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小小的气球 » 第一章

第一章

    1985年,夏,雨声在午夜冲刷着村间黄土路的气息,然后再将那气浪从地上卷起,任其弥漫在被润湿了的空气中。谁站在这茫茫大气中,它们就跟着谁,然后团聚在谁的腿上,胸口上,压在人的面前让他无法呼吸。十六岁的郭起秋在无边的黑暗中蹒跚着,大雨和着尘土死死地压在他的头顶,让他的眼睛只得盯着这浑浊泥泞的路。他想看,想看前方是怎样的,却怎么也抬不起头,他竭力地挤压额头上的肌肉,把它硬挤出了一道道沟壑,这样才将将得以让他的眼能从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剽窃到一小块前方的视野。

    但眼前留给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摸不到,最后的最后,倔强成了他在这雨夜中最大的负担,他没收了他自己的仅有的一点视野。接下来,他只能探着头寻觅家的方向,像条猪狗一样在黑夜里挣扎,试图不在这一片未知中迷失。突然,脚下陷进了一个坑里,腿一软,身子也跟着掉了下去。他的头和身体陷在这泥泞之中,似婴儿时依偎于母亲的怀抱里一样——那泥水同她的怀抱一样温暖。他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头一偏,把脸埋在泥泞中,就像他曾经也把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胸怀之间。而嘴边侧脸的粗糙质感,却一下又一下地动摇着他对母亲的印象。

    他挣扎着,在大雨滂沱之中,在现实与梦境之中。

    这时一阵心悸从身体里袭来,冲进他的口腔、鼻腔,然后一阵透彻全身的剧痛,带的舌根和鼻头都酸了起来。雨水和苦痛融在了一起,从嘴角偷偷溜进来,带来一丝丝咸涩。那咸涩同他头颅里不断升起的酸楚,交织缠绵。那抽吸于肺头中的空气,带着他的身体,一抖一抖地在这难以挣脱的母亲的胸怀中抽动。

    “妈!”

    一道雷光把漆黑的天空撕裂成了两半,发出可怖而可怜的声音。

    “哪个是你妈?”老师站在讲台上,扶了一下坐在鼻尖上的金丝眼镜,将它送回鼻梁上,“郭起秋,你给老子讲讲,你妈在这屋头里哪个角角飘着嘞,咋个老师和同学们都看不到嘛?”

    哄堂大笑

    郭起秋从桌子上弹起,怔怔地望着讲台上梳着油头的男人,他两手支在讲台上面,弓着背,咧着嘴,被紧锁眉头压着却努力瞪大的目光,近乎要贯穿郭起秋整个身体。

    “郭起秋,你咋个好意思的嘛,下课你就蹽,哪个都找你不到,上课都是一样,哪个也都找你不到,你他妈的倒是把狗头从你那破桌子上抬起来啊!”他边吼边用巴掌撼动着讲台。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笑啥子,不许笑!”他似乎觉得还不尽兴,走下了讲台,卷起手里用夹子和几页纸拼凑起来的“教科书”,撸起用洗衣粉洗得雪白的袖子,将那“教科书”在空中上下挥舞。

    “老子批他,跟你们有啥子关系噻?写你们的题!”

    “郭起秋,你不要以为你爹开个染料厂,挣了几个钱你就也跟着牛逼哄哄的,要不是当初你妈被卷进机器里走掉了,政府给了你们家一大笔死人钱,你爹才能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爹才能买了全村第一辆自行车,你才能穿上啥子进口的球鞋……要不然你以为你们父子两个是怎么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的?”

    郭起秋先前就定在椅子上,现在依旧被钉在椅子上。

    “你咋个还好意思舒舒服服的在板凳上坐着嘞?给老子滚那边那边站着去,面壁思过!”

    于是郭起秋就好似一个机器人一样,将身子别扭地转过去,然后俯身,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给老子快点!”老师气得几乎已经把整个身体绷直,直用脚跺地。

    他被赶到角落以后,老师也重整姿态,端正地走回了讲台,照常地讲他的国文课。同学们低着头,用笔在本子上刷刷的写着,黑压压的一片。讲台上的这男人,四十岁的年纪了,还把自己的那张方块脸保养的一掐一兜水儿,每天的头型都要用摩丝拗十八个弯儿再来上课,倘若是他有一天不理那头发,任其在头上堆成一摊,那一定是家里落魄到没钱买摩丝了,要不然,他就算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不会放弃打理他那“精致”的发型的。

    他额头很宽,发际线倒是不高,上面搭着几根发丝的脑门看起来就像身后的黑板一样;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的金丝眼镜——那是他用一个半月的工资去县城里买的,两个镜框里面包着的是一双凌厉的眼睛,双眼皮。他的嘴巴像一叶小舟,覆倒在下巴上面,看起来,又老又硬,像快要生了茧一样。

    像王八的嘴一样。

    下课以后,郭起秋回到座位上,用袖子收拾他睡觉时流下的一片狼藉,老师从郭起秋背后的方向,如鬼魂一样地移过来,悄声对他说:

    “回家跟你爹说说……”郭起秋猛地一回头,两张脸之间只有一根汗毛的距离,“校长说县里给咱们村派了辆自行车,让他老人家帮我搞一下,我手里有票子。”说着,他把一百七十元钱塞到郭起秋的手里,然后又抓住郭起秋的手,将它褥进郭起秋的怀里。

    “别告诉别人,跟你爹说以后老师多照顾你。”他又用手往郭起秋的衣兜里探,然后在里放了两个五毛钱硬币,脸上一改先前训斥郭起秋时的神态,嘴角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谄媚的笑,“自行车据人家说是要一百六十元钱,多出来十块钱是老师一点心意,至于这两个钢镚儿嘛,你放学的时候买几个粑粑在路上吃嘛……”

    “那脸上堆起来的笑真是难看得很。”郭起秋心想。

    郭起秋身上担着这一百七十一元钱,走到教室的窗前,一片腿,翻了出去。他一直走到黄土垒成的操场的中央,然后再走到那一排用干得发裂的竹子强支起来的篱笆跟前。郭起秋在篱笆前面停留了还没有一秒,就顺着一个熟悉的方向寻去。他找到那个先前留下来的最大的空隙,然后把手从两根竹子中间穿过去,同一侧的腿蹭着两根竹子,也跟着迈过去;然后把头往另一个肩上一搭,再把离篱笆近的那个肩送进两根竹子里去,肩把那空隙又撑得大了一点,给胯留出空间,然后郭起秋再把胯顶进去,屁股一撅,让两根竹子分得更开一点,头也就能顺过去了;头一过去,剩下的小半个身子也自然好过了。

    栅栏的另一侧,是一片小树林,而小树林的背后,是一座座冒着黑烟的工厂。

    郭起秋心情没有任何起伏,尽管他知道本来还要上五节课才到真正放学的时间,可那又怎样,这黄土垒成的操场,这黄土垒成的学校,待着也是白待。

    更何况郭起秋已不是第一次“逃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