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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回廊·6

    今天是约瑟公爵回府的日子。

    一大早希尔弗便穿戴整齐地来敲我的门,为我送来两名侍女专门伺候我梳洗穿戴。

    因为昨夜的风波,我直到清晨才朦朦胧胧睡去,正被希尔弗瞧见我精神萎靡的样子,然而他只是上下打量着我,却不出言询问。

    “今天父亲回家,这是你第一次会面他,得打扮的正式些。衣服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我就在楼下等你。”

    说完,他抱起我的额头轻轻吻了吻。我揉着眼角回应着他,大脑却一片空白,直到他关门离去,我才隐约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可刚才匆匆几眼,希尔弗看上去精神很好,甚至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而精心打扮了一番,显得得体又漂亮。

    我坐回床上闭上眼睛,还是为昨晚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想到今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迎接公爵回府,便只能先搁置内心的不快。一旁的侍女在一旁出声提醒我要开始洗漱更衣了,我只得匆忙应对眼前。

    我来到一楼时,希尔弗果然已经在那里等候,此刻大厅里独他一人。在交谈中他告诉我,约瑟公爵常年在国外养病,自从他生母辛西莉亚夫人去世后,公爵的身体状况就越来越糟,听闻现在已是非常虚弱,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卧病在床。想必这次回国,对他老人家来说也是大费周章了。

    我不禁心生疑惑,低声询问希尔弗。

    “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国外疗养?以公爵府的条件难道还无法达到要求的治疗水准吗?”

    希尔弗耸了耸肩道:“父亲决定的事,没人能提出质疑。当年医生提出这个休养计划后父亲便接受了。谁知一去便是这么多年。”

    希尔弗对此兴味阑珊,可我却忍不住在脑海中暗暗想象,如果希尔弗的父亲当初没有去国外,而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纵然终日卧病在床,也应该能保护希尔弗免受许多委屈。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现在的希尔弗又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这么久见不到你的父亲,你会很想他吗?”

    他沉吟片刻,仿佛心中有万千思绪,开口道:“可能吧,我确实一直都在等待着他回来的这一天。”

    希尔弗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看着他双眼中隐约藏有血丝,不禁又想到了昨夜在他房间看到的那一幕,内心一股冲动,差点就要直接开口问他,但却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又害怕他如果知道我进入过他的房间,如果当面对质,我该怎么回答。

    思前想后,我终究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可没想到,他却先开了口。

    “我今天早上去看你的时候,你似乎没什么精神,是昨晚没睡好吗?”

    我有点不利索地点头承认,推说因为得知今天公爵会回府,有些紧张,昨天晚上也没有休息好。

    希尔弗向我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对我的话有着十分的理解。

    “其实你本不必勉强答应凯瑟琳参加今日的家宴。父亲一路旅途奔波,回来必然身体状态不好,需要静养几日,让你看到他那副模样,也不过是徒增你的担忧罢了。”

    他忽然变得体贴又客气,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我今天的精神状态的确很糟糕,可是我昨晚已经答应了凯瑟琳,不好主动爽约,便也只得放弃希尔弗的提议。

    很快,我们得到了消息,公爵会在大约中午抵达。于是整个上午,公爵府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是严阵以待,预备迎接着这位多年不曾露面的公爵府真正的主人。很快,我便见到了盛装登场的凯瑟琳和德维特,我与希尔弗站在一起,便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我感觉,今天对于你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希望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希尔弗回握住我的手,随即露出了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

    “当然。”

    迎接公爵回府的确颇费了些周章。我原本以为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尽管糟糕,但至少还可以与我们问候寒暄。但事实却是,约瑟公爵几乎是被几名私人医师抬进了公爵府。据说因为旅途较长,公爵在路上好几次因体力不支而昏睡了过去。所以一进主宅便被一堆仆人簇拥着送入房间休息。

    凯瑟琳在确保一切无恙后才准允医生离开,由她亲自照顾,而我们剩下的其他人,几乎就只仓促的瞧见了一眼,我甚至连公爵的样貌都没来得及看清。

    “公爵的状态真是让人担心。”

