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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疑难

    就这样,珀伦尼雅糊里糊涂地换上护工服,旁观阿格莱森被关入疗养仪的全过程。疗养仪的内部罩着层透明玻璃,空间恰好能容纳一个人站立,无拘束道具以捆绑犯人,兴许是靠材料强度去囚禁圣恩者的吧。

    护士长嘱咐珀伦尼雅,每日下午六点是犯人们的防风时间,她只需要开启疗养仪自带的传声器,登记犯人们明日的饮食需求,再去护士站领取前天预备好的食物,给犯人们喂食便好。

    她不太想在关押圣恩者的楼层工作,但护士长亲自打开一台疗养仪的喂食通道,给她演示了一遍喂食流程,借此表明这些圣恩者人畜无害,叫她放心工作。

    看到护士长,网络传说里恶狠如魔鬼的圣恩者默默啜泣,像叼着奶嘴的婴儿般懂事,并无吼闹之意。珀伦尼雅惊奇不已,正咨询护士长圣恩者为何会这么温驯,尚未被关进疗养仪的阿格莱森睁开眼,用博萨语骂了句:

    “日他娘。这下门缝夹鸡蛋,玩完了…”

    珀伦尼雅吓得扭头就跑,护士长淡定地拉住她,扯着她到阿格莱森身前,亲切地说:

    “妹子,你简历上有说格威兰语精通?帮忙跟他聊聊。”

    “聊?”

    “咱们是治愈心理疾病的医院嘛,收押犯人也是改造为主。每日放风后,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啊,都得当话痨,替他们疏解疏解心结,才好帮他们改过自新嘛。”

    “聊…咋聊呢?”

    “好办,我说一句你译一句,他回一句你翻一句,走个流程的事,轻松。”

    珀伦尼雅直面阿格莱森,把背在身后的手腕攥得生疼,打起十万分精神担当翻译官:

    “您好,阿格莱森先生,您知道…”

    “废话真多。不是在圣城还能在哪儿?我老家吗?”

    “嗯,我相信您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知。那么,请您耐心聆听,容我讲讲本院的规矩?”

    “讲。”

    “疗养仪每日下午六点钟关闭,九点钟开启,分别有一个小时供你饮食、看电视,与医护人员或病友交流感悟。期间,请对医护人员保持尊重,倘若进行语言或肢体上的攻击…”

    “呵呵,谁有那个胆子?”阿格莱森挣开绑带,主动钻为他进敞开的疗养仪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早醒了,朝晟兵押我的时候就醒了。我又不傻,能在圣城闹事?不劳您二位提醒,在下就一条小命,会好好珍惜的。”

    他自愿治疗的态度,令护士长欣慰地鼓掌:

    “看,妹子,这就叫明事理。开机吧!”

    在护士长手把手的教导下,珀伦尼雅转动摇杆,激活疗养仪的能源。一转眼,矗在玻璃罩里的阿格莱森脸色大变,跟痴呆儿似的双目深邃,仿佛在远望辽阔的星空。

    关好阿格莱森后,护士长带珀伦尼雅认识几个刺头,让她平时多注意这几人的言行,最好是登记在册,以供医生制定诊疗计划,延长其疗养期。

    珀伦尼雅连连称是。这所收押圣恩者的精神病院,比她想象中安全,为什么会人手紧缺?可能是疗养仪内的圣恩者面容呆滞,如同车祸现场尚未断气的尸体,令人忌惮吧。

    在珀伦尼雅熟悉医院路线时,押送阿格莱森来此的军车驶入圣城繁华区,放下一队脱去装甲的朝晟士兵去逛大街。

    李依依和喻文仓赫然在列。圣城的正午太阳烈,李依依撸起袖子擦汗,文仓扇报纸送风,在满街的中洲人里格外醒目。

    常言道,行伍出身的人自有一股戾气,何况两位见识过炸弹贴脸的老把式。路过的中洲人隔老远都能嗅出三分血腥,不敢正视而对,尽是侧首躲闪,唯恐撞个满怀,讨顿毒打。

    李依依把外套搭在肩头,目光四处瞟,怀疑起路人的成分来:

    “嘁,躲什么躲?小文子,看到没,我才望一眼,手揣兜里的就眨了五回眼,可疑!越瞅越像是信教的,你说,他是不是信真理教?是不是娘…教官嘴里的异教徒?”

