醋了?”赫連桑沁將手放到王列胸膛上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沒有。”耳邊傳來的搔癢讓王列睜開雙眼,轉頭看著那雙綠眸平靜答道“列,只有沁兒。”

    “我也只有列郎。”赫連桑沁溫柔回道“生死相隨。”

    王列翻身將赫連桑沁擁入懷中,沉沉入睡。窗台下的水盆倒映著天上的明月,粼粼有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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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嚓——

    王俊年跌坐在潺潺的溪水當中,昏暗月光照耀下,冰冷的溪水讓他止不住發抖。一連六日,王不器總是讓他在晚上下到水裡吐納錘鍊,直到天濛濛亮才讓他上岸打坐一個時辰休息,這導致二人走了六日才僅僅走到金州。

    而王俊年之所以如此老實的修練,全因王不器的一句話。

    你若想帶回王列,七品練筋境可不夠。

    “起來,定心吐納,”王不器盤腿靜坐,雙手交疊成缽形,開口說道“王列當年經脈幾乎俱廢,仍是刻苦修練,年僅二十便踏入宗師境,你一個天賦不錯的苗子二十五歲了還只是練筋境,不覺得害臊?”

    王俊年一咬牙,從溪水裡爬起,雙腿岔開,沉腰蹲胯,不斷運行體內的內氣。從丹田氣海出發,途經腎俞、三焦,上至風門、大杼,越晴明、過眉沖,在運行至玉枕時,王不器開口指點道

    “在神堂、魂門、意舍三處各停五息。”

    王俊年聽話的在神堂穴停了五息,一股噁心的暈眩感突然傳來,令他幾欲嘔吐。

    “憋回去!這周天不運行完這口氣不準吐出來!”王不器喝道,平日裡慈眉善目,綠豆小眼的他此時雙眼犀利,如同彌勒怒目

    王俊年眉頭皺的像曬乾的無花果,艱難的運行內氣,在行至魂門、意舍兩處竅穴的時候,暈眩感漸次加劇,十息之後終是撐不住,經過承山穴時猛然噴出一口瘀血,身子一歪向溪中倒去。

    王不器上前拉住王俊年的手,不讓已經半暈迷的他跌入溪水中。

    “醒來!”王不器當頭大喝

    王俊年陡然睜開雙眼,眼中仍有些迷茫,卻已能自己站立。

    “休息一刻鐘,若下次你還不能撐完一周天,老夫就把你扔回村子裡給黃老頭看墳。”

    王俊年喘著氣,用力眨動雙眼驅散殘餘的暈眩感,調息平復呼吸。時間一到,王不器一腳將他踹入溪中,被冰冷的溪水淹沒。

    打起精神,猛然起身沉腰蹲坐,紮穩馬步運行內氣,在神堂、魂門、意舍三處竅穴分別停駐五息,熟悉的暈眩和反胃感再度襲來,強行忍下嘔吐的衝動繼續行氣,終於內氣繞過了足底的至陰,迴流承山、委中、承扶、關元俞,最後回歸氣海。

    “呼——”王俊年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見一絲腥紅,都是當年摔下山崖時留下的暗疾,總算在今天全部衝破了。

    走上岸,王俊年也不肯和王不器多說一句話,走到火堆旁脫下外衣,一件件烤乾。

    “怎麼?還不肯相信你爹他真狠心?”王不器重新瞇上雙眼,一臉似睡非睡地說道

    “我不信。”

    “呵。太原王家兵勢一脈,以『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九字箴言排輩,為何你沒有以列論輩?縱使王樂之他已是分家人,也不該將你排除在外,更何況當年你不過一十五歲的娃子,他還趕你出家門,讓你獨自尋找失蹤的王列?那老夫還得真感慨一句父慈子孝啊!”

    王俊年默不作聲,一臉平靜,但緊緊抓著衣衫的雙手不斷顫抖,這其中的蹊翹無法為外人道。

    “行了,多的老夫也不說了,”王不器從袖子裡拿出一串佛珠,遞給王俊年道“從今日開始,每行氣一周天,便撥動一顆佛珠,什麼時候佛珠發光了,老夫再帶你去找王列。”

    “佛珠發光?你這是舍利子?”王俊年接過長長一串佛珠,看上去有百十來顆,拿著都覺得沉,於是沒好氣問道。一連六日的相處他知道王不器是個豆腐心的刀子嘴,態度理所當然的放肆起來

    “不,是佛陀悟道那株菩提樹的菩提子,這是當年宗主遠征身毒後帶回來送給老夫的。”王不器眼中閃過一抹追憶,接著說道“別說老夫虧待你,此珠共百八顆,數取五顆,但凡你能做到一刻鐘內輪完,佛珠自會發光。”

    “那不是一百一十三周天?”王俊年心算一下,不悅問道

    “不算太笨。”

    “我還是給黃老頭看墳吧,老頭子挺可憐的。”王俊年直接放棄,就要遞還佛珠

    “那老夫就打斷你的腿。”