    希尔弗宽慰我道:“没关系,医生说应该只是旅途辛苦,让父亲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如今再回来,就让你父亲留在公爵府养病吧,不然再辗转去国外,只怕对他的的病情更加不利。”

    希尔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然,你说的很对。”

    凯瑟琳去了公爵的房间。而其他的所有人,包括凯瑟琳的亲儿子德维特在内,都与我们一起候在主宅的大厅,大概在等着凯瑟琳传话,进去向约瑟公爵问安。

    不知何时,德维特凑到了我们身边。

    “父亲回来了,这回你终于要如愿以偿了吧,希尔弗?”

    希尔弗闻声扭头看向德维特,随即脸上便换上那副标准的温柔笑容,就好像他有一个能够掌握情绪的开关,只要唤醒那个开关,他就能随意将自己的五官拼凑出想要的神情。而他的神情又总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让人信以为真。

    “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我可不管你明不明白。只一点,你给我注意自己的言行,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你可得小心,不要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惹得父亲不悦,给母亲招惹麻烦。”

    在整个公爵府,德维特一向说话强硬,除了他的母亲,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对希尔弗更是如此。他毫不客气地句句相逼,我则在一旁低着头紧咬嘴唇,沉住一口气。心里想的只是这样的场合,就尽管交给希尔弗去应付吧,他自有办法,我不给他添乱就是。

    “那是当然,我一切都听母亲和哥哥的安排,绝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希尔弗一脸诚恳,让德维特挑不出任何刺来,他只是眯着眼睛用冰冷冷的目光衔着希尔弗那一张微笑的嘴,仿佛那张嘴里会说出什么他早已料到,可他却不得不对此仍旧心怀忌惮。

    兄弟二人言语交流并不多,可我夹在中间却备受尴尬。德维特对我的态度并不十分友好,我也不想出言自讨没趣。他的性格很暴躁,不是我擅长应付的类型,可是希尔弗却偏偏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希尔弗越是恭敬得体,德维特的眉头越是拧的更深。我便更加不情愿开口了。

    我立在二人之间,心想早知为公爵接风竟是这般难捱,今天果真应该如希尔弗建议的那样辞了这场家宴,早早回家才是。心中不觉一阵懊悔。

    终于,希尔弗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对德维特开口。

    “克里斯她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不如让她回家吧。昨晚一夜未归,也好向家里人报个平安。”

    我向希尔弗投去感激的目光。谁知德维特却不以为然,像是将不悦借机发泄似的开口说:“克里斯小姐不舒服?那就请医生来看看吧,正好这会那些医生应该还没走远,我找人把他们叫回来。”

    我赶忙出声制止道:“大哥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昨夜没有休息好,没什么大碍。”

    德维特对我说道:“不必如此客气,你既然嫁给我弟弟,从现在开始把自己当自家人看待便是。只是既然父亲已经回府,你不去问候一番就离开,自然是不妥的,你说是不是?”

    我冲德维特微笑点头,而一旁的希尔弗却不置一词,心思似乎已然在别处。

    我牵起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心里都是冷汗。刚想开口追问,却见他眉头紧锁,像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便也一言不发。整个大厅里的氛围说不出的怪异。

    到了正午的时间,凯瑟琳将午餐叫到了公爵的房间里亲自伺候。说来也奇怪,我本以为这样难得的家族会面应当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刻,可却并非如此。公爵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楼上的房间,只是外面的人单独进去,服侍完了又出来。其间医生又来了一趟,一句话也没说便拎着小箱子上了楼,然后德维特没过多久也上了楼,大概是受到了传唤。可是我与希尔弗却迟迟没有消息,当我拦下一名收拾餐具的侍女询问楼上的详情时,她只是告诉我一切都是听凯瑟琳夫人的安排,公爵大人旅途奔波看起来很疲惫,不宜多人同时上楼探望。我便只能留在大厅老老实实地等待。

