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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生机

    通话结束时,卡麦尔的嘴角在上扬,塔都斯的手在颤抖,坎沙的头在低垂。

    可笑的是,这三人中,最为突兀的,不是求助者或加害者,而是代求助者传话的人。现在,两位对结局有所预感的人,则要开始他们的交流了。

    卡麦尔放心地揉起脊背,缓解似是迟到的疼痛:

    “喏,坎沙·杜拉欣,你看吧,和父亲一样,我并不是能撒谎的人,我所做的,仅仅是阐明事实,分析利弊罢了。你不像塔都斯,并非缺乏天分的庸才,我很欣赏你——不是身手,是行动力。换成别人,那些…嗯,电视节目里的灵能格斗者?他们也许比你更专业,下手更迅捷有力,可面对我,他们绝不敢施加暴力,除非想进监狱,外加被告到破产?是吧?”

    坎沙仍旧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卡麦尔屏退弟弟和保镖,令虎视眈眈的保安尽数出去,像是幼儿园的老师劝诫学生那般,坐在坎沙的身旁,悉心忠告:

    “你不懂啊,坎沙·杜拉欣。在共治区,我们这些有钱人,只是表面风光,背地的冷暖,有谁清楚?巴结官员、豢养流氓、注重安保、自守建材,千方百计地贷款,殚精竭虑地行贿——嘿,那叫协治献金、协理驻军维持共治区治安的献金,动听吧?这些格威兰人,不,你们口中的白皮鬼、白皮猪,虚伪得很啊!是吧?

    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拿我们达西欧家来说,我父亲发迹的根本,就是听话——不听格威兰人话的,要么暂且忍着,只等卷够钱,逮住机会逃到国外;要么,死,疯,从人间消失,嗯,社会层面上的消失。在格威兰人眼里,我们这些棕皮肤的中洲人啊,不论存不存在贫富的差距,都是任之宰割的家禽,海芙、你,我、塔都斯,还有我父亲,没有分别,真的没有分别。”

    坎沙笑了,笑得细微而不可察,笑得悲哀又欣喜:

    “是吗?那,献身的怎么不是你们?丢命的怎么不是你们?受苦受难的,怎么不是你们?和我们比,你们的苦难,可真是没有排面——趴在金钱堆上,睡在女人窝中,葬在豪华的墓地里,等到割肉了,就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顶在前面,说一句大家都苦,就想骗我们妥协?如果这是你们的苦难,那还真是让人嫉妒啊。”

    卡麦尔也笑了。他笑着凑在坎沙的耳边,给出了抑扬顿挫的回复:

    “想知道为什么吗?坎沙·杜拉欣,因为共治区是不公平的,我们生而不公。假如共治区有公平可言,格威兰人就不会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假如我们之间有公平可言,我们就不可能牵着你们的鼻环,靠你们来分担背负的沉重。

    不要相信课本,那些‘万物生而平等,生命旨在公正’的格言,连那些讲述者、书写者本人都做不到,又哪能取信于我们呢?真要说公道…你读过教典吗?坎沙·杜拉欣?如果你没有读过,可以买一本——

    哦,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圣堂的信徒,我也不相信帝皇,我不过是欣赏教典的佳句、赞同帝皇的箴言而已。

    世间的公道,莫过于死亡。这是教典记载的、神圣帝皇亲口训诫信徒的警句,非常、非常有感染力。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感染力是指哪些方面,对吧?”

    坎沙闭上眼睛,憨厚地笑道:“在死亡以外,从无公道可言。”

    “不错,真是个有悟性的学生——去吧,劝劝她,她当你是朋友?是哥哥?哦,还是唯一能依赖的对象?反正,只要你动些心思,她定是言听计从。不然,她要是连为你牺牲的觉悟都没有,你还珍惜她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那种无条件宠女人的懦夫啊,坎沙·杜拉欣?”