    王俊年憤憤收回佛珠,閉目靜心,打坐行氣。一顆,兩顆……直到數完一百一十三顆為止,睜開雙眼發現已經過去快一個時辰。

    “過三焦,停晴明,通玉枕,入膏肓。”

    “入膏肓?老頭子你是想殺了我吧?”王俊年質疑道,一臉不敢置信

    然而王不器如同一尊石佛不再言語,王俊年只好將內氣緩緩運行,通過三焦的時候內氣微微增量,在停駐晴明穴時,雙眼感到一股灼熱,眼角滲出一點淚水。五息之後,懸停晴明穴的內氣如同一顆小心臟鼓動,猛然不受控一滑,瞬間貫通玉枕穴,王俊年一個激靈挺直背脊,如同吞下一顆完整的雞蛋一樣,內氣又“咕咚”一下墜入膏肓穴。

    剎那間,王俊年雙眼麻癢,忍不住流下兩行淚水,然而睜開雙眼,五尺外樹梢上的蛛網卻好似近在眼前,一旁王不器極為微弱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聞,儼然耳聰目眀。

    耳清為聰,目清為眀,是為聰眀。

    此時一口氣上心頭,王俊年忍不住抽出漆黑的長刀,抬手一斬,口中大喝

    “哈!”

    凝實的月牙形刀罡沒入溪水,炸起漫天水珠,王俊年只覺得自背心處開始,四肢百骸通體舒暢,大量的內氣不斷湧入骨髓,一遍又一遍的溫養著。

    王不器嘴角微微彎起,對王俊年的表現很是滿意。

    天賦果然不錯,就是過去懶散而已,這不六天就從七品入六品了?

    “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繼續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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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嚓——

    孫秀一臉冷漠的用一根竹竿綁著匕首叉魚,甩手一揮,死命掙扎撲騰的魚立刻被摔暈過去,躺在岸上不再動彈。

    杜甫看著遠處傀儡一般的孫秀不斷搖頭嘆氣,消瘦的臉龐如同一條苦瓜。

    “夫君,那孩子沒事吧?”楊氏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吹熄蠟燭從屋內走到杜甫身旁怯生生問道

    “老夫也希望沒事,但看來很難。”杜甫又嘆了一口氣,無奈說道

    那日聽從王維的建議,帶著孫秀舉家出走金光門,轉而向北來到祖籍鄜州羌村,卻不曾想半路上就聽見皇帝在隔日也率領五萬禁衛從金光門出走,拋下了長安城。緊接著就是那份駭人聽聞的消息——

    燕逆安祿山攻陷潼關,西平郡王哥舒翰戰死,十二萬唐軍盡歿,除婦女以外無一倖免於難。

    自那天起,笑容從孫秀臉上消失,這個長年在長安城青西客棧裡罵罵咧咧的店小二彷彿失去了喜怒哀樂,整日如同木偶一般機械的掃地、曬衣、捕魚。

    “又稱老夫!是不是拐著彎嫌我老了?”楊氏嘟嘴嗔怒道

    “誒!哪敢?阿蘭永遠青春年華,貌美如花。”

    “哼!還不勸勸那孩子?”

    “這也不好勸啊!”杜甫捋鬚為難道“老夫又沒辦法許諾他什麼,更不可能讓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店小二上戰場。”

    “話都不會說,活該你還是個兵曹參事!”楊氏不悅道,隨即意有所指地補充“大丫也到該嫁人的年紀了。”

    “婚姻大事豈可如此兒戲?”杜甫驚的扯掉兩三根鬍鬚,疼的倒吸冷氣

    “怎麼就兒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兒戲?”楊氏狠狠在杜甫手臂上用力一拍,低聲喝道“大丫也喜歡他,怎麼,還是你杜少陵覺得人家一孫家的孤兒配不上京兆杜氏的女兒?”

    “話不能這麼說,這……唉!”杜甫欲言又止,最終憤憤甩袖,嘆了一口氣

    “行了,又不是讓你賣女兒,我是這麼想的,”楊氏雙手抱胸,一點一點娓娓道來自己的想法“一來大丫喜歡他,好過來年隨便找個不喜歡的嫁過去,一天好日子都過不上;二來他孫家就他一個人了,大丫嫁給他總歸有個念想,就不會犯渾,以後有了孩子,也不怕他孫家絕後。”

    “就算讓那孩子犯渾好了,咱們好歹也能幫襯一二不是?你打點一下,讓他從軍,以後若撈著個將軍回來,大丫也好過啊!”見杜甫有些意動,楊氏打鐵趁熱接著說道

    “我怎麼安排他從軍?”

    “哎呀!你傻啊!”楊氏左右觀望一會兒,見夜裡四下無人才湊到杜甫耳邊壓低聲音說到“我最近聽村裡老徐說了,七日前在馬嵬……那太子…那太子似乎……篡位了!”