    希尔弗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连午餐也没怎么吃,他看起来不太愿意再与我交谈,我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今天对他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便留他一人静坐在那里,不去打搅他。大概他和我一样,在为迟迟没有接到上楼探望的准允而感到焦急。我望着楼上公爵与凯瑟琳还有德维特所在的那个房间,只觉得今日公爵回府所发生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最终,我看到德维特与凯瑟琳终于一同走出了房间,希尔弗得到了指令进入房间探望。

    “上去看看父亲吧,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德维特斜着眼瞪着擦身而过的希尔弗。

    希尔弗的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只是答允了一声便朝楼上走去,看着他有些出神的模样,我想要出声叫他,但是凯瑟琳和德维特迎面走来,我并不想引起这二人的注意,便将目光从希尔弗身上收了回来,朝他们点了点头问候,此外什么也没说。

    希尔弗消失在了房间门口,而凯瑟琳和德维特则离开了这里,顷刻间,空荡荡的主宅只剩下我一个人,除我之外就是偶尔进出的一些侍仆。

    我知道,接下来我应该也会得到进入探望的指令,便直直的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静静等候。我见到公爵应当说些什么呢?或许我可以问问他是否知道希尔弗这么多年来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可以请求他留下,作为希尔弗最后的亲人,让他有一个更加完整的家。然而等了许久,楼上也没有一点消息,我的耐心逐渐消磨,失去最开始的那种紧张,我只盼望着能够快点结束这场会面,看看希尔弗是否还好。

    然而,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也仍旧未见到公爵,此时凯瑟琳与德维特也不知去往何处。希尔弗还在楼上公爵的房间里,似乎已经聊了许久,我能听到楼上轻微的动静,好像还有说话的声音,但我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悄悄走上楼去,准备在房间门口等候。谁知门却忽然在这个时候打开,我刚好遇见了从房间里走出的希尔弗。

    “你们终于结束了。我在外面等了好久!”

    他像没有听见一般。

    “那么,我还需要进去吗?似乎快要到晚上家宴的时间了。”

    他回过神来,轻声对我说道。

    “随你,不过父亲现在睡着了,他太累了。让他先休息片刻吧。待会在宴会上,我再向父亲好好介绍你。”

    说着,他对我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点了点头。想必这样叙上一天的旧,对于一个身体孱弱的老人来说确实是一件相当耗费精力的事情。我已无意与公爵单独会面,便欣然接受。忽然,我留意到希尔弗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像是在遮掩着什么东西。但还没等我出言询问,希尔弗便先开了口。

    “克里斯,凯瑟琳和德维特呢?”

    我回过神来,告诉希尔弗自从他们从公爵的房间里出来后,便离开了主宅,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

    “他们是为晚宴做准备去了吗?我一下午都不见他们两人。”

    “不,他们大概是去找律师商谈关于遗嘱的事情。父亲这番回府,这才是他们最挂念的事。”

    看着希尔弗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一切,我的心中却浮现出阵阵寒意。希尔弗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为晚宴做准备,在我们昨日外出返回公爵府的时候,他向凯瑟琳提请出今天的晚宴让他来帮忙安排布置,凯瑟琳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按照希尔弗的指示返回了我的房间,而他则飞快地下了楼,离开了主宅。

    他离开我的时候我隐约瞧见,他的右手握住的,是一个白色的小瓶子。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透过房间的窗户,我看到主宅外的行道两旁亮起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灯,近周草坪和几颗高大的榆树上好似朦朦胧胧罩上一层橘黄色的薄纱。主宅大厅也亮起了灯,变得少有的辉煌明丽,所有灯光一齐点亮,衬的整座约瑟主宅更加气势恢宏,宛如宫殿般熠熠生辉,预示着今晚的非同寻常。

    我早早便换上了晚礼服独自坐在房间里等候,可是晚餐却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才开始通传。今天的晚餐比平时准备的时间都要更久,我在房间里早已经饥肠辘辘。其实偌大的一个公爵府,不过只有约瑟公爵与夫人,德维特与希尔弗,如今又加入了一个我。可即便只有寥寥几人,我仍感受到这场家宴的隆重与特别。

    房间门一开,我吃了一惊,来通传的人竟然是希尔弗的佣人,肯。

    “怎么来的人是你?”