    “用不着喊我的姓氏,卡麦尔,嗯,卡麦尔·达西欧——我不是你养的狗,也不是塔都斯的狗,我不清楚你嘴里的公道是什么玩意,我只知道,我不会听你的屁话,去祸害一个不经事的孩子。”

    “怎么,坎沙,你不害怕吗?你的母亲——”

    “我会杀了你,卡麦尔。我会逃跑、会藏身,会监视、会尾随你,直到杀了你。除非你二十四小时有人看护,吃喝拉撒都由打手包围,否则,哪怕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会追着、看着、守着,直到亲手杀了你。我看过新闻,你们的护身术,扛不住强悍的冲击,土炸药、硝化甘油,我会弄到、我会买来,我会永远抱着它们,永远地等着你落单,直到你粗心大意。”

    “我相信,坎沙,我相信你有那个耐心——少年的心气,总是我们这些成年人不能企及的啊。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放过海芙,怎么样?有兴趣吗?”

    “说。”

    “你家的房子,应该能抵折七十万…你母亲工作辛苦,存款想必是有的。你看,你去告诉你的母亲,说说你在这里的经历,让她拿出五十万——不多吧?嘿,看在塔都斯的面子上,我给你个友情价,十万,就十万,必须是你的母亲给予你的十万迪欧,不是靠塔都斯蹭来的钱哦?卖血、卖肾脏也不成,记住了?算了,只要你的母亲肯帮你一把,管你是撒谎还是坦白,十万迪欧的现金拿来,我不仅不会收,还会如数奉还,放海芙自由,如何?要是你没办成的话,用不着我多说吧?不过呢,万一你失败了,前面说的,那些给你、你母亲和海芙的歉礼,是分文不缺,我照赠不误,满意吗?

    坎沙,这是稳赚不亏的赌约,我想,你没有理由拒绝。”

    是的,没有理由。坎沙·杜拉欣的瞳孔收缩个不停。他沉默着走到卧室门前,和海芙交代好安全顾虑,再回望一眼微笑的卡麦尔·达西欧,便脱掉湿透的外套,沉默地离开了酒店。

    在他消失后,卡麦尔哄然大笑,全然不顾弟弟和保镖的关怀,无奈地自言自语:

    “愚蠢啊,愚蠢…幼稚啊,幼稚。塔都斯,你们真是臭味相投、不,同病相怜的朋友。你们啊,根本不清楚大人的难处,更别说…猜透家长的心理啊。”

    匆匆拦下出租、赶回家后,坎沙急忙钻进卫生间,洗了澡、拧干了衣服。在洗头的时候,他用洗发水抓了三回;在刷牙的时候,他挤出半指长的牙膏,刷了两遍;在搓肥皂的时候,他没有避开淤青,使劲地搓弄皮肤,只为彻底梳洗干净,在和母亲交谈时争取个最完美的印象分。

    然后,他躺到床上,疲惫地合了眼——不,他猛然惊醒,跑回卧室,静坐在沙发上,等候母亲的到来。时间不早了,太阳快要下山了,安苏妮随时会有可能回家,他不能睡、不能躺。

    他要等,等着母亲来,等着和母亲面对面地沟通。

    分秒的流逝,如沙粒堆积,从秒堆成分,从分堆成小时,枯燥无味,且让人昏昏欲睡。他怎么也不敢睡,又拿出学校的老办法,用冷水冲脸,尽力保持清醒。

    从太阳落山,熬到午夜的零点。终于,他在新旧交替的分界点,等来了忐忑的开门声。

    “妈…你回来了?”

    “嗯。”

    回应是没好气的吭声。安苏妮显然还在生气,不过,等她看到儿子脸上的淤伤后,消磨许久的暴怒再度兴起:“坎沙,你又打架?为什么不听——”

    “妈,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我不是打架,我是被打,我没有还手,我随便他们打,我真没有还手——妈,我求求你,你听我说,听我说清楚来由,好吗?”

