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之岛·12
几乎是难眠的一夜，疲惫也不能使我尽快入梦。总是一有人经过我的房间门口，留下任何风吹草动我就被惊醒，一整晚反复如此，使我躺到清晨才朦胧睡去。
吃过午饭后，我准备前往信中约定的那家咖啡馆。
天气相当糟糕，雨从早上开始就下个不停，天阴沉的可怕。街上几乎看不见空的马车。所幸我所居住的地方离那家咖啡馆并不远，我决定步行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开始后悔，雨下的实在太大。还没走到一半，我的靴子就被水浸湿，头发与衣摆上也沾满了飘落的雨滴。我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今天下午这场赴约简直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就像是我同自己赴约一般，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刻意来体会一番心情与身体都被雨水打湿的感觉。
果然，雨天的咖啡馆几乎无人光顾。我挑选了一个紧挨玻璃墙的位置坐下。侍者空闲，便格外照顾我的需求。替我收好了伞，又递来了菜单。我随意点了杯咖啡，便开始消磨这个下午。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暴雨中的街景，有助于我不时填补大脑的空白。
这场雨大到让人心慌，雨点让人觉得像是上帝带着情感向地面宣泄，望着被雨水尽情洗刷的街道，我甚至认为哪怕希尔弗最终看到了我那封信，也会因为这样恶劣的天气而放弃赴约。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我应该感谢这一场肆虐狷狂的暴雨，倘若我在今天离开前始终面对的是一把空椅，至少我还可以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这场暴雨。
扪心自问，与希尔弗相处了这样长的时间，我已经逐渐惯于说服自己去接受他的忽然消失。他总是那样若即若离，那种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滋味，就如同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身旁他的身影不知在何时早已消失不见。如果他真的需要在那样一个清晨独自远行，我想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哪怕现在，即使我已经非常确信我对他的爱，我也依旧如此。但我希望他不要不辞而别，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又被他丢在身后，这种失落的感觉远胜于知道他会离开我身边。我希望不论他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或经历了怎样的变故，都可以无所顾忌的告诉我。而如果他愿意尝试和我一同面对，那会使我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屋外的雨丝毫没有示弱，已经是下午四点。我早就打算今天剩下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并逐渐接受了希尔弗不会出现的事实。我甚至开始认为我并不是为了等他出现，而是单纯的感受他离开我的滋味。回顾自从我来到贝纳德的点点滴滴，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他竟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种悲剧美，哪怕是最快乐的时光，也都好像预示着这样的结局。可是我就是无法理解，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
四点半，除了零星几人来咖啡店里避雨或是借伞，几乎没有其他人客人到来。可每当门上挂着的铃铛响起叮铃声的时候，我还是会不自觉的浑身一颤，悬着心飞快地扭头张望，随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直到后来，在一次次失望中，我终于感到厌倦，我甚至开始庆幸那些都不是我要等的人，好让我内心的平静不用被打破，就好像我早已忘记了此行前来的目的。我倾听着窗外大雨的单调不变的音节，它们在我脑海里渐渐化为一条虚无的线。这条线仿佛没有尽头，它逐渐占据了我的脑海，分割了我对身边一切事物的感知，一圈又一圈缠绕住我的心，直到周遭所有的一切，也不能够将这颗心再度唤醒。
“叮铃...”我扭头。
“叮铃...”我又扭头。
可没有一声清脆与我有关。
我倦于被惊扰，却又不肯离开。天色更暗。我的意识更麻木，甚至昏昏欲睡。
朦胧中，我好像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朝我这个方向传来，越来越近，我以为又是一名侍者，便没有回头。
“克里斯。”
我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是谁，只见一把不断淌着水的黑色雨伞出现在我的视野。直到我抬起眼，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站的我的眼前。他开口。
“你果然在这。”
希尔弗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耳边。
我睁大着眼睛抬起头望着他，这一秒钟，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我只觉得方才雨声形成的那根无形的，牢牢束缚住我心的那根线，在此时此刻“啪”的一声断裂开来，只顷刻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忘记了所有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我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时，那瞬间的，冰凉的撞击。
“噌”的一下，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有想，紧紧抱住了他。眼泪像不受控制一般终于从麻木的心里涌出。
“你终于来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随即又把我从他湿淋淋的怀抱里推开。
“雨太大了，马车很难叫到，我差不多走到贝纳德的时候才叫到了一辆马车。”
“你从贝尔霍德走了过来？”
希尔弗点了点头，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出现了。”
我很少用这样委屈的语气同他讲话，因为这一次，我感到了濒临绝望的悲伤。
