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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关系

    如果说头痛,相比军营里的大兵,学校里的坎沙·杜拉欣才是恨不能捏碎自己头颅的那个。

    他的课桌上,是一张要命的数学试卷,务必在两节课的时间内完成。而现在,挂钟的指针正向着打铃的时刻旋转,而他,还有两道大题未解答。哪怕教室里的同学多数都是愁眉苦脸,他也不想以此为借口,白白空了两道题不做——

    用老佩姆的话说,当你在失败者身上寻求慰藉时,你的命运已然被引力捕捉,变作他们的卫星。

    他明白老佩姆的意思——当学生的,必须向成功者看齐。

    可谁是成功者?检查过一遍试卷的富达尔·瓦汀吗?那么,该如何向他看齐呢?都说勤能补拙,可有些人的头脑是真开不了窍,就像那边的埃尔罗·安古斯一样,全然不具备读书的天赋,写再多的题也是白搭。就算真的追上人家的学习进度,往后又该怎么办?考入国立大学,取得学位证与毕业证,找一件好工作,赚花不完的钱?

    若以钱财论成功,放眼整间教室,也只有塔都斯·达西欧是响当当的成功者。但是看他倒在书桌上呼呼大睡的模样,坎沙真想刮他两个耳光,叫他快些起床、别再倒时差。

    赶在铃响的一瞬间,坎沙的思考随笔尖画上了句号——末尾的大题只解了一半,还算勉强。

    交好试卷、和同学们打完哈哈后,他拍醒了睡死的朋友,到走廊一齐吹冷风,用寒气逼走眼白里的血线,让精神稍显饱满。

    塔都斯收紧羽绒服的拉链,哆嗦着刷起网页:“题难吗?”

    “哥们儿,你是真嘴欠啊,”坎沙解开棉袄的纽扣,好让冰凉来得更刺骨一些,“大家是哀鸿遍野,就你交白卷,你说难度如何?”

    “这是今天的第几场模拟测试了?”

    “早上两场你没来,下午两场你玩手机,这场你睡觉,嗯,你算算,一共几场?”

    “滚,你小子,别当我是傻瓜,连数字都算不清楚。刚才,我看他们又在派试卷?回家了还要自测?”

    “是啊,不到半年啦,写题如投胎,回家一张物理、一张生物、一份瑟兰语加格威兰语的练习题…我看看,现在九点三十五,等写完,怕是要凌晨两点钟了。”

    “咱们早上是七点十分开课吧?满打满算,你们也睡不够五个小时啊,”塔都斯点上香烟,把惊讶喷进鼻息里,“我听我姐说,公司的员工最好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不然心脏出了问题,医疗保险都不够填的…”

    听他说起这些,坎沙就莫名地来气:“胡说八道。我妈成天家都不回,你姐手下的人有几个能睡够八个小时?”

    “干,你还记恨这档事啊?放心吧,阿姨的事情,我姐都解决好啦——说是有关系户顺了公司的货,想给阿姨扣黑锅,可被我姐教训了一顿,扫地出门。还有,兄弟,说回加班…阿姨是自愿的吧?你不是说,她要赚加班费来着?不行我再去拉扯拉扯,帮阿姨升个职、加个薪?”

    坎沙的眼皮眯了又开,搭在护栏上的手握了又松。讲真的,他有很多话想对朋友说,譬如谢谢塔都斯帮他的母亲解决工作困境;譬如笑话塔都斯,说那些关系户八成是达西欧家的亲戚朋友;譬如开塔都斯玩笑,说不如给他的母亲提成高管,叫母亲赚钱的同时有空回家陪他…

    可到头来,他说的是别的话:“哥们儿,好意我心领了。我是说,有些时候,钱啊职位啊…还得自己争取。”

    但塔都斯却叼着烟,用一句话送来比风更冷的气;“争取什么啊,我家又不缺那点钱,养你们娘俩还不够?”

    坎沙斜视着他,逐一系好纽扣,伸手往他的肩头一拍,等他嘴中的烟烧完了,才摇着头叹起气:“哥们儿,有人告诉过你,你开口的时候真的非常欠扁吗?”