    行,在关键时刻,做母亲的总是大度且理智的。何况,听孩子吐诉心事,真能算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对缓和母子关系、重塑家庭环境的难题而言,孩子的主动沟通,简直是最佳的切入点。

    但是,等坎沙讲到海芙的话题后,安苏妮的眼睛瞪直接成了白炽灯,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而她的嗓门,更是突破了女高音的极限,高亢到足以冲散世间的一切杂音:

    “女孩子?酒店?认识一年?坎沙!你这个耳朵漏风的小混蛋,你早恋?!还是和妓——”

    “不,妈,她不是,听我说,她…”

    “不准狡辩!”安苏妮甩了儿子一个耳光,扇得他脑袋瓜嗡嗡作响,“那是什么地方?第一次见面就缠身上的女人,不是婊子又是什么?说,你给那个小婊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敢来找我透底?是要带她进门?还是要公开关系?别告诉我,是不是要辍学打工,出去跟她住,当个铁乌龟,受苦受累地养活她,是不是?!”

    不待坎沙解释,安苏妮已经揪着他的衣领,用出毕生所有的力气,将他甩在沙发上,跟父母教训学前班的孩子那样,对着他的屁股就打——不对,他们本来就是亲子关系。

    总之,在抽了儿子的屁股蛋后,安苏妮似乎也察觉不妥,又揪着耳朵、帮他翻了个身,抡起巴掌,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边打边骂。

    能挡吗?能还手吗?不能。坎沙熟知母亲的脾气。他记得,父亲还没过世的日子,就曾跟他说过,要是赶上着苏妮正在气头上,千万别拗着她,她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别顶嘴,也别还手,否则,容易从家人小打小闹滑落至无可挽回。

    而父亲在醉酒后,没能控制情绪,和母亲激烈争执,乃至于气上心头、出门乱闯,最后丧生在火车轮胎下的惨剧,更是证明,父亲的忠告是金科玉律,违背不得。

    果然,母亲的教训没有维持多久。坎沙的皮还没被揍疼,她的掌心就有些红肿了。疼痛多少帮她夺回些理智,让她捂着脸坐到沙发下,背对着儿子,失魂落魄地哭。

    “妈,我没…嗯,谈恋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闭嘴!你够分,坎沙!你长大了,你野了,你在外面瞎胡闹了,滚,滚滚滚,我不养你了,我没义务、没心情养你了!你爱去哪去哪!别喊我妈,你的事,我管不着!”

    “妈,我知道你是说气话,何况我不是…我像是能给女孩子看中的男娃娃吗?我又没继承你的好脸蛋,怎么能…”

    “闭嘴闭嘴!那些女人心思坏着,你哪里清楚她们瞅上你哪块肉!割你腰,挖你的心,她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会儿,坎沙倒是笑了,有些欣慰,有些悲愁。欣慰的,是母亲在说气话,终究还是舍不得他这个儿子;悲愁的,是母亲的逻辑不可理喻,非要等怒火消退,才能正常交流。

    消气这种事,说迟也迟,说快也快。看母亲的哭声差不多停了,他清了清喉咙,用尽可能温和与客观的描述方式,细细讲解了和海芙相识的前因后果,包括今日受人殴打的缘由,也照讲不误。

    听到他揍了达西欧家的大少爷,安苏妮一锤膝盖,扭头盯着他,举高的胳膊险险放平,差点儿又抽了他的耳光:

    “坎沙!你还和人打架!这种事,你不躲着,你瞎掺和什么啊!嫌命长?嫌你妈我不够苦,非要我胆战心惊才好?你——行行行,你说,你说,妈不打你,妈不打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妈揍不得你,揍不得你…”

    听母亲的语气,他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便把后来的赌约也挑明了说。安苏妮听得是眉毛乱跳,强勉撑着沙发坐好,老半天才严厉地询问:

    “儿啊,你不是和妈妈开玩笑吧?这什么匪夷所思的协约,我经办了多少文书,从没见过甲方主动吐肉吃亏的协定啊?你是不是缺钱花,编的谎话来哄妈?别怕,实话实说,缺钱了就讲,想买些玩具啊、自行车啊、课外书啊,这些钱妈都有,妈给你买,咱们家虽然拮据,也不至于让你省吃俭用…