“让你这样等我一个下午，我真是不可原谅。”
希尔弗轻声对我说。但他这样诚恳的态度也并没有打消我的悲愤。看着他终于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这些天我所有焦急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
“你当然不可原谅！不仅仅是因为让我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希尔弗，既然你看到了我的信，就代表你明知道我在像个傻子一样满世界找你，但是你就是躲着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面对我一句又一句的质问，他像哄孩子一样的哄我，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出现真正的矛盾。
或许我知道我并非真的气愤，只是我太激动了，以至于不用这种方式来宣泄的话，我就找不到一种情感的突破口。以我现在的状态，我无法心平气和的和他交流。
希尔弗面对情绪激动的我，不再出言相劝，只是安静地听完我所有的抱怨，一句也没有打断，似乎显得格外耐心。直到最后看我的气差不多消了，才望着我开口道。
“对不起，克里斯，我应该想到我这些天为你带来了多少痛苦，所以我会接受你所有的责备。”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显得平静而诚恳，就好像这番话仿佛经过他精心的准备，以至于最后真正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显得无波无澜。
我心中顿时升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可是今天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可以静下心来听我说一些话吗？决定来见你的时候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既然我最后在心中承认我是爱你的，我觉得我不该对你再有什么隐瞒。”
他的这番话让我始料未及，我更没想到过有一天“爱”这个字竟也可以像呼吸一般自然的从他的口中说出。我顿时安静了下来，就像我能够预感到，他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会比“爱”这个字更加沉重。
“克里斯。”
他轻声喊了一遍我的名字，视线却没有在我的身上。那语气，就好像确认我是坐在他的对面，真实听他讲述接下来的话一般。
我向他点了点头，正犹豫要说些什么，他却先开口了。
“几天前，我去见了一次我的医生，他告诉我，我的肺病可能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让我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有可能，会很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艰难，但脸上已经没有波澜。甚至露出一种终于将一件心事倾吐完后的那种轻松感。
但是我在听到这句话后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动不动的将视线停留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两瓣嘴唇上。一瞬间，我觉得他在和我开玩笑。
他犹豫良久，终于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关切地向我询问。
“怎么不说话？你还好吗？”
可是我只是低下头，看着面前早已冷透的咖啡，没有任何回应。眼泪落到了咖啡盘上，发出细小清脆的撞击声。我低着头，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可我拼了命的忍耐，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呜咽。
他将手收了回去，就这样放任我无声的哭泣。
许久，他问我：“汉德和你离婚了，对吗？”
我埋着脑袋点了点头，泪水啪嗒啪嗒的掉。
“我替你感到开心，克里斯。这应该是你的心愿。”
我终于忍不住，垂着脑袋开始低声的抽泣。
“你见到他了，他对你说了什么？”我用连我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低头问他。
“也没有什么，他找到了我，让我交出约瑟府剩余的所有财产。他好像对我所拥有的财产已经相当了解。”
我狠狠地咬着嘴唇，悔恨化成热意疯狂的灼烧着我的双眼，眼泪便无法控制地不断涌出——果然是这样，一切果然是这样，我在心里呐喊！汉德自始至终都在骗我，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我早该想到，那天他出人意料的爽快答应了同我离婚，那背后真正的原因。而我又是多么的愚蠢，竟妄想着我所谋划的一切能够瞒过他的双眼，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他用我的身份来威胁我交出手中约瑟全部的财产，我答应了他，但也告诉了他我的条件，那就是他必须接受与你离婚，他同意了。克里斯，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他请求着我的原谅，我却不住地摇头。“希尔弗，你太傻了，你没必要答应他。我太了解汉德了，他只不过是在威胁你，倘若你拒绝他之后立刻离开贝纳德，去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他同样将拿你毫无办法。”
而希尔弗却好像不这么认为。
“其实也无妨。他应当是个守信用的人，我想他今后应该会完全对我失去兴趣，而我也不用担心手握这样一笔财产而引起谁的注意了。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你也一样。我不想再逃避了，克里斯。”
我再一看他，他果真是一脸轻松的对我讲述着这一切。
“克里斯，我躲避你，是因为我不确定你在和汉德离婚之后，会不会愿意和这样的我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还能陪你多久，如果我死去，在那之后我留给你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痛苦。”
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出这句话，就好像他已经预感到了我将承受多么大的折磨，预感到了我们在一起最后的时光。他诚恳得让我觉得他甚至是抛弃了自己的感受，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这一切。
