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之岛·13
在那之后，希尔弗大病了一场。而这一次，我则始终留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我们一起见到了希尔弗的医生。在他的帮助下，希尔弗暂时稳定了病情，尽管每天他还是发热的很厉害，但是医生告诉我那是因为他那天淋了太多的雨。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他的发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
当我和医生单独站在房间外面交谈时，他告诉我，他所见过的此类肺病病例并不多，而向希尔弗这样迅速恶化的则更是少见。这应当与他个人的体质，生活习惯，甚至情绪等各方各面的因素都有关联。而不论未来的情况如何，他向我保证会始终关注希尔弗的病况，并且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来缓解病情。
“除了定期检查与按时服用药物，饮食方面也需要多加注意。”
说着，医生从他的文件簿中取出一张清单，他告诉我，上面是他根据希尔弗的体质所写的一份饮食清单，是他建议希尔弗在饮食上需要注意的事项，里面写了许多他推荐的食材与禁忌的食物。
“我从前也提出过将这样一份清单具体化，但是赫尔曼先生却只是听我口头上给出了一些建议，现在我还是将它交给您为好。”
我小心翼翼的收下了医生交给我的清单，并向他保证我一定按照他的嘱咐行事。
“我无法时时刻刻监督病人的康复，只能期待病人谨记珍重。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再接触到粉尘，无疑对赫尔曼先生的健康是最致命的打击。我对赫尔曼先生从前的职业爱好稍有了解，但我建议您一定劝阻他继续进行任何雕像相关的工作。”
希尔弗的医生对我交代了一样又一样，我想这些话他一定从前对希尔弗提起过不止一遍，但是恐怕是觉得希尔弗并没有严格按照他的建议行事，所以才会将期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
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医生在临走前竟对我有一番特别的嘱咐。他说他希望我能够平静的面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因为家属的情绪对病人也有影响，他希望我能够在希尔弗接下来的时间里为他带去多一些安宁和快乐的东西。
我知道他作为一名医生，已经惯常看待这样的事情，但还是被他的耐心和细心所打动。他的话让我思考良多，甚至让我想到了关于未来的计划。
在希尔弗这次病情好转后的日子里，我们进行了一番商讨，最终还是决定一起前往贝尔霍德。他在那里的隐秘居所是他最后拥有的全部，而不多不少，也是我所期待的一切。于是我们很快决定在那里定居。
我将这个决定写信告诉了我的母亲。自从结束与汉德的婚姻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同家里的人们取得联系。尽管我现在的生活与他们当初的意愿相差了太多，但是这却是我真心希望的生活，我告诉她，我会和希尔弗在贝尔霍德定居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就会回去看望她。
在我的坚持下，母亲终于支持了我的决定。这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的幸福。
而至于我和希尔弗，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如何，于是我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去提起将来的生活，仿佛我们只活在现在，做任何有助于让我们当下活的更加快活的事，逐渐成为我们生活的唯一原则。
我用汉德留给我的一部分财产为那座山坡上的小屋做了修葺与扩建。回想起希尔弗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觉得一切的时光都仿佛在静静倒流，以至于我回顾了在琼恩斯生活的时光，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比起城市的居所，这里更能满足我对未来生活的幻想。我要在这里完成我异想天开的计划：我想要为我们建造一座花园中的小屋，我想让我们所在的这个小山坡变成我和希尔弗两人的天堂——也许我早就该相信，我们本就是两个一样浪漫主义的人，只不过遇到希尔弗后，我的这一面才逐渐被我看见。
确定了我的想法之后，我便一刻不停的开始行动。因为不去思考未来，我变得对眼前之事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执着，甚至连希尔弗都对我这种突如其来的执念感到不解。
“你知道建造这样一座你设想中的花园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吗？”
“我有大概考虑过，今年春天我开始行动，不论是对于这座房子的扩建，还是对于这块山坡的改造。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所有的花都会重新开，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座童话一样的房子里了，我向你保证，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坚定与快活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隐约的恐惧与脆弱。我尽量在希尔弗的面前掩藏这一切。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伊甸园。如同希尔弗对他的雕像有一种执着一般，我对一座充满阳光的花园也渐渐形成了一种执着，就像我曾经憧憬过的，我从贝纳德的人们口中所了解到的罗素庄园，希尔弗的母亲和他那尊弥涅尔瓦的故乡，我知道，那也是希尔弗梦中最初的童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念头就一直生长在我心里，如果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不完整的，我希望他能在这座崭新的，充满生机的花园里找回从前的岁月，让阳光重新照耀进那段黑暗的无尽回廊。
希尔弗最终没有反对。不如说，在我真的着手开始这一切之后，他甚至开始欣赏我的这一决定，我不在意他是否理解我这一决定背后所有隐藏的原因，因为我只是单纯的希望看到他奔跑在阳光下的模样。尽管这样一幅画面在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还无法想象，但我总是心怀期待。