    “嗯?你这话说的,难道我的语言表述能力不够讨喜?告诉你,打小啊,我姐和我姨就夸我是机灵鬼,油嘴滑舌——”

    “行了,哥们儿,今晚能蹭个你的顺风车不?”

    “呦,不走夜路啦?”塔都斯把烟头对着墙砖一捻,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收起手机就往外走,“来来来,我的雄鹰送去保养啦,今天开的是老东西备用车…包你满意啊。”

    在校门口的停车位上,是比黑夜更深邃的色泽。不用问,坎沙也知道这辆越野车是他干一辈子活也买不起的奢侈品;不用想,他也知道塔都斯肯定没考驾照,全凭自学的本事在马路上疾驰。

    他照着塔都斯的指导,把书包扔进后备箱,躺进副驾驶的位置,感受着座椅的舒适,分不清指尖的触感是皮革还是布料:

    “我说,要是别的车刮了你的漆,那不得倾家荡产啊…”

    “不至于,保险公司要报销的,他们用不着赔。真赔了,那点儿钱也不经用啊,充个点卡都嫌少…”

    “你别踩油门、别飙极速!开慢些、开慢些!老子还没活够,不想陪你投胎!”

    在骂骂咧咧的调笑中,越野车启动了。坎沙拨弄起正前方的屏幕,发现这玩意既能导航、又能看电视节目,不由感叹有钱人的东西就是好,连车载的电子屏都能触控。

    当越野车慢悠悠地爬行时,塔都斯哼着格威兰曲调的流行音乐,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以响指打起节拍,说:“来首动听的吧,兄弟。”

    由于对音乐的认知仅限于小学到初中的声乐课,看着人名繁多的歌星列表,坎沙实在不知道该点击哪个为好。幸好,他爱看《搏击全明星》,对斯提亚诺的妻子、曾经的南共治区天后索菲拉有一定的印象,便从索菲拉的名下选定一曲,开始播放。

    从音乐短篇的开场白来看,这首歌应该是当年由圣城举办的《角斗王者》的宣传曲。在视频里,索菲拉身着沙漠民族的飘带短裙,赤足裸腿,妆点着精美的宝石与玛瑙珠,肩腰灵如水蛇,扭动出热情的波浪。她那混杂博萨人血统的肤色,就像海芙那样,好比光亮健康的小麦,比中洲人的棕皮肤更具鲜明的美感。

    该怎么说?那是暴露而不低俗的穿搭,是奔放而不魅惑的舞蹈,是火热而不艳情的性感。就连坎沙这个没怎么追过星的人,也要感慨一句——索菲拉可真是人间尤物,很难想象身为她的丈夫,斯提亚诺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的幸福。

    塔都斯也为这美景所吸引,盯着坎沙正前方的显示器,由衷地感叹道:“哇,真得劲啊。你看这腰,这肩,还有这跃动的奶团。”

    坎沙正要骂他是条淫虫,一张嘴,却喊出了别样的恐惧:“你个王八蛋!看路!看路!开车看路!”

    幸好他喊得及时,塔都斯才险险一刹,躲过了拦在半途的路障,破口大骂:“大半夜的修什么路啊!有病吗?修修修,修几次啦?吓死你爷爷我,看你还修不修?”

    塔都斯骂的没错。这条路啊,早在坎沙考入高中的时候,就翻修过一回,谁知道,临近大学综合成绩测试了,好好的路竟然在晚上开工,真不明白市政厅的人是在玩什么花样。

    “哼,我看,是哪个没脸皮的,又想靠修路刷政绩了,”重新打响发动机后,塔都斯定神看向前方,老实降低了车速,“有这闲工夫,雇几个人修修那些烂尾的楼房吧!我家的老东西…呸,我爸他最近总摆一张臭脸,貌似有什么麻烦缠上他了。听我哥说,是市政厅的那些人物给他施压,要他无偿接下两片烂尾的房区,修好了白送给那些冤大头,只准他卖车位和商铺…不晓得他要怎么应付咯。”

