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起秋穿过夹在学校和工厂中间的小树林，走了三分钟，就到了他父亲郭了然开的工厂，在村子的西边。这村子就这么大，学校在东边，工厂在西边。
郭起秋一推开门，整间工厂就放进了他的眼睛里：里面大件小件的机器在四处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空气里飘满了染料刺鼻的气味，也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郭起秋强睁开被染料气味压低的双眼，寻找他的父亲郭了然。郭起秋只剩这个爹了。
郭起秋从五岁就没了娘——她叫金花，不知道姓什么，是许多年前郭了然拿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后来在屠宰场养活一家人。那天金花驼着小半扇猪路过粉碎机的时候，背带裤的带子被磨开了。那带子一头扎进了粉碎机里，先是把金花拽了个趔趄，她背上的猪摔了下来，然后金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拖到了粉碎机的脚下。这时有路过的工友，看到了这一幕，就忙不迭地跑过来按停了粉碎机，嘱咐了金花一声，就忙活自己手上的活儿去了。金花站起来，用手拽了拽被卡在两个齿轮之间的带子，纹丝未动。金花蹲下来，抱起了那半扇猪，用它盖上了两个齿轮张开的血盆大口。金花把两只手按在上面，又抬起来一只脚踩在一只齿轮上面，手抓着那带子，全身上下一起发力，奋力地营救着背带。这时金花脸上的肉开始上下的颤动，金花的身体也突然开始发抖，大地也在发抖，粉碎机也在发抖——其实只有粉碎机在发抖，它出了故障，没有听按键的话，自己又发动起来了。金花和那半扇猪的腿被卷了进去。金花的眼眶里瞬间就泵出了一圈泪，可是她的声带却死死地掐住从身体里喷涌上来的气，一声也喊不出来。她转过身，跳着脚，不停地拍打机器的躯干，捶击着上面的停止按键，可是机器终究是冰冷的，金花也终究是流着温热的血的。
她总算是嘶叫了出来。
金花也在那一刻，被完完全全地卷进了粉碎机里，那一刻她与身上背着的东西，没有任何区别。
等工友们赶到的时候，金花和半扇猪，都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
黄昏，郭起秋和郭了然坐在院子里的两个小板凳上，吸溜着两碗大米水饭。说是大米水饭，其实就是一把米，加一桶水，硬冲出来的一锅飘着米粒的汤。郭起秋突然放下碗，摸着被水撑得鼓鼓囊囊的肚皮，身子从板凳上出溜到地上，然后倚住身后的板凳：“爹，我想吃咸菜。”他始终没有放下碗，又把嘴凑到碗沿上，吸溜了一口米汤，然后用舌头把汤水滤过口腔，把米粒留在两片嘴唇中间嘬住，再把它舔到上牙膛碾碎，反复揉捻，试图尝出些什么，但是并没有作用，于是就又喝一口米汤把那粒米冲下去，“你去村头买点白萝卜回来腌上啊。”
“没有，没得钱，老子不会腌，你娘没得时间。”郭了然一手持着碗，两只眼往下瞟着，下巴往前挪动，接住泻下来的米汤，“等你娘回来再说。”
“老郭！不得了啦！你快去纺织厂看看吧！”一道洪亮的声音划破了父子二人中间的空气，让他们分别转身面向声音的源头。
是王老师，那时候还是给屠宰场算账的小王。他脸上淌着汗，头发堆在头上，有几根遮在眼前，有几根飘在头顶——那时的他还没能为自己头发打上摩丝。他曲着腿，屁股一下一下的往下坐着，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赶紧看看吧，去屠宰场看看吧，人……人出事啦！”
郭了然瞪大了眼，拇指死死地扣住碗沿，下唇抖动着，一道米汤从嘴角流下。米汤掉在了地上，郭了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然后疯了似的朝屠宰场的方向蹽去。郭起秋被留在凳子上，两只眼睛装满了疑惑：“是我娘吗？”他看向小王，“我娘咋啦？”
小王又气又急，两步奔向还傻坐在凳子上郭起秋，一只手握住胳膊，一只手拽起郭起秋的耳朵，想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可偏偏这时候郭起秋却一个劲儿的往下坠。小王看着眼前的孩子，一把汗一把泪的冲郭起秋喊道：“你这瓜娃子，你这瓜娃子……”说着，小王放开了拎着耳朵的那只手，然后一下一下地往郭起秋的后脊梁上招呼着，“赶紧跟我走！”郭起秋被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王见他还是在这里耍，就硬拖着他往屠宰场一步一步地挪：“你这小崽子，要是不想把你娘……你娘给做的新衣服磨烂，你就赶快站起来跟我走……”