    我有些惊讶,问道:“希尔弗呢?”

    他向我浅浅鞠了一躬,声音低沉道:“少爷已经在宴会厅等候了。”

    “凯瑟琳夫人他们回来了吗?”

    “夫人和大少爷已经回来了,此刻就在一楼。”

    听肯这么说,我才知道自己可能要姗姗来迟了,于礼不合,我连忙跟随他下了楼。待到推开宴会厅的大门才看到,果然除了公爵,其他人都已经到场。

    约瑟的宴会厅不常开启,自我来到约瑟府,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华丽奢侈的厅室,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宫廷画中一般,原来那在我印象中金灿灿的宫殿,实则是真实存在的,如今就这样呈现在我眼前。

    整个宴会厅的主题色是金色与深玫瑰红,玫瑰红底色的壁雕旁边是金色的大烛台,每个烛台里面密密麻麻燃烧着数十根蜡烛;地上铺的是玫瑰红的绒毯;椅子上是玫瑰红的坐垫,就连头顶上那华丽水晶吊顶的最中央的石头,也被独独设计成了一颗耀眼的红宝石,借着吊顶耀眼的光芒,不断折射散发出妖冶华丽的光芒,让人不禁望而生畏。

    然而在那些美得张扬的金色与玫瑰红之间,我终于寻到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那是站在餐桌旁等候的,笑容可亲的希尔弗。

    今晚的他身着一袭深蓝色燕尾礼服,被外礼服紧紧包裹住的丝质衬衫的扣子难得的扣到了最顶端,比我任何一次见到的他都更加庄严美丽,一丝不苟。他的头发也经过了精心的打理,前额的刘海整齐的垂落在眉心。没有了往日的随性慵懒,倒多了几分真正的贵族风范。

    望着总是给我留下柔弱美感的希尔弗,眼前盛装打扮的他散发着我前所未见的,一种盛大而强势的美——我忍不住在心里疑惑,他究竟还有多少面是我所没有见过的。

    见我到场,他便开口道:“父亲身体稍有不适,大概要晚些时候才能入席,我方才去问候过了,他让我们不用拘束,先享用晚宴。”

    希尔弗话音一落,向门口的肯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肯便率领大厅里的佣人整齐离开,将整个宴会厅留给我们。我们四人便正式入席,阔长的餐桌两旁,一侧坐着我与希尔弗,另一面则是凯瑟琳与德维特。

    凯瑟琳有些不自在地开了口道:“你下午去看过老爷了,他怎么样?”

    希尔弗答道:“父亲旅途奔波,下午我去问候的时候也十分疲惫,不过现在休息了几个时辰,应该好了许多。”

    说着,希尔弗打开了手边的一瓶红酒,走上前准备为坐在对面的凯瑟琳与德维特倒酒。又给身边的我一个暗示,我便立马会意,学着他的模样,拿起另一瓶为希尔弗和我的酒杯倒上了红酒。

    希尔弗回到位置上,端起面前我为他倒好的红酒,毕恭毕敬的举起到面前祝酒。

    “今天的家宴一来是为父亲接风,恭祝父亲身体健康无虞。二来是为了庆祝我与克里斯的订婚。为了感谢我最爱的母亲和哥哥,让我们干杯!”

