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封常清骊山拜唐皇

    胡长生坐一朵青云，往上腾飞，大地在空，恰如圆月，缓缓转动，绕日而行。胡长生越飞越近，未多时，便与大地相峙，只见这巨物磅礴压顶，四顾无极，胡长生正惊叹处，忽然青云一个调转，胡长生身体随之一翻，本来往上腾空，此时却成了往下坠落，只是胡长生不熟悉人间景致，也不知该落往何处，往地上一瞧，山岭纵横，河川流散，似乎无甚差别，只得随意挑一个地方，胡乱降了下去。

    青云坠地消散，此时仍然在夜，胡长生四顾周围景象，似乎是一处城县，风貌物件，仍是中原物类，胡长生乃道：“好险仍在中原，若落在异域，那里人金发碧眼，言语不通，我该如何是好。”

    此时城中人家，皆闭户熄灯，却有几个军卒，手擎火把，挨家挨户地敲打，把人叫起来开门，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吵闹，然后这边怒斥，那边嚎啕，乱成了一团，将周围人家也都惹醒了，纷纷燃灯出来相看。胡长生此时在月中游玩一趟，已是十分疲惫，哪里在乎这人间纷争，只是困的要紧，想早安睡，此时恰见路旁有一辆板车，上面铺着许多干草，虽有霜气垂挂，但他真气自足，并不惧怕，径走过去，往车上一躺，分外舒适，这一层干草软和贴身，没一盏茶功夫，胡长生就熟睡过去。

    正酣睡中，忽听有人大喊：“你是什么人，在这里睡觉？只着单衣，不怕冻死的么？”另有人道：“看他也是个当年男子，如今国难当头，他也该与我等一同赴战才是。”这些人把胡长生拨醒，他一睁眼，就见天蒙蒙亮，面前站着几个穿盔带甲的粗糙汉子。不等胡长生说话，这几个军汉便把他拉起身，推到人堆里去了。然后胡长生就听见咿咿呀呀的哭声，往四周一瞧，原来是一伙军卒，大约一百来人，围着三百来个着布衣的男子，正往前赶路。队伍最前面是二十多个高阶军卒，骑着棕毛瘦马，腰胯大刀，背负弓箭，忧心忡忡。

    周围的儒生农汉，十有三四都在垂泪，胡长生便问：“你们些个，在哭什么？我们这行人，又往哪边去？”一人道：“安禄山举兵南袭，昨日到了上谷郡，太守不战而降，于是大军休整，如今又该往莫州文安郡进犯，我等皆容城县人，恰在上谷郡与文安郡之间。最前骑马那个军士，是这里军团的校尉，叫付公搏，字长忠，昨夜他叩门闯户，把我们都抓了，要我们同他一起去拦安禄山的大军，安禄山二十万雄师宛若天兵，我们区区数百草民，不过蚍蜉撼树，哪里是对手，无非送死罢了。”另一人泣涕道：“我家中尚有父母妻儿，如今战乱骤起，米盐涨价，我又被捉来送死，我那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去拦安禄山做什么，不如也降了他，倒能得个薄命安存。这天下归谁，我们不都是一般耕种谋生的么，何苦让我们一家大小命丧在此。”这一言，引得周围许多人都哭，旁边一军士听了，举刀大骂道：“你们这些个不知皇恩的畜生，今大唐江山沦陷，你们居然有心担忧自家妻儿性命，自私如此，不是个好儿郎，若是真汉子，同我们共赴国难，便是战死，也不负一世英名！”众人见他手中钢刀晃眼，不敢与他争辩，都垂头不做声了。

    一众人出了容城县城门，在野外行军，几个军伍推着三辆板车跑上来，车上是些铁刀，并有锄头、镰刀、耙子之类，当头那军士朝付公搏禀报，道：“付校尉，铁刀只寻来二十柄，其余都是一般农具。”付公搏三十来岁，方面横眉，此时傲坐马上，道：“已是足以，若真是我大唐儿郎，便赤手空拳，也要与那贼兵死战到底。这些家伙，都去分发了罢。”

