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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风雪

    金灵为刘刕制造的,是以报废车辆零件为骨架、以聚酯薄膜毯为外壳的封闭式跑步机,成本不超过两百圆,外型方正简洁,颇像是小孩子用纸板拼的扭扭车。

    聚酯薄膜毯刘刕是了解过的,这种由商洲邦联宇航局研发的隔热材料,光泽接近铝箔,坚韧而轻盈,有着极强的保温或抗晒效果,在极限运动爱好者之间广受好评,质量定没毛病。但跑步机的内构,刘刕实难放心——

    一堆焊起来的钢架,一台借来的加热器,一箱租来的电瓶,能战胜冷酷的极地吗?

    他的怀疑,深深刺痛了金灵洋洋得意的成就感:

    “维奥威夫,你可以质疑我的收费标准,但你不能质疑我的设计与加工——我的技工证上,盖有高级焊工的荣誉章。”

    “你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吗?怎么又成高级焊工了?”维奥威夫踩动跑步机的滚轮,检查这玩意能否灵活转向,“亚德瓦尔啊,我不是不信任你的技术,可是焊接的强度能顶得住——”

    遭受质疑的亚德瓦尔猛瞪双目,用刀刃般的竖瞳威胁维奥威夫打消疑虑:

    “顶得住,没问题。要相信我的电焊功底,朋友。需要焊接的部位,我都磨了坡口,保证比这些废铁出厂时更耐用。”

    “你还知道这是废铁啊…”维奥威夫苦笑一声,熟悉起跑步机的方向操作,“测测速,算算绕城一周要多久。”

    经过估算,亚德瓦尔预计维奥威夫的长跑耗时在三钟头左右,加之水粮负重的影响,以及必要的休息时间,至少也要延长至四小时以上。

    “哼,轻轻松松,再险的山道我都征服过…出发!”

    无需演练,维奥威夫迈步疾行,在人们困惑的目光中踩着防寒跑步机冲出城门。亚德瓦尔则拨通救生员的电话,提醒他们时刻关注维奥威夫的位置,假如跑步机故障,定要及时救援。

    这天,在冰堡的城墙根,一个安有滑轮的木箱匀速前进,两辆雪橇车紧追其后,黑压压的游人挤上城墙,为挑战冰堡之主的朝晟青年加油打气。

    管理中心十三楼的会议室,银发灰眸的赵小姐通过无人机观摩某人的行为艺术,稍有改观地哼了声:

    “倒有志气。”

    总计三小时四十五分,维奥威夫重入城门。他兴奋地撕开聚酯薄膜毯,举臂欢呼,却吓得为他道喜的路人们掩面而逃。直到拥向亚德瓦尔反被一掌扇开,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穿回内裤。

    两天后,在两人获得登山许可、背好行囊踏上山道时,亚德瓦尔每提及这件事,仍是懊悔当初找他组队,笑得跟想活剐了他似的:

    “这下好啦,你‘火’了,维奥威夫,名气盛大到没人愿意与我们同行呢!”

    “太激动了,一时忘情…”维奥威夫戴好雪镜,用来掩饰窘迫的表情,“朋友,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生气?怎么会呢,我们金精灵向来是雅量宽柔的。但是吧,万一好事者拍的相片流传到瑟兰,产生微妙的误会,导致我身败名裂,我想我只好去朝晟割开你的咽喉,拉你陪葬了。”

    “朋友,不至于吧?瑟兰再保守,能保守得过朝晟?再不成,你就说和我不认识,是上大街看戏时被一个变态博萨佬袭击了嘛。”

    “呵呵呵,狡诈的朝晟人,”亚德瓦尔懒得跟他争辩,同样戴起雪镜,手拄登山杖,走上由冒险者踏出的求知之路,“对瑟兰的环境不甚了了啊。在瑟兰,如果说爱上木精灵同性会惹人非议,那么被怀疑和人类同性有染?就去云之森自刎喂鹰吧。”

    “为什么?”