    说罢,他率先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果真将其喝的一滴不剩。凯瑟琳和德维特见希尔弗如此,便没有推脱,也同他一般将面前早已准备好的红酒端起一饮而尽。

    而此时端着酒杯的我却有些犹豫,因为我从小便酒精过敏,向来滴酒不沾。我记得曾对希尔弗提起过,可是方才倒酒的时候却没有多言。我有点为难,可是又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扫了大家的兴,惹得凯瑟琳与德维特不满,便咬了咬牙,学着他的样子,将杯中的红酒送至口中。

    可是尝到嘴里,却发现我手中这杯只是普通的葡萄汁。只不过浓度调和恰到好处的缘故,从外表看起来,竟然完全看不出与红酒有什么分别。

    我仰起头,将杯中的葡萄汁喝的一滴不剩,心中则是一阵感激。想不到希尔弗在宴会准备这样的匆忙之际,竟也没有忘记专门在餐桌上混入一杯葡萄汁来照顾我。我向他望去,他则又拿起手边的红酒瓶,站起身来为每个人倒酒。

    当希尔弗走到凯瑟琳身边拿起她的酒杯时,凯瑟琳却悠悠开了口。

    “听说你下午和公爵聊了许久,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说罢,眼睛便向上一扬,锐利的目光像箭一般向希尔弗的脸上射去,仿佛在紧张着他的回答。

    希尔弗仿佛看穿了凯瑟琳的心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含笑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已经有了酒意一般。

    “我与父亲能够说些什么?当然是夸赞母亲与大哥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说罢,他便为凯瑟琳倒酒。

    “母亲在担心什么呢?您与父亲夫妻同心,这么多年来代替父亲打理家中事务,在父亲眼中您当然是最好最值得信赖的,又何必在意我会怎么说。”

    希尔弗这一番话虽然恭敬至极,但在我耳朵里却只有嘲讽。凯瑟琳不知是对这番话满意还是不满意,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到了顶点。

    “倒酒这样的事情让佣人来做就可以了,倒不用你亲自动手。”

    我望了一眼凯瑟琳身后站着的两名女佣,其中一个便是沃莉,希尔弗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便带着另外一个女佣悄声离开了宴会厅。

    我开始感到有些异样,不知不觉,整个宴会厅竟只剩下了我们四个人。

    希尔弗举起酒杯送到凯瑟琳面前,若有深意地笑了笑。

    “母亲与我还要客气什么,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如果不亲自倒酒,怎么能表达我对母亲这些年来抚养的感激之情呢?”

    虽是最完美的祝酒辞,希尔弗此时的语气却满含挑衅之意,我有些震惊。他难道已经喝醉了?这可不像他平时当着凯瑟琳与德维特时软弱乖巧的样子。

    或许是听出来了这些话背后嘲讽的含义,终于,坐在一旁的德维特沉不住气开口道:“希尔弗,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这是你同母亲说话应该有的态度吗?”

    德维特低声斥责道,他那双与希尔弗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只有严肃的凶意。与希尔弗如同醉酒般微微眯起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的态度?”

    希尔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走到德维特身边,顺势就将一只胳膊“啪”的一声搭在了德维特的肩膀上,仿佛使出全身力气似的做出一副惊讶而又无辜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夸张的表情再也藏不住,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是在刻意卖弄自己的表演,只见他将另一只手上的红酒举到德维特眼前,紧跟着整个人的身子就凑了上去。

    “我的态度不够好吗?我亲爱的哥哥?这么多年来,我对哥哥可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敢有一点不恭。”

    德维特怎能容许希尔弗在他面前这样挑衅。他“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撞到了凑在他身边说话的希尔弗,他手中端着的那杯红酒便洒了出来,正泼在德维特洁白的西装上。德维特怒气冲冲的瞪住了眼前比他低半个头的希尔弗,用压的低沉到可怕的声音开口。

    “希尔弗,我看你是又疯了!父亲就在楼上,你别告诉我你要当着父亲的面向他展示你像个疯子似的一面!”

    我心里暗道不好。希尔弗这是怎么了?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醉倒,让自己落下把柄在这二人手中,可他也完全没有告诉我今天晚上他有意上演这样一幕。难道真的打算趁着公爵这次回来,将这些年来在约瑟府中凯瑟琳和德维特对他施加的一切都告诉约瑟公爵?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阴沉沉的凯瑟琳竟然劝住了德维特。

    “德维特,你先坐下。”

    “可是母亲,希尔弗他——”

    德维特话没说完便被凯瑟琳打断:“希尔弗是你弟弟,他精神状态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作为哥哥你要让着他,不能再刺激他的情绪!”