这项工作并不轻松，在这段时间里，我从一个对任何动手工作都一窍不通的贵妇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乡间农忙女孩。我将自己长长的头发盘在头顶，收起了我的胸针与手镯这些琳琅琐碎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戴上了围裙与手套。希尔弗最开始对我这种转变感到惊讶，他大约是没有猜到我真的有这样强的意志力，而后来见我如此兴致勃勃，便和我一起进行所有的工作。他按照他的想法为我们的花园画出了一副构想图。在那之后，我们一起为山坡除去杂草，铺上花园小路用的石砖，去市集采购我们想种在屋门前的树苗与花卉，将它们依据我们构想的样子种在土里，又将买来的藤蔓仔细地牵引。这些原汁原味的劳动生活经常让我们两人蓬头垢面。当我看到希尔弗那双原本为拿起画笔而生的修长双手沾满泥土与灰尘时，我会忍不住惊异的咯咯笑出声；当他那光洁的额头在阳光的照耀下而渗出细密的汗珠时，我总觉得他的笑容比往日我见到的一切事物更加明媚，而他似乎也乐在其中。而且我惊奇地发现，或许是因为他擅长雕刻的原因，他的动手能力其实比我想象的要强得多。只要有他在，除了需要许多人动手帮忙的体力活我们两人无法解决以外，其他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在我的协助下完成。
让我惊奇的事情还有很多，而一旦投入到一项我确定要完成的事情中，整个人就会充满乐观的活力。我与希尔弗每天所谈论的内容再也不是关于从前的回忆，不是关于漫无边际的艺术幻想，而是每天我们又开垦了哪片土地，又种下了哪种鲜花，我在家里的哪个角落又摆上什么装饰品。我们渐渐变成了两个完完全全的贝尔霍德的村民，而这一切转变都显得那样自然而然。
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两个人都懒洋洋的日子，一日的工作就会在我们一致的赞同下暂时搁置。希尔弗会背起画板走到小河边或是乡镇的街道上去采风，我则一个人在家中钻研前几天向邻居请教来的新食谱，或是在我们的花园里四处游荡，思考接下来要在花园里种上什么鲜花。
有一次，我站在花园的门口，忽而在地上看到一朵飘落的白蔷薇，我将它捡起，捧在手心细细打量，蔷薇光滑柔润的花瓣躺在我手心的那种触感，连最轻柔的丝绒也无法与之媲美。
“你在看什么？”
微风送来一个声音，不知何时，希尔弗竟站在我的身后。
“蔷薇。我想在我们的房子周围都种上蔷薇，你觉得怎么样？”
我兴奋地回头看向他，他却只是向我点了点头，眼神似乎有些飘忽不定，我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他总是这样，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我们之间的这种对白。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却把我这句话记在了心上。不久之后，他就在房子的周围牵引了蔷薇的藤蔓，藤蔓从阳台经过，爬过卧室与厨房的窗户。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下，没过多久藤蔓就发芽了，那时正赶上初夏。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我们在贝尔霍德度过了一个忙碌的夏天。待到夏天进入尾声的时候，花园的改造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我们所在的小山坡不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而有了光洁漂亮的小路，均匀平整的草坪和一丛丛鲜艳茂盛的花卉。在我们第一批移栽的风铃草与常夏石竹慢慢凋败后，现在开的最好的是白蔷薇，我们在房子周围和花园的各处都种上了不同品种的蔷薇，倘若到了第二年，它们的花期应当会更早，持续的时间也会更长；我们所在的小山坡在夜晚也不再是一片漆黑，我们为房子周围和上下山的小路装上了照明灯，让天黑之后也能显得足够温馨；而至于希尔弗的那尊矜贵的弥涅尔瓦，她现在终于不必委身于荒草野花，我们请来了许多村民，帮助我们将她移到了我们花园的中央，她的脚下现在是平整的草地与石子小路——我们终于为她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你的弥涅尔瓦跟着你，可真是命途多舛。”
我向希尔弗调侃似的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雕像本来就是摆在花园最中央供人欣赏的，可是她却先是被你关在了地下回廊，又跟着你四处流浪，然后在这么一个杂草的山坡上饱受风吹日晒，最后才又回到了花园里，难道不是命途多舛吗？”
听我说完这番话，他思考着点了点头。
“听你这样一说，她的一生可真是不幸。”
“那倒也不会。至少她现在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我和希尔弗站在我们小屋二楼的阳台上，望着眼前那尊弥涅尔瓦站在这座山坡顶端的花园里，一种小小的成就感爬上了我的心头。
“她也是你的弥涅尔瓦，克里斯。”
希尔弗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仿佛感受到了他轻柔的目光洒在我左边的脸颊上。
在花园初建成的时候，我们邀请来了薇奥莱特。我们在贝尔霍德偶尔会与她有信件往来，就如同我最开始设想的那样，即使我和希尔弗最终走到了一起，我仍旧和她成为了朋友。
希尔弗在斯诺街区的罗素旧址被汉德重新出售后，薇奥莱特就搬进了她的那位热烈的追求者——威尔斯伯爵名下的一处别墅中，并接受了他的供养。如今希尔弗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般供养她了，她并不知道希尔弗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但是也很快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可以看出，直到现在，她对于希尔弗也仍旧有某种真挚的情感留在心中，也许就像我对希尔弗一样，她对他也有一种关切，即使抛开爱情，抛开金钱，这种情感仍是难以泯灭的。
“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爱你。”
当薇奥莱特与我在花园散步的时候，她轻声对我说道。
“他看你的那种眼神，与在谈论那位曾经令他向往的人时一模一样。”
忽然，她像察觉出来什么一样对我大惊小怪起来，尖细着大嗓门对我说：“他当时对我所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我连忙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轻声告诉她希尔弗就在我们附近。
“这有什么关系，如果我知道一个人是真心爱我的，我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怕被他听到。”
薇奥莱特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冲我摆了摆手，随后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笑着看向了我。
