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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回廊·5

    在距离我和希尔弗的订婚仪式还有最后几日的时候,我终于说服凯瑟琳,让她同意我和希尔弗单独外出。

    这是希尔弗一直的愿望。其实说是外出,但由于凯瑟琳不允许希尔弗离开公爵府过夜,我们便也只能在城区内四处闲逛。机会难得,就连这几天一直略显疲惫的希尔弗,也在得知这次出行之后,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致。

    坐在马车上,我问希尔弗有多久没有离开公爵府了。

    “我也记不太清,在母亲刚过世的那段日子里,我确实擅自离开过公爵府,也做过一些愚蠢的事情。但在那之后父亲以保护我为由,与凯瑟琳一起限制了我的活动。这种限制在父亲走后愈演愈烈,就逐渐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看我听的入神,希尔弗又接着开口。

    “大概是六七年前年前,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便听从医生建议一直待在国外疗养,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也没有再见过父亲了。所以家中的一切事物,基本任凭凯瑟琳主导安排。”

    我心下了然,原来凯瑟琳主持公爵府事务已有多年。若不是因为希尔弗结婚这样的家族大事公爵不得不回国露面,恐怕整个公爵府还要沉浸在凯瑟琳的统治之下。

    “完全放手将公爵府整个交给凯瑟琳打理,你父亲对她还真是信任。”

    我不由自主的加重了“信任”二字,可我明白我要克制我的不满。因为纵然我有再多怨愤,这种怨愤也不会比希尔弗曾经心中的怨愤更多,而既然他已经心平气和的向我诉说起这段往事,我便不该带他重拾这些情感碎片。

    我欲转移话题,正巧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我和沃莉分别的时候无意中捡到的那瓶水合氯醛,那个小瓶子现在还在我的手包里躺着。

    我从手包里翻出那个瓶子。

    “这个药瓶是你的吗?”

    我将瓶子拿到希尔弗面前,他从我手中接过它,轻轻摇了摇。

    “你从哪得到的这个瓶子?”

    “那天晚上沃莉送我离开公爵府,这个瓶子应该是从她身上掉落的,被我捡到了。不过我记得这是你的药瓶,我在地下回廊见到过一模一样的瓶子。”

    希尔弗思考了片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的确,沃莉和我讲过她发现了我落在地下回廊的一瓶药,可后来又将它弄丢了。没想到竟会被你捡到。”

    我提醒道:“可那个瓶子里面好像已经空了。”

    希尔弗点点头:“没错,沃莉总是非常细致,就连一个空瓶子也不放过。”

    说着,他将那个空瓶子收了起来。

    我本是为这个空瓶子感到奇怪,可见他玩笑般一带而过,便也无心继续发问。

    很快,马车已经将要驶离穆恩莱特。我们便聊起了对于这次出行的期待,希尔弗说他太久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已经快要忘记这座城市还有什么最值得去的地方,希望我今天能够带他将这些地方都去玩一遍。

    “听你这口气,好像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一样。”

    他笑了,对我解释道:“我只是想让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变得更加印象深刻。”

    我告诉他,一般人们最喜欢的地方大概要数沃夫码头,不仅可以看到海,而且那附近的广场上还有城市里最高的钟楼,是卢瑟瓦尔最热闹的地方。希尔弗听到后,显得毫不意外。

    忽然,我灵机一动,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不过除了码头,我还记得第十大街上新开了一家蜡像博物馆,或许你也会对那感兴趣。”

    “蜡像,那是什么?”

    见他对蜡像是何物似乎一无所知,我便有些兴奋地向他介绍。

    “那是一种和雕像有点相似的东西,只不过雕刻的对象不是石头,而是蜡。蜡像比雕像更加逼真,色彩也更加鲜艳。我想你会喜欢的!”

    希尔弗并没有反对我的提议,我便兴致勃勃的带他前往蜡像博物馆。

    博物馆内游客很少,大概像我们这样专程来欣赏蜡像艺术的终究是少数。整个博物馆中停留的游客数量甚至还没有蜡像人的数量多,显得有些冷清。而我愿意带希尔弗来这种地方,纯粹是在揣度他的喜好,要说我本人,是不会有雅致来参观这种具有浓厚艺术氛围的博物馆的。见他颇有些兴趣,我也觉得这番苦心没有白费。

    希尔弗看的非常认真,我认为浏览一遍即可的塑像,他有时却能抱着手伫立在旁观赏许久,像是盯着那些人物进入了冥想。

    “你觉得蜡像怎么样?”