    “因为没有一方墓地愿意安葬你啊,裸奔狂人。”

    维奥威夫不与他争辩,专心挑战天际山脉的风雪。飘飘雪花掩埋了前人的足迹,让绵延的山谷多多曲折,在茫茫的山峰里拓出条条的长路,指向那望不见的尽头。横穿雪原时,雪地车外尚有狼群追逐驯鹿,可天际山的山谷里没有动物,没有白狐钻雪抓雪兔,没有雪鸮站在枝头待月出,稀寥的雪花是数量最多的运动者,岩间的苔藓是仅存的植被。如果旅行者想要摘掉手套感触苔藓的脉动,立在岩石旁的告示牌会让他们敬礼远去——

    替后人珍惜天际山脉的最后一抹绿吧,旅友。

    一日走通天际山是不切实际的。旅行者往往是沿着路标走,争取在阳光溢出峡谷前赶到休息营地,钻进帐篷里生火取暖,煮包速食面补充热量,祈祷帝皇消停明日的风雪,帮他们多赶一天路,在后一个营地的睡袋里梦回故乡。

    早到营地的旅行者也难享闲暇。营地配备有简易的风力发电机,要靠每一位留宿的旅行者们自发维护,方可保持运转。为清除压停扇叶的积雪,维奥威夫费了好大工夫,才算接通风力发电机,为掌机充充电,打打游戏消磨时光。

    听到电子游戏的声音,窝在另一朵帐篷里的亚德瓦尔蹭了过来,用两包巧克力租取掌机,孜孜不倦地挑战起关底大怪兽,屡败屡战。

    他沉迷游戏的兴奋劲儿,好比小学生初次摸到电脑。维奥威夫是越看越起疑心,总觉着他不像晨曦的大学生,更像没开过眼界的乡下老农,便聊起瑟兰和朝晟的问题,旁敲侧击地探出他的身份。

    原来,亚德瓦尔的父亲是某支小贵族的旁系子弟,曾从祖母那里继承到一家小工厂,不说养尊处优吧,起码不用操心衣食用度。可三十年前,朝晟鼓动瑟兰政府发起优化轻工产业的政策,他父亲的小工厂被主家的人强制收购。他父亲试图做些小生意,又缺少商业眼光,那点可怜的积蓄逐渐被时代的浪潮吞没。到他读书之时,家境已然微寒,他得学些手艺活,帮人改车修车,再厚着脸皮找主家的人贷款才交得起学费,恰因于此,他对害父亲失去工厂的朝晟难有好感。

    维奥威夫先表同情,而后尴尬地请教:

    “什么是主家?”

    亚德瓦尔赏了这家伙一个鄙夷的眼神,耐心科普金精灵家族关系。从神圣帝皇陨落后,统治瑟兰的盖里耶家族为扩张领地,推行一套精英继承制。简单来说,就是在后代中选取最优秀者作为继承人,称之为“主家”,余者则沦为旁系,无权分割财产。

    在古代,主家的身份通常由勇武决定。在迈入工业时代后,日渐成熟的智力测验替代了蛮力与勇气,贵族或富豪们会从晚辈里选出智力水平最高者,作为继承人培养,哪怕是亲生子女,但凡表现不够优秀,也无权继承他们的财富或权力。

    到亚德瓦尔这一辈,他的父亲指望他夺得主家的继承权,谁料到现任主家的孙儿是个货真价实的数学天才,年方三十就自学完大学数学的所有课程,被晨曦最年高德勋的数学大拿收作亲传弟子,打碎了他父亲种在他身上的翻身梦。

    维奥威夫不甚接受瑟兰的继承法,一时张口结舌:

    “呃,三十岁?这也不年轻啊?”

    “不年轻?换算成人类的学龄标准,相当于三年级小学生,令人窒息的天赋啊。”

    “不,我是想说这套继承制度,太不近人情了吧?”

    “不然呢?再先进的制度,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落后于人。坚持这套继承制的,就剩顽固的老贵族了,不甘被时代抛弃,不甘成为教科书里的资料,不甘被遗忘,渴望长存啊。”

    渴望长存吗?

    维奥威夫听着帐篷外的风声,嚼了块巧克力,从风中,他听到这颗星球的倾诉,那凉风哭泣的山谷是亿万年地壳运动的赞歌,歌颂由运动造就的山谷;从巧克力中,他尝到可可豆的自白,那柔滑的脂肪是自然演化的结果,研磨于植物进化的果实,是成长的象征。

    世界是运动的,生命是进化的,没有事物能够长存,包括长存本身。

    第二天早晨六点,维奥威夫摇醒昏睡的亚德瓦尔,说:“生命在于运动,赶路吧,朋友。”

    这天的风比昨夜还凉。风从山口来,逆向而涌,不识趣地迟缓旅行者们的速度。而前人们插下的路标在与风搏斗,摇摇欲坠,艰难万分。风太大,亚德瓦尔有些迈不动腿,维奥威夫便走在前方挡风,顺手夯实摇曳的路标,免得后来者迷失方向,困在虬结交错的雪谷之中。

    维奥威夫不掏工具,硬凭拳头把路标锤进雪里一尺深。缩在他身后的亚德瓦尔目露惊羡之色,话里照旧揶揄:

    “喔喔喔,野兽般的气力啊。灵能是朝晟大学生的必修课程吗?或许我该夸朝晟人天生尚武,把对力量的渴望刻进了基因里?”