    不,不,你告诉妈,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缺钱花了?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玩?你看,反正要休学半年,你要是真不想补课,那妈给你报个旅行社,送你去外地玩一玩,放松放松心情?要出国也没问题,听说瑟兰的风景好,博萨的物价低,你看,是想去哪里…”

    “妈,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你信我,没有半句假话,你信我。”

    安苏妮骤然失声。她静静地看着儿子,眼神如着了魔一般,化为可怕的漩涡,将诚心求助的儿子打入冰窟:

    “妈…不行吗?我知道,十万迪欧不是小数目,但是,我想,最少要试着——”

    “儿啊,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安苏妮握着儿子的手,讲出了语重心长的劝告,“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妈相信你没有撒谎,妈相信你,但是,你要明白,那是达西欧家要的人,是驻军点名要招待的人。十万,十万,别说十万,妈就是掏空家底,卖了咱们的家,凑出个两百万,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坎沙的手指在弯弓,快要勾成爪、快要聚成拳。可在母亲的话语中,那些脆弱的幻想被逐层撕碎,松开了他的拳头,诱出了他的泪滴。

    “儿啊,这是命啊,她的不幸,是逃不掉的命啊。帝皇在上,如果祢能听到信徒的祷告,就请看看吧,看看富人和军队,是怎么迫害普通人家的闺女的吧…”

    “妈,够了,不用说这些了,我不想听…我去休息…休息。”

    “儿子,听妈的,男子汉别掉眼泪,尽量别哭,别哭啊…来,睡不着就到妈怀里,妈哄你,妈给你唱小时候的摇篮曲…别哭,别哭,儿子,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没有错,你尽力了。咱们杜拉欣家没钱没关系,挡不着他们的路,阻不了他们的恶行,那不是咱们的错,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罪过。别哭,别哭…那个女娃娃,你叫她海芙吗?你陪陪她,劝劝她,哄着她,宠着她,等事情过去了,带她来咱们家,妈把她当亲女儿看,好不好?看着妈,妈不会骗你的,好不好?”

    “妈,我、我…我想试一试,你、你就帮帮我,最少让我试一试、试一试吧…”

    摇头,摇头,安苏妮的回答,是轻微又明了的摇头。

    他抬起头,哭得像父亲去世时那样无力。他的眼里尽是泪水,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母亲好遥远好遥远,明明被母亲抱着,明明浑身都暖和,可那遥远是真切的,是无法接近的…

    是如梦幻成影的空虚。

    他挣开母亲,回到卧室,躲进被子里。他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如果要看,就看被窝里的黑暗;如果要听,就听耳鸣的噪音。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看到那遥远的距离。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得到的母亲回答后,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没能帮到海芙,希望成了泡影?不,不是,他敢说不是,他敢当着母亲的面、当着海芙的面、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是。

    可…可到底是什么碎了?碎得那样清脆、那样动听?

    他在期望什么?他在追求什么?他想帮海芙,想拯救海芙,想看海芙回家,想看海芙读书上学,在父母的陪伴下健康成长,成为一个…

    他想成为,却无法接近的幻影吗?

    他掀开被子,趴到书桌上,用演草纸捂着脸,吸走眼泪和鼻涕,无声地笑着哭泣——

    什么拯救别人、帮助别人,到头来,他只是想看到一个不能奢望的自己啊。

    既然如此,即使母亲反对,他也绝不能放弃。

    不为了海芙,不为了公道,不为了正义…

    就当是为了他自己吧。

    他拨通警署的电话,联系上或许是最后一个能提供援助的人…一个好人,一个好的警员。

    电话接通后,他说:“拿托警官在吗?对,扎泽·拿托,请帮我转接他…谢谢,谢谢…拿托先生,我是坎沙,你还记得我吗?对,坎沙·杜拉欣。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有很重要的事与你商议,十万火急,关乎无辜者的命运——对,是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我见到了。请帮帮我,明天一定要来…请务必赴约,警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