    坎沙拍拍塔都斯的肩膀,告诉他,凭借巴迈·达西欧的手腕,相信不难应对这类问题。可塔都斯是心不在焉,直说老头子破产了也与他无关,反正他还能赖着亲妈亲姐吃干饭,要是巴迈的经营真出了岔子,他巴不得坐着直升机,在半空中拿好望远镜,好好欣赏欣赏父亲是怎样的愁眉不展。

    “我看,真到那一天,你是哭都来不及哦…”坎沙揶揄着朋友的恶趣味,瞥向人行道上一个举臂高呼的中年汉,“喏,哥们儿,瞧瞧,那朋友是咋的了?拦路呢。”

    车停好,车窗降下,那个拦路的中年汉捂着胃部快步走来。他是满面冒汗,挤出了讨好的笑脸,说:“朋友,行行好,我这…打不到车,能送我去…去最近的医院吗?我肠胃有些毛病,再等,怕是…”

    没等坎沙说话,塔都斯便把后座的门遥控开,打着哈欠说:“行啊,你上来吧。”

    “谢谢,谢谢…”

    中年人坐入后排,揉着胃部,顶着昏暗的夜光,打量起车内的装饰。塔都斯则是一踩油门,猛地拔高时速,也不管坎沙急不急着回家,总之是左穿右拐,先把要看病的人放到目的地去。

    停在医院前,送人下车后,他随口问了句:“大叔,怎么不叫救护车啊?”

    “救护车?一千多的车费,耗不起啊…”中年人捂着肚子,咬紧牙走向医院,头也不回地嘟囔着,“好得很,好得很…有着落了。”

    坎沙把头一扭,无奈地给朋友比了个大拇指:“哥们儿,赶紧的送我走吧。你看,这人真是,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讲,白搭了你的好心哦!”

    “嘿,助人为乐嘛,怎么,你不还见义勇为呢?”

    “两回事啊,两回事。”

    车停了,人走了。今晚,坎沙是摸黑上楼,没有大力顿步。来去十多年,他早就踩清了每道阶梯的位置,即使不震响那迟钝的灯,也能爬完每层的楼梯。当走过自家楼下的那户人家时,他还特意止住脚步,细细听这家人可否又在吵架。

    事实是没有。经过上回的沟通,这户人家的父母和女儿,兴许是敞开心扉,解开了多年的郁结。以后啊,他是能睡个安稳觉了——至少,能在读大学之前的半年里,多做些无人叨扰的美梦。

    反锁的家门,预示着安苏妮又在加班。他趴到书桌上,不免考虑起塔都斯的提议,虽然那只是随口之言——假如他的母亲升职加薪,工作强度也大大降低,能在家里给他做个午餐,也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他写着练习用的试卷,盘算着要怎样与塔都斯开口,才能不让他的请求显得那样滑稽——思来想去,他还是专注于眼前的瑟兰语测试题。

    就像埃尔罗调侃的那样,不论他怎么说,都会弄得他跟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似的,无耻又下作。

    写完一张卷子,他抽出书包侧兜的保温瓶,准备给昏沉的大脑来些冰凉的刺激。但,嘴刚对上瓶口,他便嗅到些古怪——甜,太香甜了。他虽然时常蹭一蹭塔都斯的饮料,可他的保温杯里,灌的全是温开水,只有烧水壶的硬垢气,哪有芳香可言?

    他拿起保温杯跑到厕所,往洗手池里一倒,用手指沾了些,探在鼻前嗅了嗅。这种味道,隐隐有些熟悉,该怎么说?

    他一拍洗手台,扭头冲向厨房,把洗洁精的盖子扣开,却是摇头;他正想离开厨房,又猛地瞥向与厨房相连的洗衣阳台,打开一包母亲趁超市促销买来的廉价洗衣液,再三确认,保温杯里的正是这个味道。

    他回到厕所,把保温杯倒空,拿牙刷进去捣一捣,果然挂出了尚未溶解的粘液。

    没等他想明白最近有得罪过哪些人,急促的开门声就从门锁里传来。他还没走出厕所,便听到安苏妮惊恐的呼唤,挠着头走上过道,回复道:“妈,回来这么早?”