郭了然看着屠宰场的大门在他的眼里一步一步地放大，然后闭着眼，低下头一肩冲开屠宰场的大门。他冲进第一个车间，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他叫嚷着，又冲进下一个车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于是他就用哭喊声，把那些空虚的车间一个一个地填满。
郭了然累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最后一个车间，用身体趴开那扇门，里面簇拥着的人群，都齐刷刷地扭过了头，看向了他。
议论声停止了，而抽噎声还在进行着。
“那个是她的男人！”有认识郭了然的工人指着郭了然喊道。
一大帮人又都跑上来，扶起瘫软在地上了的郭了然，带他走到粉碎机跟前。
空气里还残留着腥臭味，郭了然看着眼前的机器，绝望的嘶吼了最后一声，向后一仰，就昏死过去了。
郭了然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送回自家的床上了，旁边是小王负责照料着。郭了然半睁着眼，两片嘴唇上下地动着，却始终碰不到一块儿；他的嘴里光出着气，却出不来能让人听清的声音。
小王坐在床头，见他有意识了，想要说话，赶快把耳朵凑到了郭了然的嘴边，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郭了然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那分明是一个人名。
“金花……金花……”
“金花的后事，厂里都帮你处理好了，装在盒子里了，装在大盒子里，埋在你家院子下面的地里了，埋得很深，不用担心被人刨出来当肥料，也不用担心被虫子咬，只是……”
“只是啥子？”
“分不开了，都混在一起了……”
“啥子分不开了？”
“啥子都没得，你只管安心在床上歇息几天吧……”小王把郭了然身上的被子又掖了掖，起身找到暖水瓶，给郭了然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的椅子上，“你好点了就自己喝点水，厂子里面还有账要算，我先回去了。”
“晓得了。”郭了然精神恢复了些。
——————————————————
傍晚，郭了然在床上扭过身体，把枕头立起来，倚在墙上，然后再舒舒服服地枕上去。他伸手抓住水杯的把手，把杯子抬到嘴边，抿了一口，又放了回去。他看见郭起秋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他，便唤他到身边：“你过来嘛。”
郭起秋迈着碎步，走到郭了然的床前，眨了眨眼：“爹？”
“帮爹把桌上的半导体打开。”
“爹，娘呢？”郭起秋走到桌前，按下半导体的开关。
“死了。”
“啥子叫死？”
“就是走咯。”郭了然好像在想些什么，咽了一口唾沫，转头看向郭起秋，“娘完成她的任务啦……”
“那娘到哪里去了？”郭起秋坐在了郭了然床头的椅子上，两手拄着大腿，问道。
“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你不知道，爹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娘回家了。”郭了然闭上了眼。
“爹，你以后会去吗，去找娘？”
“我们每个人都会去的，你也要去，爹也会去的。”
“那娘还要我吗？爹，你去了以后，还要我吗？”
“要的……要的……只是娘不在了而已……”郭了然拍了拍郭起秋的肩膀，“今天夜里跟爹睡吧。”
“要得。”郭起秋爬上了床，躺在了郭了然的身边。郭了然伸出臂膀，环住了郭起秋小小的身子，郭起秋转过了身，侧卧着面对着郭了然，合起了眼皮。
窗外的风，吹散了云，放出了星星。剩下了几朵，被风吹得单薄了，一缕一缕，一片一片，回到了月亮的怀抱，给月亮盖上了半张被子。青蛙在月亮下的小河边鸣唱着，没有荷叶来寄托；鸟儿穿过树梢，却找不到自己的巢；树下的黄牛跪卧着，摇动着尾巴，脊背如山峦起伏着，它的整个身体就是一座大山。黄牛哞哞地诉说着好像在说：“交给我吧，尽管交给我吧。尽情伏在我的身上吧，看看我，我有多么坚实的背脊啊……”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
郭起秋把腿蜷了起来，脸深深地贴住郭了然的身体；郭了然的手抚在了郭起秋的身上，用胳膊把小小的郭起秋又箍紧了些……