“算了，只要他能在这里真的过得快活，我就没有其他任何可抱怨你的了。”
说罢，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她的手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我。
“对了，这是给你们的，不要告诉赫尔曼。”
我接过信封，发现里面有些厚，大约不是信件。
“这是什么？”
薇奥莱特也并没有回避，她告诉我她从那幢罗素旧址搬出来后，就把当初墙上挂着的，希尔弗赠送给她的许多作品都拍卖掉了，只留下了几幅她最喜欢的作品加以珍藏。
“里面一共是六十万布兰的支票。”
我看着她轻描淡写的表情，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别那么看着我，反正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们而已。”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向薇奥莱特表达我的感谢，只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自从我来到贝纳德之后，在这里遇见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薇奥莱特拍拍我的肩膀，似乎是觉得我快要哭了，而我却忽然抱住了她。
令我欣慰的是，她没有推开我。只是在我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克里斯，你要照顾好他，我就认你做我的好朋友，记住了吗？”
我将头靠在薇奥莱特的肩膀上，努力的点着头。
在那之后，薇奥莱特没有再来亲自拜访过，只是偶尔我们会有信件往来。而思前想后，我如她所言，从没有将那封装有六十万布兰的信封在希尔弗面前打开。
入秋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到了卢瑟瓦尔。我答应母亲要回来看望她和父亲。我本以为希尔弗会不愿回到卢瑟瓦尔，可谁知他却答应了陪我一同的请求。
“我知道要求你和我一起回去，这样做太自私了。可就算不回去，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在那里的时光，因为——”
“我会和你一起去卢瑟瓦尔，见一见你的父母。”
我惊讶的抬起头望着他，他却显得格外的认真。
“我愿意见一见你的父母，看一看你的家庭的模样”
“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
“当然，那里是我的另一个故乡，曾经也有我父母和家庭。不论我怎么否认，这一切总是无法改变的。”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就这样将自己过往最贫瘠的一面袒露在我的眼前，这让我于心不忍。
也许一个悲剧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生活基调，因为对于希尔弗来讲一切就是如此。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可我却固执的想让他快乐，为了再次改变他余生的基调，我不惜付出所有。没有什么恨意与不幸造就的悲哀足以囚禁人的一生，这就是我的信念。如果是因为爱，我接受爱为我带来的一切，哪怕是最刺骨的痛苦，如果因爱而生，我无怨无悔。可若是因为悔恨，因为曾经的不幸，哪怕穷尽我的一切，我也发誓要带希尔弗挣脱这样的黑暗。
这就是我的信念。
我和希尔弗一同看望了我的父母。现在由赛琳和他的丈夫陪伴着他们，我想把来自我的家庭的幸福尽可能传递给他，让他习惯生命中有更多值得信赖的人出现，他可以没有顾忌的去依赖那些人，就像我们在贝尔霍德的那段时光，可以毫无顾忌的相信与依赖彼此。这才是他的生活该有的模样。
在这次卢瑟瓦尔之行前，我原本还担心这又会让希尔弗变得消极，因为我害怕他又回想起从前在约瑟的往事。可没想到这次拜访我的家人却为他带去了许多的鼓舞。是我与我家人们的相处让他看到了，如果他愿意放下过往的不幸，其实他仍旧有找到归宿的权利。
大约两周后，我们返回了贝尔霍德。
希尔弗的医生在某一次拜访中告诉我们，希尔弗的病情得到了一定的控制。
他对此感到很惊奇，因为在他的从医生涯中遇到这样的案例极少。他告诉我们，有可能是因为贝尔霍德的空气有利于肺病的调养，再加上适当的运动与规律的生活，这些都对病情的稳定有些帮助。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情不自禁的留下了泪水，我从未想过我们在这里创造的生活，有一天真的可以把希尔弗留在我的身边。
整个秋天，我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在渐渐凉爽的秋风里，花园中的白蔷薇走向了凋零，而小屋前的那几颗柠檬树却迎来了巨大的丰收。我们将树上的柠檬摘下后，几乎全部送给了附近居住的村民，而周围的居民差不多都认识我和希尔弗，因为他们都知道，住在小山坡上的那对夫妇拥有一座最漂亮的小花园。
一切都如同我料想的那样完美。这样的日子甚至让我开始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童话般的生活。也许它仍旧琐碎，易碎，带有一些昏昏欲睡的宁静午后那短暂的，隐约惊扰着我的旧梦与未来，但是当我醒来看到暖色的阳光仍旧洒在花园，而希尔弗抱着画板静坐在弥涅尔瓦雕像脚边的时候，我在心里将其奉为童话。
后来，我和希尔弗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直到他二十九岁那年死于肺病，离开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年，而我敢肯定，那也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是我和希尔弗在一起的时间让我认定，我们最好的结局，是一同走向光明的尽头。
我对于他的死亡是冥冥之中有所感知的，就像上帝赐给我这段幸福岁月的同时，又告诉我它会在未来某一天结束。但是巨大的幸福让我们内心都充满着感恩，或许心底是在静静期盼奇迹的发生，又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将最后的时光变成童话，仿佛这样就会把死亡悄悄藏到我们看不见的角落。以至于当那段日子来临的时候，我们都相当的平静。
在那个春天里，白天，他会在花园的长椅上小憩，或是喝一点酒，微醺在月季正开的茂盛的花丛中；而到了夜晚，我们会早早就躺在床上，谈起往昔的回忆，在轻声的耳语中进入梦乡。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过去什么也没有经历，你在约瑟府和父母一起平安的长大，我的父亲也没有经历那场意外，我们都是最快乐的人，然后我们因为曾经的那场婚约而在一起了。”
“听起来好像一句话就到了故事的结局。”
“这样不好吗？”
我的反问引起了他的思考，他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们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克里斯，甚至我们可能并不会在一起。”