    希尔弗闻言放声大笑。

    我在一旁屏息看着对面三个人,眼睛惊恐地在他们身上扫视。在内心愈演愈烈的慌乱中,我预感一切即将失控。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完全没有勇气,只觉得自己当着约瑟一族的三个人完全没有发言的立场和余地,就连我自以为已经了解的希尔弗此刻都显得那样陌生。而至于我,只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场家宴中的,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凯瑟琳夫人,我的好母亲,您要是真的能为我这样着想,那该有多好啊。”

    我惊呆了,一脸惊愕地望着希尔弗,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从今往后不打算再与凯瑟琳和平相处了吗?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可他却像是笑累了一样,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我能看到他的双手因为过于激动而隐隐颤抖。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冲进了我的脑海,我望着眼前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的希尔弗,不知为何,我竟回想起了昨日我和他一同站在钟楼顶端时,他脸上露出的那近乎绝望的,悲哀的笑容。

    他低低垂下头,面对着餐桌上雪白的桌布,轻声地开口道:“没关系,权当我是喝醉了,酒后一派胡言吧。反正一个疯子的话有有谁会去相信呢?”

    希尔弗自嘲似的叹了口气。又抬起头看向了凯瑟琳,眯着眼睛一字一句道。

    “您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凯瑟琳夫人——我就算说您曾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也不会有人去相信这一切。”

    希尔弗这一句话像一声枪响,回荡在偌大的宴会厅里,也击中了我我脑海中隐隐约约却又不敢正视的猜想,我只觉得宴会厅的空气好像凝固住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将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狂奔而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德维特一怒之下冲到希尔弗的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地压低声音道。

    “希尔弗,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你刚才所有的话,如果再敢对母亲有所不敬,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然而希尔弗竟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任凭德维特如何威胁,一双眼睛仍旧含着那副不屑一顾的轻浮笑意,就好像根本没把德维特放在眼里,故意要去激怒他一般。

    看到希尔弗这幅模样,德维特怒不可遏地将他一把拽离了餐桌直朝墙边推去,见他差点要踉跄摔倒,又一把狠狠地揪起,“咚”的一声将他按在墙上,重重地抵住了他的脖子,强迫希尔弗正视着他的眼睛。

    “你觉得我不会杀了你是吗?”

    我瞬间慌了,只觉得下一秒德维特的拳头就要落在希尔弗脸上,本能似的冲了上去拉住了眼前的两个人。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希尔弗绝对不是德维特的对手。

    我用力扯住德维特的胳膊,看着他那双因愤怒而突出的眼睛,扭过头去哀求一般对希尔弗说:“希尔弗!你在说什么胡话!快给凯瑟琳夫人和你哥哥道歉。”

    德维特不再继续发力,我便努力挤到他和希尔弗中间,我用身体挡住希尔弗,慌忙解释道。

    “德维特,你要原谅他!他喝醉了,他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

    德维特身形高大,在我面前简直像一个巨人,我抬起头凝神望着他,那感觉就像一只柔软怯懦的松鼠望着手握武器,毫无怜悯的猎人,我因为紧张而轻轻喘着气,而德维特只是狠狠地抿着嘴。一时之间,房间里谁也不说一句话,就这样僵持着。

    好在德维特最终并没有真的动手,我终于拉开了他,又连忙代替希尔弗向凯瑟琳道歉,可谁知,凯瑟琳仍旧端坐在座位上,看也不看我一眼。一样阴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走到桌前的希尔弗,似乎完全不为希尔弗的威胁所动,只是用和往常一样平稳的声音开口道。

    “希尔弗,你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的无礼。但是说话要有证据,否则就是诬陷。”

    希尔弗站在她的对面,两只手撑着桌子看向她道:“证据,亲眼看到算不算证据?”