“倘若你真的和我在一起，我带给你的痛苦可能会远大于幸福。”
“我知道。”我向他回答。
我努力的深吸一口气。就像准备好一场尽情宣泄前的最后的仪式，任凭泪水从眼角滚落。
“可是这些已经没有办法停止了，希尔弗，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停止了。只要一想到你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就觉得这一切就像命中注定的安排。每一次回想起我和你在贝纳德相遇，我们去的每一个地方，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变得不可救药的更加爱你。希尔弗，你无法想象。”
我用手不停地去揉自己的眼睛，可眼泪就是无法抑制地的落下，怎么揉也揉不净，我甚至都快要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直到他伸出手来牵过我的一只手，用一种安慰哭泣的孩子般的口吻对我说。
“不，其实我都可以想象。或许从我生病的那天晚上，你对我说那些话开始，我就应该去毫不犹豫的相信你。你同样无法想象，你是怎样改变了我。”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只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抑制的光芒。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我对任何人也不曾提起。你是第一个听到她的人。”
他的样子有些犹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神情，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对我描述这一切才不会让我觉得荒谬。
希尔弗告诉我，其实在他独自生活在贝纳德的这些年以来，他的内心中一直隐约存在着一个强大的形象，那是他用尽自己的灵感与心血也想要塑造的一个女性形象。
“那几乎是我曾经全部的愿望。以至于我后来遇到薇奥莱特并接近她，也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她是抽象的自由和具体的美。而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从她的身上获取支撑我活下去的陪伴与宽恕。”
希尔弗在向我诉说这一切的时候似乎不抱什么期望，认为我会对他这种想法感到怪异。而我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追问他，他所说的这个形象，是否正是贝尔霍德的小屋中那尊整身少女雕像。
“你知道她？”
“那次和你一起去贝尔霍德，我偷偷溜进了那个房间，我看到了那尊雕像，不过我没有对你提起这件事。”
我有些难以启齿，因为我知道这种行为并不光彩。可谁知希尔弗不仅完全没有责备我，甚至为我曾经见过她而感到一丝欣喜。
“没错，就是那个雕像。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我的心里。也许你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因为她是一个完全由我所构想出来的，并不存在的人。”
而我则告诉希尔弗，我并没有觉得这一切难以理解。事实上，当他将这一切亲口告诉我的时候，我甚至认为这正符合他留在我心中的印象：一个像皮格马利翁一样浪漫主义的存在。他与他的雕像，在我心里从来都是不可分割般的存在。
可是忽然，他却开始用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与消沉对我开口。
“克里斯，也许我连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都不清楚。我无法放弃你，可也无法放弃心中的那个形象，我无法背叛她。在我得知我的肺病可能会让我随时死去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不顾一切地去完成她，在我死去之前，我必须让她在我眼前活过来，完整的呈现出我所有的意志，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语速变得愈来愈急促，就连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为了完成她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是独自留在贝尔霍德的那些天，我却越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从前创作她的那种热情，那尊雕像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陌生又没有意义——我甚至想过要毁掉她！而当我最终下定决心去刻画她的面容时，我发现竟然不知不觉将她雕刻成了我脑海中你的模样。”
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希尔弗用如此强烈的情绪向我宣泄，哪怕是在圣罗塔夫我和他对峙的那个夜晚，他说起这些年来让他感到痛苦的一切，也不及此时此刻他在我的面前向我吐露他最后的心声。
“我简直愚蠢到看不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个形象，到后来，根本就已经成为了你——”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我便走到他身边紧紧的抱住了他。那种拥抱，就恍如在暴风雨的海面上，紧紧抓住自己栖身的最后的船只。
“我会在你身边，希尔弗。不论你会不会离开，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的身体被雨水浸染地冰凉，与我滚烫的眼泪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而我的泪水就像窗外的暴雨一样肆意倾泻。
欢乐的，绝望的，期待已久的，我命中注定的那场暴雨。
天空昏暗的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可怕。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我不在意明天希尔弗会带我驶向何方，不在乎前方等待着我们的将是怎样的痛苦和死亡。所有的所有，都像这间咖啡厅外的暴雨声一样肆虐，仿佛要击溃我内心最深的信念。但希尔弗的怀抱为我挡去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绝望与幸福交织，我感觉我们在拥抱着坠落。可我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哪怕给我一百个逃离的机会，我也会一百零一次的紧握他的双手，回到命运为我们编织的深渊。