郭起秋一推开门，整间工厂就放进了他的眼睛里：里面大件小件的机器在四处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空气里飘满了染料刺鼻的气味，也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郭起秋强睁开被染料气味压低的双眼，寻找他的父亲郭了然。郭起秋只剩这个爹了。
郭起秋从五岁就没了娘——她叫金花，不知道姓什么，是许多年前郭了然拿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后来在屠宰场养活一家人。那天金花驼着小半扇猪路过粉碎机的时候，背带裤的带子被磨开了。那带子一头扎进了粉碎机里，先是把金花拽了个趔趄，她背上的猪摔了下来，然后金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拖到了粉碎机的脚下。这时有路过的工友，看到了这一幕，就忙不迭地跑过来按停了粉碎机，嘱咐了金花一声，就忙活自己手上的活儿去了。金花站起来，用手拽了拽被卡在两个齿轮之间的带子，纹丝未动。金花蹲下来，抱起了那半扇猪，用它盖上了两个齿轮张开的血盆大口。金花把两只手按在上面，又抬起来一只脚踩在一只齿轮上面，手抓着那带子，全身上下一起发力，奋力地营救着背带。这时金花脸上的肉开始上下的颤动，金花的身体也突然开始发抖，大地也在发抖，粉碎机也在发抖——其实只有粉碎机在发抖，它出了故障，没有听按键的话，自己又发动起来了。金花和那半扇猪的腿被卷了进去。金花的眼眶里瞬间就泵出了一圈泪，可是她的声带却死死地掐住从身体里喷涌上来的气，一声也喊不出来。她转过身，跳着脚，不停地拍打机器的躯干，捶击着上面的停止按键，可是机器终究是冰冷的，金花也终究是流着温热的血的。
她总算是嘶叫了出来。
金花也在那一刻，被完完全全地卷进了粉碎机里，那一刻她与身上背着的东西，没有任何区别。
等工友们赶到的时候，金花和半扇猪，都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
黄昏，郭起秋和郭了然坐在院子里的两个小板凳上，吸溜着两碗大米水饭。说是大米水饭，其实就是一把米，加一桶水，硬冲出来的一锅飘着米粒的汤。郭起秋突然放下碗，摸着被水撑得鼓鼓囊囊的肚皮，身子从板凳上出溜到地上，然后倚住身后的板凳：“爹，我想吃咸菜。”他始终没有放下碗，又把嘴凑到碗沿上，吸溜了一口米汤，然后用舌头把汤水滤过口腔，把米粒留在两片嘴唇中间嘬住，再把它舔到上牙膛碾碎，反复揉捻，试图尝出些什么，但是并没有作用，于是就又喝一口米汤把那粒米冲下去，“你去村头买点白萝卜回来腌上啊。”
“没有，没得钱，老子不会腌，你娘没得时间。”郭了然一手持着碗，两只眼往下瞟着，下巴往前挪动，接住泻下来的米汤，“等你娘回来再说。”
“老郭！不得了啦！你快去纺织厂看看吧！”一道洪亮的声音划破了父子二人中间的空气，让他们分别转身面向声音的源头。
是王老师，那时候还是给屠宰场算账的小王。他脸上淌着汗，头发堆在头上，有几根遮在眼前，有几根飘在头顶——那时的他还没能为自己头发打上摩丝。他曲着腿，屁股一下一下的往下坐着，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赶紧看看吧，去屠宰场看看吧，人……人出事啦！”
郭了然瞪大了眼，拇指死死地扣住碗沿，下唇抖动着，一道米汤从嘴角流下。米汤掉在了地上，郭了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然后疯了似的朝屠宰场的方向蹽去。郭起秋被留在凳子上，两只眼睛装满了疑惑：“是我娘吗？”他看向小王，“我娘咋啦？”
小王又气又急，两步奔向还傻坐在凳子上郭起秋，一只手握住胳膊，一只手拽起郭起秋的耳朵，想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可偏偏这时候郭起秋却一个劲儿的往下坠。小王看着眼前的孩子，一把汗一把泪的冲郭起秋喊道：“你这瓜娃子，你这瓜娃子……”说着，小王放开了拎着耳朵的那只手，然后一下一下地往郭起秋的后脊梁上招呼着，“赶紧跟我走！”郭起秋被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王见他还是在这里耍，就硬拖着他往屠宰场一步一步地挪：“你这小崽子，要是不想把你娘……你娘给做的新衣服磨烂，你就赶快站起来跟我走……”