    文仓把衣服系在腰间,热得直捏喉结:

    “李姐,少疑神疑鬼啦。这是圣城,由咱们的常青武神坐镇,异教徒来这里潜伏,是嫌活得长了?还有,积点儿口德,除非你又想罚军姿跑操场。”

    “哼,他耳朵再长能长到这儿来啊?说他怎么了?娘娘腔一个,木灵本性,实话实话!当他面我也这么讲!”

    “唉,李姐啊!教官人挺好的其实,我看,有人要打你小报告喽…”

    “让我看看,哪个能行的当反骨仔啊?”李依依慕地回头,揪住文仓的耳朵大吼一声,“就属你最能!还能不能?还能不能?”

    两位活宝一闹腾,夏日的炎热立时消退不少。大伙忘了流汗,笑他们俩是对欢喜冤家。文仓懒得陪李依依活跃气氛,催大家快些赶路,进饭馆吹空调,莫给太阳烤焦,沦为野狗嘴里一块肉。

    大家劝文仓别过度警惕。目前,圣城仍是安全地带,堂堂圣恩者都甘当小绵羊,乖乖待宰,遑论普通人为主的真理教徒?

    李依依却当起另类,替文仓站台。因为她从对门宿舍的兄弟那里打听到,这些天抓来的教徒没人松口,动刑都不管用,非得打针才讲实话。

    士兵们纷纷表示赞同。信真理教的人往往认死理,早剃光了软骨头,很难说埋伏在何处监视他们的动向,陪他们躲猫猫。他们还是低调出行,尽早归队为妙。

    谈笑间,李依依顶开门,走进凉风瑟瑟的老店,熟练地拍出一张优惠券,亮出大嗓门:

    “一头肥羊三打酒,上大席!”

    熟客前来,老板自然是腾出大桌子招待。李依依借口中午刚开业、店里人稀少,劝老板陪大伙吃两餐,趁机给老板灌酒,好打听打听教官的丑事。老板却一个劲儿地打哈哈,总把话头牵到热门新闻上,带着其他人聊起北共治区的少年犯。

    北共治区的少年犯是经久不衰的话题了,尤以中南部为盛。这些地区远离驻军看守,治安较差,有大量在校青年与街溜子合伙结社,勒索、强暴、斗殴乃至刀战枪击都做得出来,下手奔着要命去,凸出一个有恃无恐,仗着年纪小欺负老实人。

    前些天,网络里流传的一桩凶杀案就发生在北共治区中部的莫加厄。说是某所公立初中的学生从流氓手里买来砍刀和土枪,在老城区约架,误伤两名路过的学生。本来叫个救护车就能解决的事,他们却生出歹念,把两名学生当街分尸,扔进下水道。

    事后,他们向警察坦白杀人的缘由,竟说是怕麻烦,不如剁碎省事,反正至多进管教所关两年,杀不杀区别不大。网民们义愤填膺,要求莫加厄警方严惩这些少年犯,但法院的判决还是老三样:管教所,四年整改期,不入档案。

    有网民在警方通报下调侃,说受害者家属若想声张正义,只好预约前行之地,来次“以血还血”买他们的命了。

    这条存活时间刚巧一分钟的消息,被网民们制作成表情包,以各种形式疯狂转发,传染程度堪比爆炸的污水管,堪称无人不晓。

    包括喻文仓在内,所有人都难以理解北共治区的判决,一时争论不休。老板吹了声口哨,向士兵们科普北共治区的法律漏洞——

    承袭自格威兰系法律的北共治区法律,对少年犯的纵容近乎无限,至少是表面上的无限。

    李依依嚼着烤猪皮,试图结束这一话题:

    “行啦行啦,一帮小逼崽子,欠皮带抽罢了,有啥好聊的?搁朝晟啊,犯了错就要受罚,伤了人理应赔罪,杀了生自该偿命,天经地义的事儿,还纠结法不法律?

    得,纠结到后面,买凶杀人了吧?真就脑子抽筋了!”

    “姑娘啊,这就是你阅历不足啦,”店主劝住其余哄吵的士兵,给他们科普格威兰人的黑料,“你们朝晟人有句老话,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格威兰人也不笨哦,他们为了‘管教’少年犯,推广过青少年改造营…”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改造营?”