吃过午饭后，我准备前往信中约定的那家咖啡馆。
天气相当糟糕，雨从早上开始就下个不停，天阴沉的可怕。街上几乎看不见空的马车。所幸我所居住的地方离那家咖啡馆并不远，我决定步行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开始后悔，雨下的实在太大。还没走到一半，我的靴子就被水浸湿，头发与衣摆上也沾满了飘落的雨滴。我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今天下午这场赴约简直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就像是我同自己赴约一般，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刻意来体会一番心情与身体都被雨水打湿的感觉。
果然，雨天的咖啡馆几乎无人光顾。我挑选了一个紧挨玻璃墙的位置坐下。侍者空闲，便格外照顾我的需求。替我收好了伞，又递来了菜单。我随意点了杯咖啡，便开始消磨这个下午。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暴雨中的街景，有助于我不时填补大脑的空白。
这场雨大到让人心慌，雨点让人觉得像是上帝带着情感向地面宣泄，望着被雨水尽情洗刷的街道，我甚至认为哪怕希尔弗最终看到了我那封信，也会因为这样恶劣的天气而放弃赴约。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我应该感谢这一场肆虐狷狂的暴雨，倘若我在今天离开前始终面对的是一把空椅，至少我还可以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这场暴雨。
扪心自问，与希尔弗相处了这样长的时间，我已经逐渐惯于说服自己去接受他的忽然消失。他总是那样若即若离，那种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滋味，就如同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身旁他的身影不知在何时早已消失不见。如果他真的需要在那样一个清晨独自远行，我想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哪怕现在，即使我已经非常确信我对他的爱，我也依旧如此。但我希望他不要不辞而别，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又被他丢在身后，这种失落的感觉远胜于知道他会离开我身边。我希望不论他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或经历了怎样的变故，都可以无所顾忌的告诉我。而如果他愿意尝试和我一同面对，那会使我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屋外的雨丝毫没有示弱，已经是下午四点。我早就打算今天剩下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并逐渐接受了希尔弗不会出现的事实。我甚至开始认为我并不是为了等他出现，而是单纯的感受他离开我的滋味。回顾自从我来到贝纳德的点点滴滴，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他竟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种悲剧美，哪怕是最快乐的时光，也都好像预示着这样的结局。可是我就是无法理解，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
四点半，除了零星几人来咖啡店里避雨或是借伞，几乎没有其他人客人到来。可每当门上挂着的铃铛响起叮铃声的时候，我还是会不自觉的浑身一颤，悬着心飞快地扭头张望，随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直到后来，在一次次失望中，我终于感到厌倦，我甚至开始庆幸那些都不是我要等的人，好让我内心的平静不用被打破，就好像我早已忘记了此行前来的目的。我倾听着窗外大雨的单调不变的音节，它们在我脑海里渐渐化为一条虚无的线。这条线仿佛没有尽头，它逐渐占据了我的脑海，分割了我对身边一切事物的感知，一圈又一圈缠绕住我的心，直到周遭所有的一切，也不能够将这颗心再度唤醒。
“叮铃...”我扭头。
“叮铃...”我又扭头。
可没有一声清脆与我有关。
我倦于被惊扰，却又不肯离开。天色更暗。我的意识更麻木，甚至昏昏欲睡。
朦胧中，我好像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朝我这个方向传来，越来越近，我以为又是一名侍者，便没有回头。
“克里斯。”
我还没意识到这究竟是谁，只见一把不断淌着水的黑色雨伞出现在我的视野。直到我抬起眼，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站的我的眼前。他开口。
“你果然在这。”
希尔弗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耳边。
我睁大着眼睛抬起头望着他，这一秒钟，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我只觉得方才雨声形成的那根无形的，牢牢束缚住我心的那根线，在此时此刻“啪”的一声断裂开来，只顷刻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忘记了所有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我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时，那瞬间的，冰凉的撞击。
“噌”的一下，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有想，紧紧抱住了他。眼泪像不受控制一般终于从麻木的心里涌出。
“你终于来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随即又把我从他湿淋淋的怀抱里推开。
“雨太大了，马车很难叫到，我差不多走到贝纳德的时候才叫到了一辆马车。”
“你从贝尔霍德走了过来？”
希尔弗点了点头，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出现了。”
我很少用这样委屈的语气同他讲话，因为这一次，我感到了濒临绝望的悲伤。
“让你这样等我一个下午，我真是不可原谅。”
希尔弗轻声对我说。但他这样诚恳的态度也并没有打消我的悲愤。看着他终于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这些天我所有焦急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