    “呸!婦人家家,道聽塗說!”杜甫連忙伸手摀住楊氏的嘴

    “嗚嗚!哎呀!杜子美,你放手!”楊氏掙扎著推開杜甫的手,喋喋不休地罵道“好你個杜子美!當老娘吃素的?你有本事摀老娘的嘴就有本事別上老娘的床!”

    杜甫緊張地轉頭四處張望,確定沒被人聽見楊氏的聲音才悄咪咪的說道“這話不能亂說,要殺頭的!”

    “亂說?杜子美,老娘嬌蠻兩下子真當老娘蠢?”楊氏一挑秀眉,振振有詞道“椅子上那位近二十年跟個昏君似的誰不知道?他賢明,王摩詰會讓你離開長安?他會拋下長安城離去?”

    “不要和我說什麼皇帝賢明這種鬼話!我娘家那些人什麼德性我會不知道?那姓李的還讓楊釗那蠢貨風光這麼久,腦子拎得清才有鬼!”楊氏抱臂冷笑嘲諷道“就一句話,你辦不辦?不辦老娘親自帶大丫去跟那孩子說去!”

    “辦,辦,我辦就是了。”杜甫無奈妥協,垂頭喪氣像一隻鬥敗的公雞

    楊氏驕傲的揚起下巴轉身走進屋內,杜甫無奈搖頭繼續看向遠處那個仍在小溪中打魚的少年微微出神。

    雖然楊氏絕口不提,但杜甫知道,她對這大唐有著絕對的恨意。五年前的冬夜,不得已接了個兵曹參事的自己回到奉先省親,還沒推開家門就聽到阿蘭悲痛欲絕的哭聲。

    么兒餓死了。

    就是如此可笑的原因,縣衙的仵作就這麼判了。堂堂京兆杜氏,著作郎杜審言的曾孫,兵曹參事的幼子居然給餓死!呵!這狗馹的官!

    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裏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王老哥一勸,自己就走。三年前的夜裡,李林甫死了,自己算是欠那位一個人情了,雖說貴人可能不放在眼裡,但這朔方靈武也不算太遠……

    杜甫抬頭看向空中快被雲層遮蔽的下弦月,輕聲感嘆

    “這大唐的夜,是真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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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呼——

    男孩慌張的跑在林間小路上,身後不斷傳來桀桀的怪笑聲。

    隨著怪笑聲越來越近,男孩越發慌亂,腳下一個不注意,踢到一顆突起的石頭,整個人向前撲倒在地。雙膝上傳來椎心的刺痛,疼的男孩直掉眼淚,轉頭望去,方才絆倒自己的哪裡是什麼石頭,竟是一顆半埋在地裡的人頭骨。

    “桀桀桀桀桀……”

    怪笑聲在背後響起,男孩轉過身抬頭看去,只見一個渾身是血,披頭散髮提著一把彎刀的大漢正對著自己猙獰冷笑。

    “還我……命來……”大漢沙啞說道,緩緩舉起手中的彎刀

    男孩雙手不斷滑動,死命把自己往後拉,大漢步步緊逼,口中不斷說著還我命來。

    彎刀上滴下的黏稠鮮血落在男孩臉上,像是腥甜的蜂漿。男孩的雙手已經被地上尖銳的碎石劃破,疼得無力再繼續向後躲避,只能眼睜睜看著大漢手中的刀朝自己劈下來——

    嗷嗚——

    正當男孩閉上雙眼迎接自己的死亡時,一聲清澈響亮的狼嚎迴盪在樹林之間。

    身前的提刀血人發出慘烈的哀號,如同在豔陽底下的雪,一點點的消融飛散,很快便化為烏有。

    男孩縮在原地抱著腦袋瑟瑟發抖,耳邊傳來獸足落地時利爪與石子摩擦的聲音。突然有一股溫涼的梨花香竄入鼻子,獸足的聲音圍著自己轉了兩圈,隨後帶起一陣涼風,梨花的香味逐漸變淡。

    男孩又縮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放開雙手,不斷四處張望,發現四周只剩下自己和天上的銀白圓月。

    王列猛然睜開雙眼,呼吸微微急促。

    方才……那是……我?還有……沁兒?

    眨了眨烏黑的眼睛,懷裡的白髮女子還沒有醒來,王列趕緊調復呼吸,輕輕抬起手,準備起身,卻見到赫連桑沁的睫毛顫動,微微睜開的碧眼裡還有些乍醒的迷茫。

    “再睡會兒吧。”王列微笑說道,心裡有些獲勝的得意

    “嗯。”赫連桑沁點頭答應,重新閉上眼睛

    王列翻身下床,披上青色單衣下樓去廚房準備早食。

    王列離去後,赫連桑沁捧起胸前的酒紅色寶墜,嘴角揚起一抹欣喜的微笑。

    真傻的可愛呢!娘親,漫漫長夜有他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