    “是啊,改造营,专门收监少年犯,用部队式体罚来矫正他们劣根性的集中营呀。

    上世纪中期,此类改造营开遍格威兰,关了好多因过度顽劣而被父母放弃的青少年,只需几年,就能帮少年犯重塑人格,效率相当之高呢。

    后来,有记者深入调查,曝光了改造营的成功经验——用训练条件反射式的方法,让少年犯们观赏偷窃、暴力和流氓行为的影片,同时暴力体罚他们、用电流刺激他们,让他们形成潜意识的抵触心理,当父母的乖宝宝,社会的好公民!

    有些过于顽劣的人和犯罪情节严重的人呢,管教者们会特殊关照他们,在联络到受害者家属后索取些幸苦费,把他们弄死在改造营里,烧了埋掉,随便写些报告,说成是体质差病死、胆子小逃跑,十几年都没有被人揭穿呢!”

    “不对啊,你刚说了那个记者…”

    “那个记者啊?他在一位营地管理者的家里找到一条腰带,一条用人类尾椎骨穿成的腰带,以此为铁证,揭露了改造营的真面目。

    说来惭愧,我年轻时一直认为这故事是我父亲编的。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和班上同学打架,父亲用这个故事吓唬我,我没当真。等我接触到网络,一搜索,才知道好父亲没骗我!

    那条尾椎骨编成的腰带,还收藏在留黎安行省的犯罪博物馆呢,去格威兰旅游不容错过哦?”

    众人听得惊心动魄,文仓却端起啤酒灌了口,还打了个酒嗝,不以为意地说:

    “你们知道,南共治区是怎么处置未成年重犯吗?”

    老板露齿默笑,把回答的机会让给别人。可惜,无人知晓答案,大家是默契地摇头,听文仓分享南共治区的小故事:

    “有个虐杀了三个一年级孩子的十二岁小鬼,在逃跑时被受害者的家人逮住。

    他没遭受任何私刑,而是被愤怒的人们绑到圣城,捆在黑炬下,交由武神的亲兵,用粗糙的砂纸蘸上辣椒水,一张张磨他的皮、蹭他的肉…”

    众位听得兴起,李依依却一拍桌子,指着刚呈上来的烤全羊,翻起白眼作呕吐状:

    “行了,吃饭讲这些,不嫌倒胃口?聊聊下饭的成吗?”

    老板割了块羊尾油,笑得狡猾。他劝士兵们吃完饭后去处刑场逛逛,可李依依提不起兴趣,非跟他扯军队和宗教的事,弄得他下不来台,只得借口去厨房催菜开溜,一去不返。

    “没趣儿,聊聊嘛,有啥不敢的…”李依依叼着一条小羊腿,把关节窝里的软骨拿门牙刮进嘴,满脸的不高兴,“唉,小文子,中洲人都怕事喔…”

    “谁说的?谁说中洲人怕事?”

    所有人都怔了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明明是不屑的老人腔,明明是纯正的梁语,发声者却是名拄着拐棍的中洲老头。他瞥过一众便装出行的士兵,找到嗓门最大的李依依,失望地抬起头,叹息一声:

    “嗨,别的朝晟女娃,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呢,头发短见识也短。”

    李依依气得吐掉羊骨头,幸亏有文仓拉着才没冲过去理论,恨得嚼穿龈血:

    “老…老爷子,你咋说话呢?”

    “你晓不晓得,中洲人以前叫啥子?特罗伦人!继承人!帝皇的继承人,你们天武大老爷的继承人!能怕事么?”

    “哼,不怕事干嘛绕话?问东答西的,不是怂是啥?”

    “他不晓得,你问他白搭!”

    “哦?他不晓得?听起来,大爷你倒有见地了?”