“可你会是最幸福最耀眼的人，哪怕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你会成为所有人的骄傲。”
“我不想成为所有人的骄傲。我想就算我们的过往都风平浪静，也未必收获比现在更多的幸福。”
“所以你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对吗？”
“当然。”
他回答的那么轻松。不过说到底，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总有一些念头困扰着我，让我无法在夜深人静独自思考时，获得真正的宁静。
“可是，不是完美的幸福。”
我喃喃说道。
忽然，希尔弗熄灭了房间的灯光。一片黑暗中，他轻声开口。
“没有完美的幸福，克里斯。幸福与完美本身也无关联，就像如果有一天如果我离开了，我还是相信你能够获得幸福。”
“别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听不懂。”
我在黑暗中赌气似的翻了个身。那个时候的我有时无法理解希尔弗对我说的一些话，尽管我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他终究会是对的。如果有一天他真正离开了我，也许我会开始逐渐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可我仍旧害怕那一天的到来，那时的我宁愿永远也不理解他的话，固执的坚守最后一方寸我幻想中的幸福。
可他告诉我的却是，完美造就快乐，残缺造就幸福。
那段时间，我有时会在深夜惊醒，那种在黑夜中的清醒与恐惧让我刻骨铭心。没有任何白天美好的幻想陪我一同苏醒，替我挡去这片现实的黑暗，唯有我和我身边熟睡的人是唯一的真实。在寂静中，我能听到希尔弗的呼吸声在我耳边轻轻起伏，我看着他，想到他终究会离我而去，我会无法控制得哭得非常厉害。
那种感觉就好像白天我们都在做一场美妙的梦，而夜晚我才开始真正面对我们的未来。而那种仿佛无法呼吸的绝望感——我将永远都不敢再去细细回忆：我该怎么接受希尔弗有一天真的从我身边消失？他才刚刚看到光明真正的模样，我才刚刚拥有真正的他，在我们的花园里，我梦寐以求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然而就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却再也无法续写，只能成为我永远的追忆。
我终于抑制不住，放任自己在被窝里大声抽泣。
我的哭声终于惊醒了希尔弗。他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看到我哭的如此强烈，便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后面轻轻抱住我，像哄孩子一般慢慢拍着我的后背。
轻轻拍一下，又一下。
“别担心，我还在。”
轻柔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那样清晰。
我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他，抱住黑暗中唯一的真实，我想让任何人也无法从我身边夺走他。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直到筋疲力竭后，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喃喃响起，我才渐渐睡去。
这样的夜晚有过很多次。
然而第二天，我们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忘掉头一个夜晚里所发生一切，继续回到我们那个幻想的，梦境般的花园。我能看出希尔弗也和我一样，沉溺在这样一个美梦中不愿醒来，他很努力，而我知道这一切，多半是为了我。
清晨，我在厨房为他准备早餐，他就悄悄走进来从背后抱住我，他的身上还裹着轻柔的睡衣。我们在飘着草莓酱香味的厨房里亲吻，听着身边逐渐沸腾的牛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窗外的绿意甚至要涌入这间温暖的房间。蔷薇又开了，是七姊妹，我瞥见了她们簇拥而生的模样。我永远忘不了在那样和煦的清晨，我们在被所有绿意包围的小房子里，任凭藤蔓与爱情一同肆意生长，迎来我们生命中最美的，最后一个春天。
我多希望这个春天带来的是永恒，然而迎接我们的却只有凋败与死亡。
有一次，希尔弗问我，当他死后，我是否会继续维系这座花园。
“当然，毕竟我们为这个花园付出过很多。而且这里有我们一起生活留下来的痕迹。”
他显得有些黯然神伤，仿佛为了一句话酝酿了很久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里很美，我可以替你一直留在这里守着这片花园，但是克里斯，你还很年轻——”
“不，我也会留在这这里。”
我坚决地对他说。
“你不会想要永远为一个死人而活的。”
我从床边站起，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不理解他为什么竟要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还会和其他人在一起吗？”
我感到悲伤而又气恼。
“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遗忘是最好的良药。”
“我不认为我需要这种药。继续生活在这里是让我活下去唯一的办法。”
我变得非常敏感和激动，可这时候的他已经太虚弱了，他已经不会同我再争执什么，只是任凭我固执的发泄。我知道他希望将他的死对我的伤害降到最低，倘若我接下来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那我将永远也无法摆脱他的死亡带给我的痛苦。
可只有这样的痛苦实际降临时，我才意识到，如果说遗忘是最好的良药，那么总有一些事情是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就像坐在一只形单影只的小船漫游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之中，我不去考虑未来究竟会飘零去哪个方向。我会带着这种痛苦将它活成我内心的宁静，那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主旋律，不是时间与遗忘就能令我抛弃的主旋律。
我从未想过我竟会有一天如此爱一个人，甚至超越我自己。
再后来，他几乎每天都在病床上度过。我望着希尔弗那双早已印在我心里的紫色眼睛一天天凹陷，他模样再不复从前，一天比一天更加苍白瘦削，而我咬着牙坐在他的身边，我暗暗发誓绝不会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我逼回所有的眼泪，一如往常的照顾他，配合医生最后的指导。
直到最后，生命的沙漏终于流逝的一粒不剩。
在那个春天的清晨，希尔弗永远的离开了我。他用他生命的终末，将我们的爱永远凝结在了那个春天。