“你当然不可原谅！不仅仅是因为让我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希尔弗，既然你看到了我的信，就代表你明知道我在像个傻子一样满世界找你，但是你就是躲着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面对我一句又一句的质问，他像哄孩子一样的哄我，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出现真正的矛盾。
或许我知道我并非真的气愤，只是我太激动了，以至于不用这种方式来宣泄的话，我就找不到一种情感的突破口。以我现在的状态，我无法心平气和的和他交流。
希尔弗面对情绪激动的我，不再出言相劝，只是安静地听完我所有的抱怨，一句也没有打断，似乎显得格外耐心。直到最后看我的气差不多消了，才望着我开口道。
“对不起，克里斯，我应该想到我这些天为你带来了多少痛苦，所以我会接受你所有的责备。”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显得平静而诚恳，就好像这番话仿佛经过他精心的准备，以至于最后真正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显得无波无澜。
我心中顿时升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可是今天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可以静下心来听我说一些话吗？决定来见你的时候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既然我最后在心中承认我是爱你的，我觉得我不该对你再有什么隐瞒。”
他的这番话让我始料未及，我更没想到过有一天“爱”这个字竟也可以像呼吸一般自然的从他的口中说出。我顿时安静了下来，就像我能够预感到，他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会比“爱”这个字更加沉重。
“克里斯。”
他轻声喊了一遍我的名字，视线却没有在我的身上。那语气，就好像确认我是坐在他的对面，真实听他讲述接下来的话一般。
我向他点了点头，正犹豫要说些什么，他却先开口了。
“几天前，我去见了一次我的医生，他告诉我，我的肺病可能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让我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有可能，会很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艰难，但脸上已经没有波澜。甚至露出一种终于将一件心事倾吐完后的那种轻松感。
但是我在听到这句话后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动不动的将视线停留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两瓣嘴唇上。一瞬间，我觉得他在和我开玩笑。
他犹豫良久，终于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关切地向我询问。
“怎么不说话？你还好吗？”
可是我只是低下头，看着面前早已冷透的咖啡，没有任何回应。眼泪落到了咖啡盘上，发出细小清脆的撞击声。我低着头，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可我拼了命的忍耐，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呜咽。
他将手收了回去，就这样放任我无声的哭泣。
许久，他问我：“汉德和你离婚了，对吗？”
我埋着脑袋点了点头，泪水啪嗒啪嗒的掉。
“我替你感到开心，克里斯。这应该是你的心愿。”
我终于忍不住，垂着脑袋开始低声的抽泣。
“你见到他了，他对你说了什么？”我用连我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低头问他。
“也没有什么，他找到了我，让我交出约瑟府剩余的所有财产。他好像对我所拥有的财产已经相当了解。”
我狠狠地咬着嘴唇，悔恨化成热意疯狂的灼烧着我的双眼，眼泪便无法控制地不断涌出——果然是这样，一切果然是这样，我在心里呐喊！汉德自始至终都在骗我，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我早该想到，那天他出人意料的爽快答应了同我离婚，那背后真正的原因。而我又是多么的愚蠢，竟妄想着我所谋划的一切能够瞒过他的双眼，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他用我的身份来威胁我交出手中约瑟全部的财产，我答应了他，但也告诉了他我的条件，那就是他必须接受与你离婚，他同意了。克里斯，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他请求着我的原谅，我却不住地摇头。“希尔弗，你太傻了，你没必要答应他。我太了解汉德了，他只不过是在威胁你，倘若你拒绝他之后立刻离开贝纳德，去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他同样将拿你毫无办法。”
而希尔弗却好像不这么认为。
“其实也无妨。他应当是个守信用的人，我想他今后应该会完全对我失去兴趣，而我也不用担心手握这样一笔财产而引起谁的注意了。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你也一样。我不想再逃避了，克里斯。”
我再一看他，他果真是一脸轻松的对我讲述着这一切。
“克里斯，我躲避你，是因为我不确定你在和汉德离婚之后，会不会愿意和这样的我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还能陪你多久，如果我死去，在那之后我留给你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痛苦。”
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出这句话，就好像他已经预感到了我将承受多么大的折磨，预感到了我们在一起最后的时光。他诚恳得让我觉得他甚至是抛弃了自己的感受，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这一切。
“倘若你真的和我在一起，我带给你的痛苦可能会远大于幸福。”
“我知道。”我向他回答。
我努力的深吸一口气。就像准备好一场尽情宣泄前的最后的仪式，任凭泪水从眼角滚落。