    “那是,拿你们的话说,我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老头拉把凳子坐下,从冰柜里取了瓶汽水,拿牙咬开瓶盖,慢悠悠地讲起从前,“想当年,组织力差劲儿的博萨人啊,跟条蛇一样沿公路摆开,要么就躲在城里聚团取暖,被帝国大军打得满地找牙。就和你这种爱放狠话,又没舔过血,真撞上狠人啊,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姑娘一个样呦——”

    “放屁!说谁没卵呢?!”李依依急红了脸,狠命向老头扑去,力气大到众人差点儿没拦住她,“朝自个儿胯捏一把,看看你的老卵还行不行!告诉你,老娘就是没带把,也比你有种!血谁没见过啊?我——”

    “李姐,保密原则啊。”

    文仓只是在她耳边念着一句话,就逼得她窝起满腔火坐回了原位。看她气焰衰弱,老头一改挑衅的口气,也不刁难她了,转而心平气和地劝道:

    “你们这些朝晟的娃娃啊,争强斗勇是把好手,可手上沾血的后果是什么,你们有考虑过么?听我一句劝吧,混混日子,摸过这几年等回家,别当啥急先锋,成天冲前面争做标兵,啥信教的坏蛋啊,那都不干你们的事儿,扔给高个儿顶着吧。”

    老头这么一劝,李依依的怒气也消了。她重新变回了彪悍的林海姑娘,吐着舌头请教:

    “嘿,您的梁语挺地道哦?跟谁学的?”

    此时,老板走来桌边上菜,在见到老头后大吃一惊:

    “曾祖父?你咋过来了?”

    士兵们惊呼:“曾祖父?”

    老板赶忙向众人介绍他的曾祖父——

    阿尔教官与老吴头的好友,本条街口碑最佳的烤肉店兼酒馆的创始人,经历过帝国时代的老人,送走几十届朝晟驻军的热心店主,桑登。

    “我的乖乖,老人家,您不是二十年战争时期的老兵吧?”李依依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给老头敬了杯酒,趁此打听教官的糗事,“咱们的教官跟您啥时认识的啊?他仗打得咋样?真跟他吹的那般勇么?”

    “他?”老头不胜酒力,往事脱口而出,“他打过仗吗?”

    老板忙打起圆场:“打过,打过。别喝啦,您再喝两杯连天都要吹破了!”

    “打过,是,打过…他打过圣城的倒霉蛋。唉,那年月,圣罚教…就你们抓的真理教,在圣城闹事呢,他进来打,哇,他跟老吴头举着枪,噗噗噗,见人就射,打得可欢实了!

    要我说,太过火了!哪有那么多坏人,都是给教义骗瘸了的傻瓜,除除首恶就行了,何必动枪…再来一杯,满上!”

    听曾祖父说起不能见光的陈年往事,老板吓得心惊肉跳,连牛肋肉都没心思切割了,扛起曾祖父就跑,把客人晾在一旁。

    李依依不带手套,徒手撕掉一条牛肋骨,抱着就啃:

    “唉,真不懂他怂个啥,吃吧?”

    酒足饭饱后,大伙就地解散,逛街的逛街,看电影的看电影,回基地的回基地。李依依和喻文仓走到一柱黑金炬下,背靠质感冰黏的炬体,仰望金色的火光。

    金色的火照亮圣城的路,引导人车来往。看着这些受金光指路的中洲人,文仓忽地唉声叹气,不知在感慨什么:

    “难怪网友说,南方的人来圣城才有出路。你看,李姐,圣城的人口占南共治区的六十分之一,却享有南共治区近一半的教育资源。他们不去圣城还能去哪?留在小地方读书,找不到好工作,去校门口开餐车卖卷饼?”

    “有话说直白点儿,我听不懂弯弯绕的。”

    “我是说,武神脚下是地上天国,其他地方是人间炼狱,他们改信真理教,为真理教卖命,为真理教当人肉炸弹,图的不过是后代能少吃些苦…

    能让后人幸福地生存在世上啊。”

    “我书读得不好,想不通大道理,”李依依轻哼一声,抱肘而笑,“反正这地方挺好。小文子,为了维持现状,多杀真理教罢!手软不得啊!”

    她的话比烈日更灼心。文仓无言以对,不禁眯着眼看太阳,悄悄问太阳公公,从它诞生的一刻起,世间的生命可曾真正地平等过?

    旭日解答不了的疑惑,风雪或许能给出回答。

    在极地的冰堡里,刘刕看着金灵制造的御寒工具,愁眉苦脸地脱光衣服,钻进去哀叹一声:

    “颇有行为艺术的既视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