    “非常逼真。”

    “你觉得比雕像更真实吗?”

    “为什么要将雕像与蜡像进行比较?”

    我一愣,没想到他却这样反问我,道:“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立体的塑像吧?可能人们会觉得它们是两种接近的艺术形式?”

    他仔细地思考了片刻,对我说:“就外观而言,我认为蜡像更加逼真。但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艺术家与观众的想象力。似乎更多是为了还原与纪念,而不如雕像一般追求美和自由的延伸。”

    其实我问他,并非是真的在乎问题的答案,我只是想看他思考的模样。可没想到他在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却比我料想的更为严肃,反倒让我为了难。

    我有些生疏地重复着:“美和自由的延伸?”

    “艺术家的灵魂是他们内心所追求的形象,所以不论他们再怎么依赖外部获取灵感,都需要有所取舍,如果只是对外部的单纯的模仿与全盘接受,在我眼里便不足以称之为艺术的创造。”

    他这一番话,我彻底无法回应了。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座清冷安静的博物馆,如果我和他正站在第十大街的十字路口,周围车声人声马声不绝于耳,我就要觉得他与我共处的世界格格不入,是个彻头彻尾的奇怪的人。他这番固执而又晦涩的言论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竟提出那样的问题想要考验他,结果却令我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好在,他似乎也并不要求我的回应。

    在我这个外行人心里,艺术应当是相通的,我以为希尔弗会对这些精美的蜡像人物还原出的造型赞不绝口,却没想到他对于雕像竟有更深的执念与解读。在沉默中,我不禁想起他的那尊弥涅瓦尔,也许在他的雕像艺术世界里,他早已化身皮格马利翁,他也有一个内心所追求的并不存在的形象,而雕像对他来说,就是他向往的现实以外的美与自由。

    我静静地看着希尔弗,他站在蜡像旁边,在我眼里,他身体里的沉静并不逊于一尊冰冷无言的蜡像。而在希尔弗身边,我可以观赏蜡像,可我更愿意观赏他本身。

    就当我心不在焉地将目光来回在四周浮游时,却忽然意识到整个博物馆似乎不见什么人影,除了这些凝固的蜡像人之外几乎见不到什么游客。这种诡异的氛围让我感到不适,就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注视着一般。

    忽然,我心下一惊,猛地一回头,瞧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怎么,你有点不舒服吗?”

    希尔弗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会是凯瑟琳的手下吗?”我向希尔弗低声说。

    希尔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牵起了我的手,向四处看了看,笑着说:“别乱想了,你如果觉得这里太冷清,我们就走吧。”

    我们离开了蜡像馆,并排走在宽敞的步行街上。

    我几乎有点神经过敏,想要询问希尔弗凯瑟琳会不会真的派人来跟踪我们,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扫兴。回想起刚才他一本正经的同我谈论他对于雕像与蜡像的看法,而我却像个木头一般不知道如何回应,就觉得自己简直自讨没趣。仿佛在此之后,他身上就像环绕着一股冷冷的高岭之气,让我望而生畏。可我又期盼着他能和我说些什么,向我证明他早已从那高岭上走了下来,只是我那浪漫主义的古怪恋人。

    忽然间,他开口冲我说话。

    “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种地方?”

    “因为我想找些能让你感兴趣的东西。”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你是想让我高兴吗?”