郭了然看着屠宰场的大门在他的眼里一步一步地放大，然后闭着眼，低下头一肩冲开屠宰场的大门。他冲进第一个车间，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他叫嚷着，又冲进下一个车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于是他就用哭喊声，把那些空虚的车间一个一个地填满。
郭了然累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最后一个车间，用身体趴开那扇门，里面簇拥着的人群，都齐刷刷地扭过了头，看向了他。
议论声停止了，而抽噎声还在进行着。
“那个是她的男人！”有认识郭了然的工人指着郭了然喊道。
一大帮人又都跑上来，扶起瘫软在地上了的郭了然，带他走到粉碎机跟前。
空气里还残留着腥臭味，郭了然看着眼前的机器，绝望的嘶吼了最后一声，向后一仰，就昏死过去了。
郭了然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送回自家的床上了，旁边是小王负责照料着。郭了然半睁着眼，两片嘴唇上下地动着，却始终碰不到一块儿；他的嘴里光出着气，却出不来能让人听清的声音。
小王坐在床头，见他有意识了，想要说话，赶快把耳朵凑到了郭了然的嘴边，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郭了然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那分明是一个人名。
“金花……金花……”
“金花的后事，厂里都帮你处理好了，装在盒子里了，装在大盒子里，埋在你家院子下面的地里了，埋得很深，不用担心被人刨出来当肥料，也不用担心被虫子咬，只是……”
“只是啥子？”
“分不开了，都混在一起了……”
“啥子分不开了？”
“啥子都没得，你只管安心在床上歇息几天吧……”小王把郭了然身上的被子又掖了掖，起身找到暖水瓶，给郭了然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的椅子上，“你好点了就自己喝点水，厂子里面还有账要算，我先回去了。”
“晓得了。”郭了然精神恢复了些。
——————————————————
傍晚，郭了然在床上扭过身体，把枕头立起来，倚在墙上，然后再舒舒服服地枕上去。他伸手抓住水杯的把手，把杯子抬到嘴边，抿了一口，又放了回去。他看见郭起秋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他，便唤他到身边：“你过来嘛。”
郭起秋迈着碎步，走到郭了然的床前，眨了眨眼：“爹？”
“帮爹把桌上的半导体打开。”
“爹，娘呢？”郭起秋走到桌前，按下半导体的开关。
“死了。”
“啥子叫死？”
“就是走咯。”郭了然好像在想些什么，咽了一口唾沫，转头看向郭起秋，“娘完成她的任务啦……”
“那娘到哪里去了？”郭起秋坐在了郭了然床头的椅子上，两手拄着大腿，问道。
“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你不知道，爹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娘回家了。”郭了然闭上了眼。
“爹，你以后会去吗，去找娘？”
“我们每个人都会去的，你也要去，爹也会去的。”
“那娘还要我吗？爹，你去了以后，还要我吗？”
“要的……要的……只是娘不在了而已……”郭了然拍了拍郭起秋的肩膀，“今天夜里跟爹睡吧。”
“要得。”郭起秋爬上了床，躺在了郭了然的身边。郭了然伸出臂膀，环住了郭起秋小小的身子，郭起秋转过了身，侧卧着面对着郭了然，合起了眼皮。
窗外的风，吹散了云，放出了星星。剩下了几朵，被风吹得单薄了，一缕一缕，一片一片，回到了月亮的怀抱，给月亮盖上了半张被子。青蛙在月亮下的小河边鸣唱着，没有荷叶来寄托；鸟儿穿过树梢，却找不到自己的巢；树下的黄牛跪卧着，摇动着尾巴，脊背如山峦起伏着，它的整个身体就是一座大山。黄牛哞哞地诉说着好像在说：“交给我吧，尽管交给我吧。尽情伏在我的身上吧，看看我，我有多么坚实的背脊啊……”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
郭起秋把腿蜷了起来，脸深深地贴住郭了然的身体；郭了然的手抚在了郭起秋的身上，用胳膊把小小的郭起秋又箍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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