我们一起见到了希尔弗的医生。在他的帮助下，希尔弗暂时稳定了病情，尽管每天他还是发热的很厉害，但是医生告诉我那是因为他那天淋了太多的雨。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他的发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
当我和医生单独站在房间外面交谈时，他告诉我，他所见过的此类肺病病例并不多，而向希尔弗这样迅速恶化的则更是少见。这应当与他个人的体质，生活习惯，甚至情绪等各方各面的因素都有关联。而不论未来的情况如何，他向我保证会始终关注希尔弗的病况，并且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来缓解病情。
“除了定期检查与按时服用药物，饮食方面也需要多加注意。”
说着，医生从他的文件簿中取出一张清单，他告诉我，上面是他根据希尔弗的体质所写的一份饮食清单，是他建议希尔弗在饮食上需要注意的事项，里面写了许多他推荐的食材与禁忌的食物。
“我从前也提出过将这样一份清单具体化，但是赫尔曼先生却只是听我口头上给出了一些建议，现在我还是将它交给您为好。”
我小心翼翼的收下了医生交给我的清单，并向他保证我一定按照他的嘱咐行事。
“我无法时时刻刻监督病人的康复，只能期待病人谨记珍重。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再接触到粉尘，无疑对赫尔曼先生的健康是最致命的打击。我对赫尔曼先生从前的职业爱好稍有了解，但我建议您一定劝阻他继续进行任何雕像相关的工作。”
希尔弗的医生对我交代了一样又一样，我想这些话他一定从前对希尔弗提起过不止一遍，但是恐怕是觉得希尔弗并没有严格按照他的建议行事，所以才会将期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
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医生在临走前竟对我有一番特别的嘱咐。他说他希望我能够平静的面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因为家属的情绪对病人也有影响，他希望我能够在希尔弗接下来的时间里为他带去多一些安宁和快乐的东西。
我知道他作为一名医生，已经惯常看待这样的事情，但还是被他的耐心和细心所打动。他的话让我思考良多，甚至让我想到了关于未来的计划。
在希尔弗这次病情好转后的日子里，我们进行了一番商讨，最终还是决定一起前往贝尔霍德。他在那里的隐秘居所是他最后拥有的全部，而不多不少，也是我所期待的一切。于是我们很快决定在那里定居。
我将这个决定写信告诉了我的母亲。自从结束与汉德的婚姻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同家里的人们取得联系。尽管我现在的生活与他们当初的意愿相差了太多，但是这却是我真心希望的生活，我告诉她，我会和希尔弗在贝尔霍德定居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就会回去看望她。
在我的坚持下，母亲终于支持了我的决定。这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的幸福。
而至于我和希尔弗，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如何，于是我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去提起将来的生活，仿佛我们只活在现在，做任何有助于让我们当下活的更加快活的事，逐渐成为我们生活的唯一原则。
我用汉德留给我的一部分财产为那座山坡上的小屋做了修葺与扩建。回想起希尔弗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觉得一切的时光都仿佛在静静倒流，以至于我回顾了在琼恩斯生活的时光，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比起城市的居所，这里更能满足我对未来生活的幻想。我要在这里完成我异想天开的计划：我想要为我们建造一座花园中的小屋，我想让我们所在的这个小山坡变成我和希尔弗两人的天堂——也许我早就该相信，我们本就是两个一样浪漫主义的人，只不过遇到希尔弗后，我的这一面才逐渐被我看见。
确定了我的想法之后，我便一刻不停的开始行动。因为不去思考未来，我变得对眼前之事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执着，甚至连希尔弗都对我这种突如其来的执念感到不解。
“你知道建造这样一座你设想中的花园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吗？”
“我有大概考虑过，今年春天我开始行动，不论是对于这座房子的扩建，还是对于这块山坡的改造。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所有的花都会重新开，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座童话一样的房子里了，我向你保证，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坚定与快活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隐约的恐惧与脆弱。我尽量在希尔弗的面前掩藏这一切。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伊甸园。如同希尔弗对他的雕像有一种执着一般，我对一座充满阳光的花园也渐渐形成了一种执着，就像我曾经憧憬过的，我从贝纳德的人们口中所了解到的罗素庄园，希尔弗的母亲和他那尊弥涅尔瓦的故乡，我知道，那也是希尔弗梦中最初的童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念头就一直生长在我心里，如果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不完整的，我希望他能在这座崭新的，充满生机的花园里找回从前的岁月，让阳光重新照耀进那段黑暗的无尽回廊。
希尔弗最终没有反对。不如说，在我真的着手开始这一切之后，他甚至开始欣赏我的这一决定，我不在意他是否理解我这一决定背后所有隐藏的原因，因为我只是单纯的希望看到他奔跑在阳光下的模样。尽管这样一幅画面在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还无法想象，但我总是心怀期待。