    我有些无精打采,便胡乱点了点头。谁知道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用老师对孩子讲话一样的语气鼓励我。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克里斯。从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你这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了解我这么多。”

    我连头也不抬。

    “是么?可我觉得我并不了解你。”

    “那么怎样才算了解一个人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如果我想要了解希尔弗,那么有一样是我必须要知道的。

    “了解他的过去?”我抬起头,用试探的口吻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思索了片刻,冲我点了点头,“没问题。”又忽然对我说,“我们去码头好不好?你说过要带我去那里的。”

    我答应了,随后又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我怀疑在我们走出博物馆的时候,是不是又被什么人注意到了。

    希尔弗揽过我的肩膀,似乎是在提醒我不要回头,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作何打算。我们拦下一辆马车,决定前往沃夫码头。

    沃夫码头和城市广场在同一个方向,因为都离海特别近,所以在那一带经常可以同时看到白鸽与海鸥。成群的白鸽中有时夹着几只海鸥飞过,几乎可以成为那里的一个特色。远远的我就看到了广场上的钟楼。从城中越靠近海岸线就越热闹,道路两旁商贩渐渐多了起来,行至钟楼脚下早已是行人络绎不绝。演奏手风琴的、唱歌的、跳舞的街头艺人被人群团团簇拥着,摆摊的小贩,乞讨的老人和熙熙攘攘的游客在眼前飞快地闪过,组成一幅又一幅动态而又定格的经典的画面。

    “就在这停下吧!我们在附近看一看。”希尔弗忽然对我说。

    “可是还没到码头呢!从钟楼到码头还得走上一会。”

    “没关系,我许久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景了!你想在这里下车和我一起走走吗?”

    希尔弗坚持向我提议,我们便在钟楼旁边下了马车。

    我以为希尔弗会对这样充满市井气息的地方感到陌生,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一直独自生活的他竟然并不抗拒这样热闹聒噪的场面。或许是因为好奇的缘故,他在一个歌女面前停下了脚步,听她唱完一曲后,将口袋里的一叠纸币放在她的布毯上。

    “你给她那么多钱!”我在希尔弗耳边小声惊呼。

    “她是个盲人。”

    我连忙细细打量了那位歌女,方才唱歌的时候,我竟完全没注意到她原来是个盲女,顿时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挺可怜,以她的才艺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表演,但是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只能流落到这里卖艺。”

    我没有反驳,只是无奈的摊开了手,叹了口气。

    “的确。可是这里每天路过的可怜人太多了。要是照你这么施舍,就是把整个约瑟府的财产都散尽,也不见得能帮上这座城市所有的可怜人。”

    希尔弗只是耸耸肩。

    “没关系,这些钱与其在我手里,倒不如去换首歌,或者让这些可怜人带走,让他们多吃几顿饱饭也值了。”

    歌女一曲结束,他便拉着我毫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我这才逐渐意识到,希尔弗的想法经常让我无法理解。但我相信这是他内心真实的一面,他也不屑去刻意散发自己的善良。说到底,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的处事原则就只有一样,那就是随心所欲。而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越久,我便越能清楚的认识到一点:一个极致聪颖而又极致消极的人,他的思想里可能的确带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偏激与无常,而放在希尔弗的身上,这种不确定因素足以将他判定为一个疯子——但至少在我眼里,那是一个可爱而无害的疯子,一个孩子一般的精灵。

    于是,我又一次的选择了接受。我的脑海不断地想着这些,可他却像是未察觉出任何端倪一般。忽然,希尔弗停下了脚步,指着钟楼的顶端对我说。

    “克里斯,你知道应该怎么到钟楼的顶层露台吗?那里的风景一定不错。”

    我们找到了向上楼梯入口,一同来到了钟楼顶层的露台。虽然我经过城市广场无数次,可却从未登上过这儿的钟楼。果然,这里的视野极好,站在上面可以将城市的主街道尽收眼底,而刚才拥挤的人群已经被我们甩在脚下。从上面向下望去,只能看到他们像小虫子般团团簇拥,而那股聒噪的氛围,早已被空旷无阻的风与鸽群振翅而飞的声音取代,迎面而来的只有站在辽阔高处的快感。

    我们并肩而立,衣服被略带腥咸的风吹的哗啦啦地响,身边成排的鸽子停留在围栏上拍打着翅膀。我扭头看身边的他,他长长的蜷曲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了洁白饱满的额头,长眉舒展,不知道看什么竟看出了神。过了好久才喃喃开口。

    “这样的情景让我莫名觉得熟悉。”

    “你以前来过?”

    我追问,他点了点头。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国王寿辰,这座广场上举办了庆典活动,我就被母亲带到钟楼上观看。”

    希尔弗的情绪突然变得非常高涨,兴致勃勃的和我讲述起他儿时的那场见闻。

    “这么久的事情了,你竟然都记得?”