    军士便走过来，将一件件器具分发，这些布衣百姓，手都冻僵了，接过武器，险些握之不住。有军士拿把磨损的镰刀，到胡长生面前，瞧见他背上梨白木剑，笑道：“这镰刀虽然老旧，却比你那木头剑好用多了。战场之上，童蒙玩具是杀不了人的。”就把镰刀交在胡长生手里，胡长生懒得争辩，随手接过。

    不多时，武器分发已毕，众人便继续赶路，这时胡长生听见人群当中，窸窸窣窣地说些什么，然后忽然四五个人大喊一声，撞开了守备的军卒，一齐冲将出去，他几个拿着刀镰，撒开了朝树林中跑，几个军士提刀追上去，大骂：“哪里走！”那几个人便回过身，举起刀来，道：“莫要来追，若是来追，我们便与你搏命！你们要去找安禄山送死，自去就是了，拉我们做什么？我们不过寻常百姓，平日捐税受欺便罢了，如今，连我们的命也不留么？若你等强追，我们便与你死战，反正与你们去抗安禄山，也不过一死而已。”言讫，扭身又往林中跑，这时为首那付公搏，调转马头回来，取下长弓连发数箭，箭箭命中，逃跑之人应声扑地，性命断矣。

    几个军士跑去捡回武器箭矢，付公搏独坐马上，狼目怒视这一干布衣，众人被他吓住，纷纷低头，付公搏骂道：“为人臣民者，为君赴国难，此天理昭然也，若再有逃命偷生者，我杀他一人不止，待回县城，将他全家尽诛，一个不留，若不信的，再走试试！安禄山大军行进，必有前锋探路，我们今日不与大军相抗，摧他前锋足矣。前锋既折，锐气必减，到时叛军军心涣散，我等与你，皆为大唐功臣。此男儿建功立业之际，不前何往？”言讫，鞭马前行，后随众人只得跟上。

    却说骊山在长安之南五十里，因有温泉水自山中出，故常为帝王所游。周幽王兴建骊宫于此，至秦王嬴政，更名曰“骊山汤”，汉武帝即位，广扩殿宇，称曰“离宫”。及李唐受祚，太宗李世民称“汤泉宫”，到李隆基为帝，始称“华清宫”，每逢寒冬，即携妃嫔贵戚至此沐汤，故亦称曰“华清池”。

    华清宫中，李隆基与杨玉环酣眠一夜，巳时方起，侍儿梳洗罢，他两个就去侧殿，且食早点，且听伶人唱曲。李隆基酷喜丝竹之律，伶人之舞，故专设左右教坊，网罗天下倡优，将大明宫中梨园辟出，以为弄曲莺歌之地，教坊中人，皆称梨园子弟，由乐师雷海清领之。若李隆基移驾别幸，则梨园子弟纷纷随从，以候李隆基兴起相召。

    此时殿中，雷海清正奏琵琶，伶人随乐起舞，弱腰承水骨，玉臂滑霓裳，李隆基与杨玉环怡然赏之，右丞相杨国忠及杨玉环三位姐姐韩国夫人杨采绿、虢国夫人杨灵、秦国夫人杨巧云在侧作陪，内侍监袁思艺殷勤服侍，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与左右千牛卫则挎剑护立，凛然不动。

    有一宦官七十年纪，鬓发花白，身躯魁梧，乃内侍监高力士。高力士本名冯元一，出生岭南冯氏。冯氏乃北燕皇族之裔，族人官列隋唐二朝，权势独倾岭南一方，然冯元一之父冯君衡受人奏告，称欲谋反，武则天闻讯大怒，发兵来讨，于是冯君衡举家牵连，人亡产破。冯元一当时未满十岁，因武则天喜崇佛法，故与其族弟被冠“力士”、“金刚”之瑞名献入朝中，以总角之龄，受宫刑之灾，由皇族之后，充阉仆之役，及为宦官高延福收养，乃改祖姓，名曰高力士。高力士自幼与李隆基相识，又因文武皆备，受武则天嘉赏，得堪重用，任职内闱。及中宗李显遭韦后毒杀，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兵举事，高力士即在后宫内应相助。至李隆基称帝，高力士乃近奉御案，辅君理政，朝野凡有奏章，高力士必先阅览，要事上禀，小务自决，李隆基深宠信之，曾曰：“力士应承于前，我歇息则安稳。”于是高力士权位日盛，朝中文武多来攀附逢迎，以期引荐于君。