这项工作并不轻松，在这段时间里，我从一个对任何动手工作都一窍不通的贵妇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乡间农忙女孩。我将自己长长的头发盘在头顶，收起了我的胸针与手镯这些琳琅琐碎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戴上了围裙与手套。希尔弗最开始对我这种转变感到惊讶，他大约是没有猜到我真的有这样强的意志力，而后来见我如此兴致勃勃，便和我一起进行所有的工作。他按照他的想法为我们的花园画出了一副构想图。在那之后，我们一起为山坡除去杂草，铺上花园小路用的石砖，去市集采购我们想种在屋门前的树苗与花卉，将它们依据我们构想的样子种在土里，又将买来的藤蔓仔细地牵引。这些原汁原味的劳动生活经常让我们两人蓬头垢面。当我看到希尔弗那双原本为拿起画笔而生的修长双手沾满泥土与灰尘时，我会忍不住惊异的咯咯笑出声；当他那光洁的额头在阳光的照耀下而渗出细密的汗珠时，我总觉得他的笑容比往日我见到的一切事物更加明媚，而他似乎也乐在其中。而且我惊奇地发现，或许是因为他擅长雕刻的原因，他的动手能力其实比我想象的要强得多。只要有他在，除了需要许多人动手帮忙的体力活我们两人无法解决以外，其他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在我的协助下完成。
让我惊奇的事情还有很多，而一旦投入到一项我确定要完成的事情中，整个人就会充满乐观的活力。我与希尔弗每天所谈论的内容再也不是关于从前的回忆，不是关于漫无边际的艺术幻想，而是每天我们又开垦了哪片土地，又种下了哪种鲜花，我在家里的哪个角落又摆上什么装饰品。我们渐渐变成了两个完完全全的贝尔霍德的村民，而这一切转变都显得那样自然而然。
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两个人都懒洋洋的日子，一日的工作就会在我们一致的赞同下暂时搁置。希尔弗会背起画板走到小河边或是乡镇的街道上去采风，我则一个人在家中钻研前几天向邻居请教来的新食谱，或是在我们的花园里四处游荡，思考接下来要在花园里种上什么鲜花。
有一次，我站在花园的门口，忽而在地上看到一朵飘落的白蔷薇，我将它捡起，捧在手心细细打量，蔷薇光滑柔润的花瓣躺在我手心的那种触感，连最轻柔的丝绒也无法与之媲美。
“你在看什么？”
微风送来一个声音，不知何时，希尔弗竟站在我的身后。
“蔷薇。我想在我们的房子周围都种上蔷薇，你觉得怎么样？”
我兴奋地回头看向他，他却只是向我点了点头，眼神似乎有些飘忽不定，我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他总是这样，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我们之间的这种对白。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却把我这句话记在了心上。不久之后，他就在房子的周围牵引了蔷薇的藤蔓，藤蔓从阳台经过，爬过卧室与厨房的窗户。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下，没过多久藤蔓就发芽了，那时正赶上初夏。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我们在贝尔霍德度过了一个忙碌的夏天。待到夏天进入尾声的时候，花园的改造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我们所在的小山坡不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而有了光洁漂亮的小路，均匀平整的草坪和一丛丛鲜艳茂盛的花卉。在我们第一批移栽的风铃草与常夏石竹慢慢凋败后，现在开的最好的是白蔷薇，我们在房子周围和花园的各处都种上了不同品种的蔷薇，倘若到了第二年，它们的花期应当会更早，持续的时间也会更长；我们所在的小山坡在夜晚也不再是一片漆黑，我们为房子周围和上下山的小路装上了照明灯，让天黑之后也能显得足够温馨；而至于希尔弗的那尊矜贵的弥涅尔瓦，她现在终于不必委身于荒草野花，我们请来了许多村民，帮助我们将她移到了我们花园的中央，她的脚下现在是平整的草地与石子小路——我们终于为她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你的弥涅尔瓦跟着你，可真是命途多舛。”
我向希尔弗调侃似的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雕像本来就是摆在花园最中央供人欣赏的，可是她却先是被你关在了地下回廊，又跟着你四处流浪，然后在这么一个杂草的山坡上饱受风吹日晒，最后才又回到了花园里，难道不是命途多舛吗？”
听我说完这番话，他思考着点了点头。
“听你这样一说，她的一生可真是不幸。”
“那倒也不会。至少她现在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我和希尔弗站在我们小屋二楼的阳台上，望着眼前那尊弥涅尔瓦站在这座山坡顶端的花园里，一种小小的成就感爬上了我的心头。
“她也是你的弥涅尔瓦，克里斯。”
希尔弗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仿佛感受到了他轻柔的目光洒在我左边的脸颊上。
在花园初建成的时候，我们邀请来了薇奥莱特。我们在贝尔霍德偶尔会与她有信件往来，就如同我最开始设想的那样，即使我和希尔弗最终走到了一起，我仍旧和她成为了朋友。
希尔弗在斯诺街区的罗素旧址被汉德重新出售后，薇奥莱特就搬进了她的那位热烈的追求者——威尔斯伯爵名下的一处别墅中，并接受了他的供养。如今希尔弗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般供养她了，她并不知道希尔弗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但是也很快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可以看出，直到现在，她对于希尔弗也仍旧有某种真挚的情感留在心中，也许就像我对希尔弗一样，她对他也有一种关切，即使抛开爱情，抛开金钱，这种情感仍是难以泯灭的。
“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爱你。”
当薇奥莱特与我在花园散步的时候，她轻声对我说道。
“他看你的那种眼神，与在谈论那位曾经令他向往的人时一模一样。”
忽然，她像察觉出来什么一样对我大惊小怪起来，尖细着大嗓门对我说：“他当时对我所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我连忙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轻声告诉她希尔弗就在我们附近。
“这有什么关系，如果我知道一个人是真心爱我的，我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怕被他听到。”
薇奥莱特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冲我摆了摆手，随后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笑着看向了我。
“算了，只要他能在这里真的过得快活，我就没有其他任何可抱怨你的了。”
说罢，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她的手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我。