    “当然,那样盛大的场景,你如果见到也一定会无法忘记的。”

    我笑了笑,大概那个时候我还太小,在脑海里完全搜索不到有关这场庆典的回忆。

    我们并肩站着,希尔弗就伸出手来为我比划着当时的情景,哪一片区域当时是怎样的阵营,进行了怎样的表演,甚至用了何种代表色,他竟全都记得一清二楚。顺着他手指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能还原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盛典的一幕。尽管当时的表演已经过去太久,但那种俯瞰盛景喧嚣时内心本能的快乐与惊奇,我从他闪烁的眼睛里,似乎也能读懂一二。

    “国王生辰的庆典,可不是谁都能站在这个地方观看的。小时候的你可真是幸运。”

    希尔弗的脸上露出一个完整而真实的笑容,他的眼睛也在笑。

    “克里斯,你知道吗,我真怀念那时的日子啊,也许当时我就站在现在的位置,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知道。就只用全身心的欣赏风景,欣赏热闹的一切——我真怀念啊!”

    也许是站在高处的缘故,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大。仿佛想要盖过风声传递给我,让我一同感受他当年那种喜悦。许久,他偏过头来看着我,对我说。

    “你知道在我小的时候,约瑟府是什么样子吗?”

    我告诉他我很好奇。

    “其实约瑟府现在几乎所有的财富与尊荣,都来自于我母亲的家族。”

    希尔弗告诉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母亲——辛西莉亚·罗素所在的家族,才是约瑟爵位的起源。罗素一族发源于另一座叫做贝纳德的城市,可是老罗素公爵唯一的女儿辛西莉亚却在这里嫁给了约瑟。在我们的国家里,女性是无法世袭爵位的,老罗素公爵便在去世之前请求国王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的丈夫指派为新的公爵。于是,才有了如今声名大噪约瑟府。

    听到希尔弗讲起罗素这个姓氏,我感到隐约有些印象,原来竟有这样一段往事。

    我不禁问道:“那后来的罗素呢?”

    “罗素一族原本来自贝纳德,那也是外祖父的故乡。而外祖父去世后,罗素一族几乎就没落了。后来母亲也去世了,剩下的一些远亲,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们,如今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希尔弗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在我耳边时断时续。在风里说出这样一段往事,就好像可以将往事散落在风中。

    “你会怀念曾经的罗素吗?那时的你拥有一切。”

    望着如今早已被现实吞没的希尔弗,我猜他应当已经遗忘了所有强烈的情感,没有悲伤,没有叹息,他甚至不曾皱一下眉。而从他那双沉静的双眼中渴望读出更多真实情绪的我,总是一次次以失败而告终。可我总是觉得这段往事从没被他遗忘,而是像细密的砂子一样积淀在他心中,经年累月,直到堆砌成一隅沉重的晦暗。

    他想了很久也没有回答我。

    “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怀念曾经站在这里看到过的繁华。”

    他果真向我讲起了他的过往,可我却感到一种深深的迷茫,我不知道怎样去宽慰现在的他,因为我深知这段往事太久远了,更明白我将永远无法走进他这段记忆中为他纾解曾经的遗憾。当他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我在奋力挣扎,可最终还是被一种无力感打败,如果说我想要改变希尔弗,我最大的心愿无非是使他获得真正的快乐,可是在那之前,我却害怕我已经要缴械投降。

    我趴在栏杆上,将头枕在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希尔弗,他的样子让我感到奇怪。那双紫色眼睛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强烈光芒,与从前任何一次他技巧十足的表演都不一样,那是第一次,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隐藏在最深处的,近乎疯狂的,真实的渴望。

    他正在艰难地抑制住某种强烈的情感。因为罗素?因为我们谈到了他对于过去的回忆?

    我感到疑惑,站直身体愣在了原地,忍不住浑身一颤。我说想要了解过去的他,而他也终于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可是他的面孔太多了,以至于我甚至不知道,是我看清楚了他的真实面目,还是说,就连这一幕也是假象?