    安苏妮握着他的手,紧张到顾不上喘气,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双眼,问:“儿子,妈给你买的保温杯呢?里面的水你喝了没?”

    “没,我闻到里面被放了东西…”

    “好,我的聪明宝贝,那就好,那就好…”

    闻言,安苏妮如释重负,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沙发前,胡乱抽了几张纸巾,擦好汗并坐倒,掏出翻盖手机,拨出电话,满怀谢意地说:

    “感谢老师,没事,没出事…我家孩子有帝皇眷顾,嗅到危险了…您先忙,您先忙,我知道,这种事最好不与他讲,可您也明白,如今的世道,我总得教他,警戒心是必不可少的…您放心,我会把握好方寸…麻烦了,麻烦了。”

    “妈,到底怎么了?”

    挂断电话后,安苏妮即刻换上严厉的神色,盯得坎沙险些腿软:“你跟妈说实话,这些天得罪过哪些人?”

    每当被母亲用这种姿态审视,当儿子的就是有千般能耐,也得缩着脖子坐下,唯唯诺诺地交代实情:“被混混打劫,揍过他们一顿;撞见小偷进学校,逮了他一回…”

    “好啊,你又和人打架!说了多少回,遇见这种事,你给他们钱,你别管,别跟人动手!要是伤到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又打不过我…”

    “你当你是谁?是电影里那些特工?还是擂台上的野蛮人?以后,再也不许给我打架,听明白没有?”

    不知怎的,明知道不该顶嘴,可坎沙偏控制不住,非要小声反问:“那别人打我呢?”

    “你给我跑!”

    “跑不过呢?”

    “跑不过就认怂!求饶!反正安全最紧要!别起你那犟驴脾气!”安苏妮气得两手发颤,嗓音像是接了话筒,硬是把儿子的反驳给压了回去,“记住,妈是为你好!妈说的,可能和老师教的不一样,但妈绝不会害你,妈考虑的,是你的安全啊!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去…去写作业吧,慢着…”

    “妈,又咋了?”

    “在学校,看见同学们闹矛盾,你尽量别插手,知道吗?”

    一瞬间,那天拦着同学打架的画面从坎沙的脑海闪过,不仅让他明悟,还让他失声惊呼:“她没病吧?我不拦着她,她就捅死人蹲管教所了!她不谢谢我就算了,还给我水里倒洗衣液?她脑子…”

    “儿啊,妈跟你说,有病的人太多了,尤其在你们这个年纪,心思敏感又单纯,特别是那些早恋的,还是两个女娃娃…你记住,她们那种人,就跟小时候、妈给你读的教会经书里写的那样,是不洁的,是先天畸形的,是灵魂扭曲的,你想着为她们好,她们还要记恨你,给你投毒!再遇上这种人,千万别再插手,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他当然记住了。在走回书房前,他又想到一个问题,禁不住说:“妈,是不是有个同学…进医院了?”

    “是,佩姆先生说是个男生,正在洗胃…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行了,你别管了,忙你的事吧,这最后半年,可马虎不得啊…妈走了,你先忙。”

    在出门前,安苏妮返回书房,捧着儿子的脸,在他的额头上深沉一吻,才欣慰地离开了。

    坎沙知道,母亲是在夸他机灵,夸他不是家务活不会干、白长了鼻子、分不出气味的傻瓜。可他的心里,总有团说不明白的火在燃烧……

    如果明天,那个牛高马大的家伙敢来学校,他真要上去问问,大家好歹同学一场,有必要玩这种把戏吗?

    “还是捏得轻了,”想着,他看向自己的拳头,握得拳背青筋凸起,“我看,就该狠狠揍一顿,好好矫正矫正她。”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玩笑般的念头,会在明天给他添上一道多难忘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