“对了，这是给你们的，不要告诉赫尔曼。”
我接过信封，发现里面有些厚，大约不是信件。
“这是什么？”
薇奥莱特也并没有回避，她告诉我她从那幢罗素旧址搬出来后，就把当初墙上挂着的，希尔弗赠送给她的许多作品都拍卖掉了，只留下了几幅她最喜欢的作品加以珍藏。
“里面一共是六十万布兰的支票。”
我看着她轻描淡写的表情，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别那么看着我，反正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们而已。”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向薇奥莱特表达我的感谢，只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自从我来到贝纳德之后，在这里遇见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薇奥莱特拍拍我的肩膀，似乎是觉得我快要哭了，而我却忽然抱住了她。
令我欣慰的是，她没有推开我。只是在我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克里斯，你要照顾好他，我就认你做我的好朋友，记住了吗？”
我将头靠在薇奥莱特的肩膀上，努力的点着头。
在那之后，薇奥莱特没有再来亲自拜访过，只是偶尔我们会有信件往来。而思前想后，我如她所言，从没有将那封装有六十万布兰的信封在希尔弗面前打开。
入秋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到了卢瑟瓦尔。我答应母亲要回来看望她和父亲。我本以为希尔弗会不愿回到卢瑟瓦尔，可谁知他却答应了陪我一同的请求。
“我知道要求你和我一起回去，这样做太自私了。可就算不回去，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在那里的时光，因为——”
“我会和你一起去卢瑟瓦尔，见一见你的父母。”
我惊讶的抬起头望着他，他却显得格外的认真。
“我愿意见一见你的父母，看一看你的家庭的模样”
“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
“当然，那里是我的另一个故乡，曾经也有我父母和家庭。不论我怎么否认，这一切总是无法改变的。”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就这样将自己过往最贫瘠的一面袒露在我的眼前，这让我于心不忍。
也许一个悲剧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生活基调，因为对于希尔弗来讲一切就是如此。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可我却固执的想让他快乐，为了再次改变他余生的基调，我不惜付出所有。没有什么恨意与不幸造就的悲哀足以囚禁人的一生，这就是我的信念。如果是因为爱，我接受爱为我带来的一切，哪怕是最刺骨的痛苦，如果因爱而生，我无怨无悔。可若是因为悔恨，因为曾经的不幸，哪怕穷尽我的一切，我也发誓要带希尔弗挣脱这样的黑暗。
这就是我的信念。
我和希尔弗一同看望了我的父母。现在由赛琳和他的丈夫陪伴着他们，我想把来自我的家庭的幸福尽可能传递给他，让他习惯生命中有更多值得信赖的人出现，他可以没有顾忌的去依赖那些人，就像我们在贝尔霍德的那段时光，可以毫无顾忌的相信与依赖彼此。这才是他的生活该有的模样。
在这次卢瑟瓦尔之行前，我原本还担心这又会让希尔弗变得消极，因为我害怕他又回想起从前在约瑟的往事。可没想到这次拜访我的家人却为他带去了许多的鼓舞。是我与我家人们的相处让他看到了，如果他愿意放下过往的不幸，其实他仍旧有找到归宿的权利。
大约两周后，我们返回了贝尔霍德。
希尔弗的医生在某一次拜访中告诉我们，希尔弗的病情得到了一定的控制。
他对此感到很惊奇，因为在他的从医生涯中遇到这样的案例极少。他告诉我们，有可能是因为贝尔霍德的空气有利于肺病的调养，再加上适当的运动与规律的生活，这些都对病情的稳定有些帮助。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情不自禁的留下了泪水，我从未想过我们在这里创造的生活，有一天真的可以把希尔弗留在我的身边。
整个秋天，我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在渐渐凉爽的秋风里，花园中的白蔷薇走向了凋零，而小屋前的那几颗柠檬树却迎来了巨大的丰收。我们将树上的柠檬摘下后，几乎全部送给了附近居住的村民，而周围的居民差不多都认识我和希尔弗，因为他们都知道，住在小山坡上的那对夫妇拥有一座最漂亮的小花园。
一切都如同我料想的那样完美。这样的日子甚至让我开始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童话般的生活。也许它仍旧琐碎，易碎，带有一些昏昏欲睡的宁静午后那短暂的，隐约惊扰着我的旧梦与未来，但是当我醒来看到暖色的阳光仍旧洒在花园，而希尔弗抱着画板静坐在弥涅尔瓦雕像脚边的时候，我在心里将其奉为童话。
后来，我和希尔弗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直到他二十九岁那年死于肺病，离开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年，而我敢肯定，那也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是我和希尔弗在一起的时间让我认定，我们最好的结局，是一同走向光明的尽头。
我对于他的死亡是冥冥之中有所感知的，就像上帝赐给我这段幸福岁月的同时，又告诉我它会在未来某一天结束。但是巨大的幸福让我们内心都充满着感恩，或许心底是在静静期盼奇迹的发生，又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将最后的时光变成童话，仿佛这样就会把死亡悄悄藏到我们看不见的角落。以至于当那段日子来临的时候，我们都相当的平静。
在那个春天里，白天，他会在花园的长椅上小憩，或是喝一点酒，微醺在月季正开的茂盛的花丛中；而到了夜晚，我们会早早就躺在床上，谈起往昔的回忆，在轻声的耳语中进入梦乡。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过去什么也没有经历，你在约瑟府和父母一起平安的长大，我的父亲也没有经历那场意外，我们都是最快乐的人，然后我们因为曾经的那场婚约而在一起了。”
“听起来好像一句话就到了故事的结局。”
“这样不好吗？”
我的反问引起了他的思考，他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们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克里斯，甚至我们可能并不会在一起。”
“可你会是最幸福最耀眼的人，哪怕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你会成为所有人的骄傲。”