    然而我已经可以确信,一直以来,是我错了。

    他根本不是他一直以来所伪装的那样一个单纯无知,与世无争的旁观者,他绝不是。他从来没有忘记那所有最为强烈的情感,从来没有真正的原谅,只是他惯于将所有的情感,热望与憎恨层层包裹,直到装点成最轻柔的微笑与沉默,直到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见。

    他何止欺骗了凯瑟琳,他还骗过了我。

    顿悟到这一层后,一种前所未有的盛大恐惧在我内心爆发,然而下一秒,我就被钟楼下忽然暴发出的骚动与惊呼给拉回了现实。白鸽忽闪着翅膀飞远,我连忙循着声音俯首向钟楼脚下望去,只见人群一阵骚乱,还没等我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希尔弗。

    他倚在栏杆上,身体前倾着张开双臂,将手中所有的纸钞尽数向钟楼之下抛撒而出!霎时间,那些钞票就像飘扬的鲜艳彩旗一般随风四散,在空中盘旋着舞蹈,有的被风吹到更远的地方,而更多的,则是飘飘洒洒的落在地下蜂拥挤作一团的人群中。钟楼之下立刻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与尖叫,顿时乱作一团。

    而在所有的惊呼声之上,希尔弗紧紧注视着钟楼脚下的人群,欢呼声让他的脸上漾起了兴奋的笑容,而那一幕的笑容就像一张照片,一瞬间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那是怎样一种笑容呢?悲哀的,发泄的,好像亲眼看到了渴求的一切在遥远的地方昙花一现的盛开,那种如愿以偿的惊喜。可是最终,却发现自己满怀期待注视的一切,都幻化成了一片虚无,消失的无影无踪。最终在眼里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失望与嘲讽。

    “希尔弗!希尔弗!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赶忙冲上前拉住他。他没有反抗,任凭我将他从栏杆边缘拉走。

    “你疯了吗!你是有花不完的钱吗!要从楼顶往外扔!”

    他低着头,好像没听见我的数落一般,一言不发。

    我望着他,重重的喘着气,我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太重了,于是扶住他,轻声的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始终不曾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微微摇撼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眼来,那是他往日的神情,又是那般波澜不惊,一双细长的紫色眼睛轻轻眯起来看着我,就像被冲昏头脑的人只有我一个,而他永远都是那么沉静,就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我心下一惊,不由自主的想要收回手。

    “你还好吗?”

    “克里斯,你看到了吗?当年热闹的情景就像这样,我刚才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像回到了过去,我看到了钟楼下面的骚动,就像这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

    “哪里像了!一点也不像!你这完全就是在制造混乱!”

    我连忙撤开手,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来掩饰我的不安。而面对我的指责,他却只是望着我笑笑,刚才情绪的波动在他脸上已是无影无踪。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过去的我,真实的我。”

    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望向钟楼下面,钱币还在缓缓飘落,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到钟楼脚下,一时间人声鼎沸。突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希尔弗一把抓起我的手。

    “你干什么?”我吃惊地问他。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趁着下面一团糟。”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就往钟楼下面走。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我看到了凯瑟琳派来跟踪我们的人,要甩掉他们,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我感到自己的思路忽然被他打断了,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没来得及弄清这一切,他便已经带着我离开钟楼。我们穿过混乱的人群,那里的人们还在为究竟是谁抢到哪一张钱币而争执不休。而他就这么牵着我,一气呵成地挤出了人群,在路口处拦下一辆马车,与我一起飞快的跳入马车中,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坐在座椅上喘着气,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半晌才逐渐意识到,难道希尔弗方才所做的一切,竟然只是为了甩开凯瑟琳派来的盯梢者?

    我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他却像有意回避我一般,只顾盯着窗外愣愣的出神。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甩开跟踪的人,也不至于吓成这个样子。”

    忽然,他扭过头来看着我。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真的是个疯子,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他若有深意的瞥了我一眼,仿佛刚才那些疯狂的举动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被他这么一问,我有些心虚,支支吾吾的开口。

    “那倒也不是。”

    不过他似乎也无心与我追究这些。我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他。而他的目光则不再向我身侧偏移分毫。

    我感到有些局促。说来可笑,有些时候,我分明觉得我已经对身边这个人非常了解了,可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他一无所知。然而抛开这一切不谈,刚才在钟楼上捕捉到的那个复杂的笑容,我却怎么都无法忘怀。我总是有一种感觉,他这一番行为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而是触动了他真正的回忆。

    难道这真的是过去的他的真实模样吗?

