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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蠹祸

    只有薛檀枞不在场时,柳白樱才敢鼓起勇气查看包的严严实实的下肢。一想到遍布双腿的伤口,心脏仿佛跃出了胸口,匍匐在佛祖面前。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内心的慌张完全将心路折叠成复杂的褶皱,藏匿在每一道折痕深处的无它,唯有迷茫的恐惧。

    柳白樱忍不住嘲笑懦弱的自己。向来不寄鬼神的她,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之下,意志竟会屈服于虚无的佛祖。

    太可笑了!

    在嘲讽的激励之下,柳白樱心一横,猛然揭开缠绕在双腿上的布条,满眼的触目惊心的增生瘢瘀令她眼眶瞬间湿润了。

    即便早有准备,但事实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如此轻易就失去了美好的修长的洁白的双腿,凭什么?

    除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增生瘢瘀,她也发现大腿小腿上多了几个奇怪的鼓包,鼓包的外皮几近透明,而里面的脓液还在流动。她不死心的将其中一个鼓包从侧边扎开一个洞,黄白色的脓液从破皮处流淌出来。拿起手帕将脓液吸干,干瘪的软皮似乎比先前更为丑陋了。

    想到将来不仅要面对如此丑陋的伤疤,还要接受永远无法站立的事实,她内心恐惧而颤抖。无论未来是否会有奇迹发生,结局一定不是她期待的模样了。

    可是她真的舍不得檀枞。

    想到这里,柳白樱紧绷着倔强的双唇,眼泪如串珠一般滚落在薄衾上。

    伤心欲绝时,门外传来学徒的声音,“薛官人回来啦?”

    柳白樱连忙拉过薄衾盖住双腿,不想让他看到。又担心脸上还挂着泪痕,被他瞧出异样,于是匆忙间拿起刚才用过的手帕,将眼泪抹干。手帕靠近视线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帕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惊慌的拿远,心里最后一块坚硬的屏障顷刻间碎裂了。

    是的,她没看错。手帕上,有几条细小的白虫在扭动。腹腔里一阵滚动,她止不住自内而外的干呕。薛檀枞推门在即,她匆忙躺下,背部朝外,将手帕压在床底下,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以为柳白樱还在沉睡,薛檀枞静静地坐到一旁。

    他揣摩着手里的药单,目光定睛在“三七”两个字上,这味药对止血大有裨益。适才于大夫也有止血的需要,清单里写了一味“茜草”,只是“茜草”罕见于中原,多产于西域。熟知药物的产地,可谓是名医的一项技能。若药单不出自于于薇之手,那么直觉告诉他,漠光就在桃花谷内。

    事不宜迟,他急于求证。正要走,忽然见柳白樱转过身来,睁开眼睛,轻声问道:“檀枞,你回来啦?”

    “白樱,你醒了。”

    床头又多了几包厚厚的药材,“这两夜你不休不眠,制的药还是不够吗?”

    “左右睡不着觉,不如再预备一些。”

    柳白樱细细的观察他的脸,瞳孔里的桀骜被担忧取而代之,眼底呈现浓重的青灰色,紧抿的嘴角多了几条细纹,令人心疼。她宽慰道:“养好身体,才有精神把漠光找回来。”

    这句话提醒了薛檀枞,“我出去一趟,适才有了一条新线索。”

    “你还要出门?”

    柳白樱浅浅的应了一声,竭尽全力将悲伤压制住,“那,去吧。”

    薛檀枞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常,迈出去的脚步又撤了回来,“白樱,再睡一会,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柳白樱眼神一抖,“好。”

    房门再度关闭,柳白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苦,对着屋顶无声的嘶吼起来。末了,她摘下脖颈里一直佩戴的圆形吊坠,从圆珠里取出一颗猩红的药丸,盯了半响,脑海里尽是薛檀枞劝她不要执着于复仇的场景。到了这一步,什么仇啊怨啊,尽数蒸发,从前的她太傻了。

    她咬破了手指,在床单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片刻不迟疑的将药丸吞了下去。

    桃花谷近在眼前时,薛檀枞看到乾元山庄的马车驶入了于大夫的小院,便从后院翻入,躲在角落伺机观察。紧接着,赶车的两名马夫从车厢里抬出一个担架。他清晰的看到那担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漠光对决的红鹰。

    红鹰没死!