    凯瑟琳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半晌没有答话。

    我的目光仍旧一刻也不曾从德维特身上离开,我太紧张了,可是却帮不了任何忙。紧闭的大门让这间屋子与外界隔绝,我甚至有种冲动,倘若德维特再要动手,我便不顾一切冲出这间屋子去找更多人求救。

    忽然,凯瑟琳开了口。

    “希尔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当你真的半疯半傻,再也不中用了。没想到,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她站起身来,绕过餐桌缓缓走到希尔弗的身边,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一字一句开口道:“只可惜,那都是你因为当年失去生母,受打击过深而产生的臆想罢了。一个可怜的疯子,他的话永远也不可能被别人相信。”

    忽然,凯瑟琳转头向我正色道“克里斯小姐,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这就是你的未婚夫希尔弗,一个精神失常,彻头彻尾的疯子!怎么样,你如果现在后悔了,不想嫁进约瑟府,毁约还来得及。”

    我看着希尔弗,他原本整洁的头发被弄乱了,领口的扣子也散开,初见时服帖漂亮的深蓝色的礼服此刻却德维特扯的凌乱不堪,显得有些狼狈。我看着这样的他,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和疑惑: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从今往后我和他要怎样面对约瑟府中的其他人呢?

    可今晚他演绎的这一切,却一个字都没有向我提起过。我强忍住鼻尖的酸楚,走到希尔弗的身边准备扶住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但是至少我想劝他不要再激怒凯瑟琳与德维特。

    “希尔弗...希尔弗...”

    他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要紧,可是目光却全然不在我的身上,有些吃力地对着凯瑟琳说:“至少,父亲现在回来了。只要父亲在,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说着,他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笑容,将我轻轻推开,走到宴会厅的大门,只听“咔嚓”一声,竟锁上了门。他转过身来背靠着大门,笑着对座位上的凯瑟琳说。

    “凯瑟琳!你不敢杀我。这么多年你活的也很辛苦吧,独自背负秘密的感觉是怎样的呢?就算你拼命诬陷我是个疯子,也无法让你真正安心,大概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心吧?”

    凯瑟琳阴沉着脸,一脸忌惮的望着希尔弗的挑衅,她隐忍着一言不发。似乎也察觉到了整个宴会厅的氛围变得危险而诡谲。希尔弗锁住了出口,这里就成为再没有一个人能够闯入的境地。她刚要开口叫人,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希尔弗高亢的声音打破了房间内的沉寂。

    “那么今天,不如就来做一个了断吧!你们杀了我,真相就永远走不出这间屋子。否则——”

    希尔弗忽然眼神一狠,露出一丝疯狂。

    “我会用一个疯子所有的力量毁掉你们的一切。”

    一句话说出口,仿佛最后的宣告,这一刻,我终于看到了那副千万副面孔背面,唯一而真正的希尔弗,那个我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的人,这一刻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将最后一幅面孔赤裸裸地袒露在这个华丽而可怖的玫瑰色大厅里。

    可是不止如此,我突然意识到希尔弗的这句话,会将一切矛盾引向最后的两个极端。我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德维特,只见他与凯瑟琳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只见他拿起了餐刀,向希尔弗缓缓走去。

    可是希尔弗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希尔弗——”

    我冲到希尔弗的面前,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住他,可他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我想也没想,整个人挡在了希尔弗面前,双手护住他。

    “德维特,你不能这样,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不可以杀他,你不能——”

    我话音还没落,便被德维特一把推开。他的力气大到可怕,我向后退了好几步,只觉得重心后倒,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我朝他吼道:“你没有要杀他的理由!”