“可是这些已经没有办法停止了，希尔弗，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停止了。只要一想到你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就觉得这一切就像命中注定的安排。每一次回想起我和你在贝纳德相遇，我们去的每一个地方，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变得不可救药的更加爱你。希尔弗，你无法想象。”
我用手不停地去揉自己的眼睛，可眼泪就是无法抑制地的落下，怎么揉也揉不净，我甚至都快要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直到他伸出手来牵过我的一只手，用一种安慰哭泣的孩子般的口吻对我说。
“不，其实我都可以想象。或许从我生病的那天晚上，你对我说那些话开始，我就应该去毫不犹豫的相信你。你同样无法想象，你是怎样改变了我。”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只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抑制的光芒。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我对任何人也不曾提起。你是第一个听到她的人。”
他的样子有些犹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神情，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对我描述这一切才不会让我觉得荒谬。
希尔弗告诉我，其实在他独自生活在贝纳德的这些年以来，他的内心中一直隐约存在着一个强大的形象，那是他用尽自己的灵感与心血也想要塑造的一个女性形象。
“那几乎是我曾经全部的愿望。以至于我后来遇到薇奥莱特并接近她，也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她是抽象的自由和具体的美。而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从她的身上获取支撑我活下去的陪伴与宽恕。”
希尔弗在向我诉说这一切的时候似乎不抱什么期望，认为我会对他这种想法感到怪异。而我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追问他，他所说的这个形象，是否正是贝尔霍德的小屋中那尊整身少女雕像。
“你知道她？”
“那次和你一起去贝尔霍德，我偷偷溜进了那个房间，我看到了那尊雕像，不过我没有对你提起这件事。”
我有些难以启齿，因为我知道这种行为并不光彩。可谁知希尔弗不仅完全没有责备我，甚至为我曾经见过她而感到一丝欣喜。
“没错，就是那个雕像。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我的心里。也许你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因为她是一个完全由我所构想出来的，并不存在的人。”
而我则告诉希尔弗，我并没有觉得这一切难以理解。事实上，当他将这一切亲口告诉我的时候，我甚至认为这正符合他留在我心中的印象：一个像皮格马利翁一样浪漫主义的存在。他与他的雕像，在我心里从来都是不可分割般的存在。
可是忽然，他却开始用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与消沉对我开口。
“克里斯，也许我连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都不清楚。我无法放弃你，可也无法放弃心中的那个形象，我无法背叛她。在我得知我的肺病可能会让我随时死去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不顾一切地去完成她，在我死去之前，我必须让她在我眼前活过来，完整的呈现出我所有的意志，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语速变得愈来愈急促，就连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为了完成她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是独自留在贝尔霍德的那些天，我却越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从前创作她的那种热情，那尊雕像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陌生又没有意义——我甚至想过要毁掉她！而当我最终下定决心去刻画她的面容时，我发现竟然不知不觉将她雕刻成了我脑海中你的模样。”
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希尔弗用如此强烈的情绪向我宣泄，哪怕是在圣罗塔夫我和他对峙的那个夜晚，他说起这些年来让他感到痛苦的一切，也不及此时此刻他在我的面前向我吐露他最后的心声。
“我简直愚蠢到看不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个形象，到后来，根本就已经成为了你——”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我便走到他身边紧紧的抱住了他。那种拥抱，就恍如在暴风雨的海面上，紧紧抓住自己栖身的最后的船只。
“我会在你身边，希尔弗。不论你会不会离开，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的身体被雨水浸染地冰凉，与我滚烫的眼泪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而我的泪水就像窗外的暴雨一样肆意倾泻。
欢乐的，绝望的，期待已久的，我命中注定的那场暴雨。
天空昏暗的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可怕。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我不在意明天希尔弗会带我驶向何方，不在乎前方等待着我们的将是怎样的痛苦和死亡。所有的所有，都像这间咖啡厅外的暴雨声一样肆虐，仿佛要击溃我内心最深的信念。但希尔弗的怀抱为我挡去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绝望与幸福交织，我感觉我们在拥抱着坠落。可我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哪怕给我一百个逃离的机会，我也会一百零一次的紧握他的双手，回到命运为我们编织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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