    一路上我们都默默无言,看我似乎忧心忡忡,他便也一言不发。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坐着。很快,马车到了沃夫码头,我们便改成肩并肩走着。希尔弗被海景吸引,走到岸边的观景台上驻足观看,我索性在一旁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远远地看着他,或者发呆。

    在无边的天与海中,除了风声,海浪声,海鸥的鸣叫声,只剩下长久的安静。呼吸着海边新鲜而带有丝丝腥咸的空气,我开始慢慢冷静下来,尝试用一种更加客观的角度去思考我和希尔弗的关系。

    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我隐约记得有人说过一句话:有缘人,彼此享受片刻的沉默。倘若真是如此,我想我与希尔弗便在初见时就已经做到了。

    我承认我和他在一起相处久了会有些累,就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因为我很难不去在意他的感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我接近他后,就会情不自禁的去感受他的感受,我总有种欲望,让我不断地去窥探他真正的想法。而因为他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我又不得不在与他相处时逐渐学的小心翼翼。纵然他看起来对他的过往毫不在意,但我知道那是假象——他一直活的很疲惫,而现在,在他身边的我也是。

    可是也许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享受这份默契。我想了又想,这默契的根源,终究是因为我爱他。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希尔弗在观景台站了许久,好像海上的风景令他十分痴迷。忽然,却只见他起身,似乎是要向前走去。

    我连忙起身准备跟上,裙角却忽然被一只小手轻轻抓住了。一个乞讨的孩子不知何时出现,半跪在我的身边祈求我的施舍。我翻了翻自己的手包,找出零钱递给他,他向我表示感谢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走开了。

    我没有太多心思去怜悯那个穷苦的孩子,只是再一抬眼,却发现希尔弗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连忙朝走向观景台,努力四处张望,可仍旧无法寻找到他。我有些懊恼,仅仅是一个打岔的功夫,他怎么就不见了呢?而他也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远了,丝毫不在意坐在一旁等待着他的我。

    我一路边走边询问路人,不知走出多远,终于在离售票屋不远的一个小商店旁找到了他。他在那里观看着正在出售的精美的珍珠和贝壳。

    我有些气恼:“你怎么跑的这么快!一转眼就找不到你的影子了。”

    他放下手中拿着的物什,抬起头来看到了我。

    “哦?你来的比我预想当中还要快啊,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买一个贝壳手钏作为纪念品,你就自己跑了过来。”

    “所以你走的这么快,就是为了给我选礼物?”

    希尔弗咧开嘴笑了,他的笑容让我更加不安,他环顾四周,摊开手臂对我说:“那当然,否则还能为了什么?”

    说着,他拉着我就准备离开。可我仍旧有些追究地追问他:“不是要给我选礼物吗?”

    “贝壳的装饰太廉价了。等到过几日,我让珠宝商来为你定制任何你喜欢的首饰。”

    他心平气和地说着,好像意识到了将我一个人丢在身后是他的错一般。接下来的行程,一直主动牵着我的手,一刻也不曾离开我的视线,更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直到天色渐晚,到了返程的时间,我们都一直愉快地交谈着。

    天色越来越晚,当载着我们返回的马车快要抵达约瑟府大门口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天的旅途不得不进入尾声,我突发奇想。

    “如果我们今夜不回约瑟府会怎样?”

    希尔弗用极其温柔的口吻对我说:“会拥有一个非常快乐的夜晚,但是第二天就惨了。”

    我不满道:“你结婚之后凯瑟琳也会这样限制你的行动吗?——这也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向她争取一下。”

    他轻轻一笑:“你不怕她因为这个而讨厌你?”