    高力士侍奉李隆基五十载，而今年迈步迟，缓缓行入殿来，至李隆基侧，道：“大家，有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依例面圣述职。”李隆基道：“令入。”高力士遂引封常清入，封常清时年五十七，跛足上前，一身戎装，精神抖擞，鳞甲如新，熠熠生光，然而面容丑陋，鼻歪嘴斜，杨采绿、杨灵、杨巧云忙掩目垂首，不忍直视。

    封常清乃汉人，其外祖犯罪流放安西，故封常清自幼随之远赴边塞，因蒙外祖授学，而得多览书经，增长学识。及外祖丧，封常清茕茕孑立，孤贫不堪，又因面陋足跛，深为人厌，至其年逾三十，犹未成事，思欲建立功业，乃是从军入伍，至高仙芝麾下。封常清见高仙芝出入威仪，甲胄鲜然，深为钦慕，欲充高仙芝随从，于是呈书信自荐，高仙芝见其貌陋，不纳。封常清于是恭立高仙芝门前，晨昏相候，有十余日，高仙芝为其所动，纳为随从。自此封常清随高仙芝征战西北，威名显耀，功勋彪炳，官爵累进。及天宝十载，高仙芝兵败怛罗斯，被解北庭、安西节度使之职，封常清乃得机遇，升任节度使，独领二镇兵马。

    封常清此时入殿，一见李隆基，忙五体伏地，道：“卑将封常清，参见圣人陛下。”李隆基见高力士在旁犹立，道：“力士，你坐罢。”高力士道：“谢大家垂恩。”在木椅上坐了。李隆基又道：“封常清，你也起来吧。”封常清忙道：“谢圣人陛下。”于是起身。李隆基问：“北庭、安西二镇军事如何？”封常清道：“回圣人陛下，西北士卒，日夜操练，以防外夷，未敢丝毫懈怠，恐负圣人天恩。”继而，便将北庭、安西之军备战况，兵马粮草，事无巨细，一一向李隆基禀奏。李隆基初时还听几句，后来只顾看戏，任封常清说去了。

    封常清舌未暂歇，一连说了两刻时间，条理分明，轻重有致，待言罢，许久未发声了，李隆基才醒转过来，暂从戏里抽神，问高力士道：“力士，你看封常清所言如何？”高力士起身道：“回禀陛下，北庭、安西二镇，军中大小事务，封将军熟知详尽，足见治军有方，不负圣意。”李隆基道：“既如此，你待会儿去领些赏赐，令封常清带回去，分给手下士卒，替朕抚慰军心。”封常清听说，忙跪身叩首，道：“卑将代麾下军伍，谢圣人天恩。”李隆基道：“起来罢。”封常清见李隆基只顾看戏，跪在地上踌躇，一时不知该当如何，高力士乃道：“封将军，陛下许你起身了。”封常清忙又叩首，道：“陛下在上，卑将有言，望达天听。”李隆基道：“说罢。”封常清道：“启奏陛下，卑将闻贼子安禄山起兵谋反以来，日夜不得安眠，辗转反侧，无时不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安禄山之肉，饮安禄山之血。卑将出生低贱，形容狰狞，而今日忝列龙庭，全赖圣人不弃，若非圣恩拔擢，卑将何有今日。今日逆贼作乱于河北，而卑将不能在阵前杀敌，还报圣恩，满腔热血无处可洒，一颗忠心徒留在身，卑将每思及此，莫不痛心疾首，身似火焚。今日卑将得见天颜，恳请陛下降旨，着卑将领兵出关，卑将定破贼兵，提安禄山贼首回京复命，以报圣人恩情。”封常清言罢，长叩于地，一时无人敢有应声，连那唱戏的伶人，奏曲的雷海清都停了声调，怯怯地偷眼去看李隆基反应。一时梨园寂静，恍若无人，李隆基垂头沉闷良久，才偏过身来，看着面前这个自告奋勇的老将，浅声问道：“安禄山贼兵二十万，你有把握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