“我不想成为所有人的骄傲。我想就算我们的过往都风平浪静，也未必收获比现在更多的幸福。”
“所以你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对吗？”
“当然。”
他回答的那么轻松。不过说到底，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总有一些念头困扰着我，让我无法在夜深人静独自思考时，获得真正的宁静。
“可是，不是完美的幸福。”
我喃喃说道。
忽然，希尔弗熄灭了房间的灯光。一片黑暗中，他轻声开口。
“没有完美的幸福，克里斯。幸福与完美本身也无关联，就像如果有一天如果我离开了，我还是相信你能够获得幸福。”
“别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听不懂。”
我在黑暗中赌气似的翻了个身。那个时候的我有时无法理解希尔弗对我说的一些话，尽管我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他终究会是对的。如果有一天他真正离开了我，也许我会开始逐渐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可我仍旧害怕那一天的到来，那时的我宁愿永远也不理解他的话，固执的坚守最后一方寸我幻想中的幸福。
可他告诉我的却是，完美造就快乐，残缺造就幸福。
那段时间，我有时会在深夜惊醒，那种在黑夜中的清醒与恐惧让我刻骨铭心。没有任何白天美好的幻想陪我一同苏醒，替我挡去这片现实的黑暗，唯有我和我身边熟睡的人是唯一的真实。在寂静中，我能听到希尔弗的呼吸声在我耳边轻轻起伏，我看着他，想到他终究会离我而去，我会无法控制得哭得非常厉害。
那种感觉就好像白天我们都在做一场美妙的梦，而夜晚我才开始真正面对我们的未来。而那种仿佛无法呼吸的绝望感——我将永远都不敢再去细细回忆：我该怎么接受希尔弗有一天真的从我身边消失？他才刚刚看到光明真正的模样，我才刚刚拥有真正的他，在我们的花园里，我梦寐以求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然而就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却再也无法续写，只能成为我永远的追忆。
我终于抑制不住，放任自己在被窝里大声抽泣。
我的哭声终于惊醒了希尔弗。他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看到我哭的如此强烈，便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后面轻轻抱住我，像哄孩子一般慢慢拍着我的后背。
轻轻拍一下，又一下。
“别担心，我还在。”
轻柔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那样清晰。
我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他，抱住黑暗中唯一的真实，我想让任何人也无法从我身边夺走他。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直到筋疲力竭后，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喃喃响起，我才渐渐睡去。
这样的夜晚有过很多次。
然而第二天，我们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忘掉头一个夜晚里所发生一切，继续回到我们那个幻想的，梦境般的花园。我能看出希尔弗也和我一样，沉溺在这样一个美梦中不愿醒来，他很努力，而我知道这一切，多半是为了我。
清晨，我在厨房为他准备早餐，他就悄悄走进来从背后抱住我，他的身上还裹着轻柔的睡衣。我们在飘着草莓酱香味的厨房里亲吻，听着身边逐渐沸腾的牛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窗外的绿意甚至要涌入这间温暖的房间。蔷薇又开了，是七姊妹，我瞥见了她们簇拥而生的模样。我永远忘不了在那样和煦的清晨，我们在被所有绿意包围的小房子里，任凭藤蔓与爱情一同肆意生长，迎来我们生命中最美的，最后一个春天。
我多希望这个春天带来的是永恒，然而迎接我们的却只有凋败与死亡。
有一次，希尔弗问我，当他死后，我是否会继续维系这座花园。
“当然，毕竟我们为这个花园付出过很多。而且这里有我们一起生活留下来的痕迹。”
他显得有些黯然神伤，仿佛为了一句话酝酿了很久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里很美，我可以替你一直留在这里守着这片花园，但是克里斯，你还很年轻——”
“不，我也会留在这这里。”
我坚决地对他说。
“你不会想要永远为一个死人而活的。”
我从床边站起，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不理解他为什么竟要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还会和其他人在一起吗？”
我感到悲伤而又气恼。
“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遗忘是最好的良药。”
“我不认为我需要这种药。继续生活在这里是让我活下去唯一的办法。”
我变得非常敏感和激动，可这时候的他已经太虚弱了，他已经不会同我再争执什么，只是任凭我固执的发泄。我知道他希望将他的死对我的伤害降到最低，倘若我接下来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那我将永远也无法摆脱他的死亡带给我的痛苦。
可只有这样的痛苦实际降临时，我才意识到，如果说遗忘是最好的良药，那么总有一些事情是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就像坐在一只形单影只的小船漫游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之中，我不去考虑未来究竟会飘零去哪个方向。我会带着这种痛苦将它活成我内心的宁静，那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主旋律，不是时间与遗忘就能令我抛弃的主旋律。
我从未想过我竟会有一天如此爱一个人，甚至超越我自己。
再后来，他几乎每天都在病床上度过。我望着希尔弗那双早已印在我心里的紫色眼睛一天天凹陷，他模样再不复从前，一天比一天更加苍白瘦削，而我咬着牙坐在他的身边，我暗暗发誓绝不会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我逼回所有的眼泪，一如往常的照顾他，配合医生最后的指导。
直到最后，生命的沙漏终于流逝的一粒不剩。
在那个春天的清晨，希尔弗永远的离开了我。他用他生命的终末，将我们的爱永远凝结在了那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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