    “他不应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理由!我和母亲已经容忍这个疯子很久了,要怪就怪他自己吧,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德维特伸出左手,缓缓的捏住他的下巴,却没有扬起手中的刀,就像是知道希尔弗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般,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沉住了气。

    我想要再次冲上前去,可是又害怕这样做会激怒德维特。他真的会杀掉希尔弗吗?我感觉心脏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而希尔弗就这么被德维特用手禁锢着,不求饶也不挣扎,只是睨着眼前德维特那高大蛮暴的身影,像是在做无声的反抗。

    “你知道么,你这张鬼气森森的脸,从小就让我觉得厌烦。”

    希尔弗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放弃了说服与辩解,只等最后命运的裁判。

    “是么,所以你要杀了我。”

    “死对你来说不是解脱吗?如果我是你,活成这幅样子,我就会找个没人地方自己了断,不要脏了别人的手。”

    希尔弗睁开了眼睛,冷笑着看着德维特,仿佛将他的心思猜了个透。

    “说到底,你不敢杀人,德维特,你还不如你母亲。”

    希尔弗竟然还在激怒他,只见德维特刚要发作,突然一声痛苦的尖叫响彻整个宴会厅,凯瑟琳从座位上径直栽倒在地,而下一秒,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她发出痛苦地呻吟。

    一瞬间,大厅内所有的眼睛都被凯瑟琳吸引而去,德维特冲到凯瑟琳的面前从地上扶起她。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管不了那许多,只顾拼尽全身力气艰难地站起身跑到希尔弗的身边,我想要把他拉走。

    凯瑟琳很快就变得奄奄一息,德维特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地摇撼着她,然而她的嘴唇只是不住地抽搐,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忽然,德维特将头狠狠地扭向了希尔弗,浓密的眉毛可怕地拧在一起,我从没见过他那副骇人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活活吞下去。他对着希尔弗发疯般的怒吼道,叫声响彻整个主宅。

    “希尔弗,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疯子!”

    “希尔弗!”我大声惊呼,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将希尔弗拖动,在那电光火石中,不知是否我出现了幻觉,我看到此刻他的眼睛里也有一瞬间的恍惚,那种眼神,就好像在与他的命运进行赌博时掷下了最后一颗骰子,不论是怎样的结局,都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只见德维特放下凯瑟琳,一把抓起桌上的餐刀就朝希尔弗冲了过来。然而几乎是刚站起身没走出两步,却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一般,德维特高大的块头突然一下子栽倒在地,发出了痛苦地惨叫,他手中的餐刀“咣当”一声被丢在地上,直接滑到了凯瑟琳旁边。

    然而希尔弗却没有理会德维特,而是走到了凯瑟琳身边。她瞪大着眼睛倒在地上,只剩嘴里还喘着气。

    “我在你们的红酒里下了毒,你知道我用的什么吗,凯瑟琳?”

    说着,希尔弗从衣袋里拿出了一个我熟悉到不能更加熟悉的东西——那个雪白的小瓶子。他将那个瓶子放到凯瑟琳的面前,就像在宣告自己最终的胜利。

    “怎么会...在你这。”凯瑟琳蛇一样的眼睛里,瞳仁忽的惊恐收缩。她呜咽着,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

    “沃莉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瓶子,她知道你从来不吃安眠药,就把这个瓶子交给了我——现在藏在你房间里的那个药瓶,装的只是普通的水合氯醛的药粉。”

    凯瑟琳忽然失神的张了张嘴,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已经太迟了。

    希尔弗弯下腰,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晚了一步,凯瑟琳。”

    忽然,只见德维特痛苦的掐住自己的脖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你,竟敢——”

    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此刻在地板上猛烈地扭动着身体,随即蜷缩成一团不住地抽搐。嘴中断断续续挤出的只有破碎的音节。

    “希尔弗,你这个混蛋...”

    希尔弗看着地上因强烈的痛苦而面部变得狰狞扭曲的德维特,弯腰轻轻捡起地上的餐刀,向他缓缓走去。

    他走到了德维特的身边,没有弯腰,只是低下了头,轻柔的声音让我不寒而栗。

    “哥哥,我就在这。”

    希尔弗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德维特,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也没有任何愤怒的凶狠,只有我曾经看到过无数次的,闭着眼睛也可以在脑海中描摹的——那永恒的沉静,那宛如一尊雕像一般巨大而可怕的沉静。

    凯瑟琳和德维特死了,在这个鲜艳辉煌的玫瑰红大厅里,一切都归为死亡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