    正巧孟千山与于大夫款款而谈着从房间里走出来,驻足到担架前。只听孟千山道:“还以为犬子会在此处,特地寻来。没想到是误会。”

    “此乃乡野之地,少有贵客,城里医馆众多,孟公子想必做了其他的选择。”于薇用委婉的话语表达了不卑不亢的态度。

    “于大夫医术精湛,名声在外,是犬子不识明珠,接下来就劳烦于大夫医治红姑了。”

    于薇笑笑,掩饰住震惊之色,没想到鼎鼎大名的一等杀手红鹰会置身于自家医馆。红鹰树敌无数,若长时间在此疗伤定会麻烦不断。可孟庄主的请求不好拒绝,唯有硬着头皮将红鹰尽快治愈,好让她早些离开。

    为推算出红鹰离开的时间,于薇伸出三指按在红鹰右腕寸关尺部位,察觉其脉迟无力、气机受阻、脏气衰微,不禁头疼,叹道:“竟不知世上竟有人能将红鹰前辈伤害至此。”

    虽气息微弱,红鹰不改言语里的固执和强硬,“若不是她有援兵赶到,早已命丧当场。幸好老身命不该绝,待病伤痊愈,定会找梧桐谷和云漠光算账。”

    “梧桐谷?听闻乾元山庄和梧桐谷向来交好,怎会反目成仇呢?”

    孟千山解围道:“红姑的话言重了。作为病人,理应平复心态、镇浮御燥,切勿为红尘俗事大动肝火。”

    听闻漠光被蒋术奇救走,性命安全无虞,教薛檀枞心中大石落下。这两日,每当回忆起崖边的大片血迹,便会重复经历当年漠光跳崖身亡的惨痛记忆,全身如历倒春寒。可又想到云漠光与蒋术奇在一起,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千山,你会留下吗?”红鹰身体衰弱,心生贪念,语气里满是恳求和依赖。

    孟千山始料不及的嫌恶脸色稍瞬即逝,顷刻间面色如常,托词道:“老夫若留下,还有病患敢上门吗?岂不是砸了于大夫的饭碗。”

    “孟庄主言重了,只是医馆确实招待不下。”于薇俯身道。

    “此地背靠山岭,令老夫想起少时狩猎的情景,干脆其他人等随我入山驻扎,还医馆一个清静。”

    听到孟庄主率一众人要进山,于薇反倒担心起来。都说孟庄主心细如发、意不可测,能觉察常人之不能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遗漏之处。幸好南喻已先行进山布置陷阱,若真情势危急,仍可拖延多时寻求转圜。

    于薇顾虑重重道:“于某不擅武艺,若是好事之徒找上门来,唯恐庇护不了红鹰前辈的安全。”

    孟千山置之一笑,随手一指,道:“华陈、袁竣在此地照看红姑,不得有任何闪失。于大夫尽管放心。”

    “那是再好不过了。”于薇陪笑道。

    目送孟千山率众人离开,于薇连忙招呼两人将担架抬入房间,而后屏退两人,替查看伤势。胸前伤口是由两柄宽窄不一的剑以不同角度先后刺中所致,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致命之伤,可红鹰竟然能存活下来?唯有一个解释,于薇附身倾听她的心跳。

    “老身的心脏比常人偏了三寸。”红鹰开口道。

    于薇直起身来,“果然如此。”若不是红鹰身体结构异于常人,恐怕她捱不过多年的刀淋剑雨,也无法获得今时今日的地位。

    “只是于某十分好奇,什么人能将前辈伤成这样?”

    “一个疯了的黄毛丫头。”

    “这怎么可能?前辈莫不是在开玩笑。”

    “常人是做不到,可云朝林的后代能做到。”于薇惊道,原来云漠光竟是云朝林的后代?

    深夜时分,灯烛俱灭,乡野寂静。

    一道如雾的黑影从偏窗潜入红鹰的房间,全然未被华陈、袁竣察觉。月光勾勒出来人半面强夺天工的脸,稍瞬他便走到红鹰的塌前。

    红鹰本该是警醒的,毕竟在来时的路上,孟千山已为她打通了经脉,内伤恢复了大半。但由于睡眠欠佳,红鹰的伤口恢复缓慢,于薇便在晚间的汤药里添加了凝神的药材,以致红鹰清醒过来较平时晚了半刻。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匕首已经抵在胸前。

    见是薛檀枞,红鹰沁出了冷汗。为今之计,唯有巧妙周旋,另寻出路。

    红鹰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小声问道:“薛檀枞,你找上门来,是为了问出云漠光的下落吧。”

    汹涌的杀意荡在他如银河般深邃的瞳孔里,“你猜错了。”

    “你不在乎她的生死吗?”

    薛檀枞丝毫不理会她的发问,修长的手指按住刀柄,令刀尖顺着胸口往脖颈方向移动,“心脏异位,可脖子只有一条。”

    “你——”

    精巧的匕首划破了红鹰的喉咙,也斩断了她的音节。薛檀枞闪身后退,冷眼瞧着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那方天地的床幔。

    匕首上,滴血未沾。

    他将匕首回鞘收于胸前。

    “你永远也伤害不到她了。”

    黑影离去,徒留红鹰双目圆睁,跻身于血花遍地的幽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