    “她大概早就讨厌我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不介意。”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额角,带我一起走进了大门。

    这晚我决定留在约瑟府。凯瑟琳见到我们二人如此晚归,将一丝不悦写在了脸上。当然,令她生气的应该不仅仅是这个,因为在广场钟楼上的那一场风波,凯瑟琳派出监视我们的手下应当全都失败而归了。想到她接下来会不断派人留意我和希尔弗的一举一动,我就有一种隐约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为我准备了专门的房间,就在希尔弗的卧房旁边。并告诉我们公爵将会在明天抵达。她向我们郑重宣布,明晚约瑟府将会进行一场小型的家宴,一来迎接公爵回府,二来庆祝希尔弗即将订婚,凯瑟琳邀请我也参加明日约瑟府的家宴。我实在没想出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了。

    当我和希尔弗分别,各自回到我们的房间后,这便是我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约瑟府的夜是空旷而宁静的,周围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草坪与几棵稀疏分布的高大榆树,主宅之外目之所及之处再不见其他楼阁。当行道两旁的灯熄灭后,白天看起来辉宏壮阔的庄园在黑夜里却显出几分荒凉与凄清,四周黑漆漆的,隐约能瞧见只有中央花园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借着那几盏昏黄的灯,我远远辨识出凯瑟琳雕像的轮廓影影绰绰,像一头黑暗之中高高耸立的巨兽,数不尽的阴森森的恐怖感觉。纵然整个约瑟主宅在夜晚像个金碧辉煌的华丽摇篮,可在那金装玉裹之外,只有空荡荡的黑夜,呼啸而过的风,还有数不尽的孤寂。

    我拉上了窗帘,忽然觉得房间内一切都像金丝编织的梦一般美丽而不真实。而在我栖身蜷缩的这场梦的周围,包裹着的实则是黑暗,和迷迷茫茫却尖锐刺痛的空虚。不能梦醒,不堪梦醒,否则便要被那利刃一样的迷茫空虚围剿刺伤,再无处遁逃。

    在此时此刻唯一可称得上安慰的,是希尔弗也在这里,至少白天曾和我交谈了那么多的,我能够看见的那个他,此时此刻在这里。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身体和精神都非常疲惫。我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明天是约瑟公爵回府的日子,只觉得这些天一直盘桓在我心中的忐忑又逐渐将我吞噬,任凭夜晚的时间怎么缓慢流淌,这种忐忑挥之不去。

    夜晚静的出奇,我猜想花园中最后几盏灯大概也熄灭了。整个公爵府都沉眠在空旷与绝对的寂静中。或许在今夜之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要和这样的空旷与寂静为伴。不知不觉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烦躁,我离睡梦越来越远了。

    忽然,隔壁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我听见了关门的声音。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那是希尔弗的房间。他夜里开门做什么?

    月亮高悬。借着月光,我看到墙上的钟显示已经快到凌晨三点了。不安的疑惑瞬间席卷了全身。

    我下了床,赤脚走到房间门口,思考了几秒钟,最终将手轻轻搭在冰凉如水的铜把手上,缓缓开了门。

    门外漆黑一片,一扭头,我看到希尔弗的房门紧闭,走廊的过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我轻轻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夜里的主宅寂静的可怕,幽暗的走廊像深不见底的隧道,让人不敢凝神细看那无底的黑洞,害怕下一秒就要从中步出来自噩梦的鬼魂。我想起了希尔弗的地下回廊,也是同样的神秘深邃,但和地下回廊不同的是,这里铺着柔软的地毯,人行走在上面,安静的一点声响也不会发出。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希尔弗此刻并不在房间,他十有八九离开了这里,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今晚的我有些异常,失眠的烦躁和不安甚至为我带来了不属于我的勇气。我屏住呼吸走到希尔弗的房门前,将手搭在门把上,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向下一旋——只听细微的“吱”一声,门便开了。

    我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缓缓打开了房门。

    果然,房内空无一人。

    他的房间没有拉窗帘,冷色调的明亮月光洒进来,照的房间在黑夜里也一清二楚。床面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他甚至不曾睡过。唯一能够证明这间房间曾有人住过的痕迹,大概就是书桌前被拉出的椅子。

    我站在原地沉思,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胸口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像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一般。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房间呢?我静静地睁开了眼睛,迟钝地环视着整个房间。

    忽然,我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熟悉的小瓶子。

    我来到窗边的书桌前,拿起那个瓶子,正是我白天还给希尔弗的那个瓶子。一个已经空了的药瓶,可是他仍旧将它带回了这里。这个瓶子可以称得上他唯一留在这个房间的东西。

    我将这个小瓶子紧紧攥在手里,又将手贴着脸,就像是渴望这唯一属于他的东西能够向我传达他此刻在何处一般。它太轻了,轻的过分,我甚至觉得它比我今天白天还给希尔弗的时候更加轻飘飘,就像一个温度尽失的躯壳。

    我记得曾在上面闻到过一种淡淡的香味,我努力回想,却越来越肯定那并非希尔弗身上的香气,比起希尔弗,不如说我的脑海里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将药瓶从脸旁拿开,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东西,感到难以置信。

    那个令我想起来的人是凯瑟琳,我曾经闻到过的香味是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慢慢回想起来,每次我来到凯瑟琳的身边,她散发出来的香水味都让我觉得沉闷浓烈,以至于我没有想到如果那样一种香味变淡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味道。而现在我确信,就是当时我在这个瓶子上闻到的那样一种味道。

    这难道就是希尔弗将这个瓶子仍旧安放在这里而没有扔掉的原因?因为这并不是他自己的药瓶,可难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空瓶子吗?想到这里,我旋开了瓶盖,正准备看看瓶子里面时,身后却飘出一个极其轻柔的声音。

    “克里斯小姐。”

    “谁!”

    我小声惊叫出声,手中的瓶子慌忙之间竟掉在地毯上,发出柔软的撞击声。我回头一看,沃莉穿戴整整齐齐地站在房间门口,她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

    “克里斯小姐,您怎么会在少爷的房间里?”

    沃莉简直就像游荡在整个主宅里的幽灵,无处不在。每当我渴望离真相进一步的时候,一回头,发现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这才想起,她大概是今晚当值的人,故而会出现在这里。

    她走进房间,捡起被我不小心丢到地上的药瓶,又从我手中拿过去了盖子,盖好后,将瓶子放到了桌子上,正放在原本的位置。

    我背对着她,感到非常沮丧,沃莉的出现让我抽象的不安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委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只要看到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我想沃莉会明白我有多么的绝望。这也是她不再继续追问我的原因。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她。

    “沃莉,你知道希尔弗在哪里吗?我听到他出房间了,你刚才有遇到他吗?”

    “对不起,克里斯小姐,我没有看到少爷,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什么也没向你说过吗?有关他今晚会离开这里。”

    看着沃莉摇头,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沃莉,你知道吗,我今晚整完都没有睡着,就像我预感到会有这样一刻发生。直到我听到希尔弗离开了他的房间,但是当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沃莉将两手垂在面前,向我浅浅鞠了一躬。

    “我感到很抱歉,小姐,可您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沃莉,你那天对我说,让我相信希尔弗,可是他却不信任我。”

    我像叹气一般对她说着这些话,明知沃莉不会对我说出更多的线索,却还是忍不住告诉她我有多么的失望。

    “您多虑了,克里斯小姐。少爷的行踪一向不主动告知其他人,您如果有疑问,可以明天再去问他。”

    “可他不会对我说实话的。”

    我垂下头,像是自嘲一般笑了笑。随即惊讶自己竟什么时候开始,一举一动竟变得沾染上了他的影子。

    沃莉不再出言安慰我什么,与其说陪同,不如说监督我离开,目送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她叮嘱我不要再胡思乱想,早些休息,为明天公爵的到来做最好的准备。

    当她转身离开我的时候,我终于没忍住,冲着她的背影轻声问道:“沃莉,你告诉我。刚才我拿起的那个瓶子,其实是凯瑟琳的东西,对不对?”

    她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那就是少爷的药而已,您今天已经太累了,快休息吧。”

    说罢,她便走入了黑暗,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走到自己的床边,看到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三点半。可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醒。我看到窗外的月光仍旧非常明亮,便索性将窗帘整个拉开,极大的落地窗即刻铺展在眼前,我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然而正是这一眼,却非同小可。

    借着明亮的月色,我一下子就瞧见老榆树下面站着一个人,我心下一惊。那个人身形健硕,是一个男人,似乎还有点熟悉,但这些日子我在公爵府见到的人太多了,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是谁。

    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我的心脏猛烈跳动。

    我看到榆树下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希尔弗。

    我猛吸一口气,连忙凑身到窗边,睁大眼睛顶着榆树下的两人。

    可不一会,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月光下,去了我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