    “该起疑的应该是我才对,”维奥威夫沿着路标走,走一截路便锤一拳头,恰好释放热量升高体温,“灵能这么便携的工具,好比是随身揣台千斤顶,你们为何弃之不用?是灵能违背科学规律,容易诱发超自然崇拜么?”

    “哼,哪有那么高深,纯粹是灵能影响社会稳定,易于造成暴力冲突。”

    涉及理论盲区的知识,维奥威夫便耐心听亚德瓦尔传授。各国对灵能培训的遏制,要追溯回二十年战争结束的年代来说起。第二帝国战败后,各国政府发现,在战争时代,普及灵能训练确实培养出了超量的优秀兵源,可战争平息以后呢?普及灵能的唯一后果,暴力冲突的全方位加剧。

    设想一下,两个未锻炼过灵能的人在街头空手打架,其结局顶多是断条肋骨和腿,打石膏休养几个月的问题。而两个锻炼过灵能的人徒手搏斗?他们的力量足够撕掉对方的下巴,他们的速度足以撞断照明的路灯,轻则终身残疾,重则一命呜呼。再考虑到锻炼过灵能的人攻击普通人的情况,灵能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危险程度更显严峻。由此,包括瑟兰在内,各国政府选择将灵能培训移出课程表,不鼓励民间开设灵能培训机构,把灵能的培训限制在格斗赛事与军队之中。

    长此以往,全民皆习灵能的风气逐步减弱,何况治安水平上升、生活压力加剧,时至今日,已经没多少普通人把灵能当作爱好,若有人羡慕修习灵能者的身手?看看《搏击全明星》里头破血流的专业选手吧,他们的惨状会帮崇尚暴力的热血降温。

    “你们呢?维奥威夫,朝晟的学校有没有保留灵能课程?”

    “没,全凭爱好。”

    “哼,我原以为是你们朝晟做幕后推手,侵蚀各国的武斗意志,好趁他国折断脊梁后锁定要害一击制敌,独霸艾瓦曼,把我们这些丧失进取心的种族培养成木精灵那样的——”

    “喂喂喂,别当我是不会上网冲浪的乡巴佬啊,你们和木精灵的那些恩怨,我可是品读无数回了,尽量不要自曝短处啊,好朋友?”

    “废话真多,带路!”

    风紧天寒,他们一日走一站,白天行路夜晚修整。越往天际山脉深处,雪花越繁稠,不少路标都被积雪埋没。维奥威夫不再拿登山杖,改用雪锹撑地,不时撅两铲子,让深路标重见天日。他好像不是初游者,而是生长在这条山谷里的原住民,熟悉每一条蜿蜒的线路。多裹了一层保暖服的亚德瓦尔老实随他探路,走两步便嚼口巧克力,也不怕山爬完徒增一成体重。

    跌撞七天后,天际山脉的主峰如巨擘天降,直插山谷的尽头。维奥威夫张开怀抱,拥抱这高耸的山峰,感谢祖国的网为自己指明道路。

    亚德瓦尔幡然醒悟,感情朝晟的网有着导航功能,遂勾住他的肩膀,笑得是直喘粗气:

    “朝晟人就是活地图嘛,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好向导,好向导…维奥威夫…”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和我组队的吧?”话虽如此,维奥威夫的嗓音却颇为自豪,“休息两天再冲刺吧。枉你们金精灵以瑟兰的征服者自居,身体素质完全靠不住嘛,多锻炼吧,朋友!”

    维奥威夫架着没精打采的亚德瓦尔,找到山脚下最后一处营地,替亚德瓦尔煮了杯黑茶,就着维生素和蛋白粉吃。

    维奥威夫算是看出来了,亚德瓦尔的家庭背景没作假。他的确是家境贫寒课业重,打工攒的钱都交了学费,身子骨虚弱,稍稍有些营养不良,刚走通山谷便有些难以维系,想翻越最艰险的高峰?缓和几日再说吧,等后来的旅行者赶到此处再启程,最是安全。

    “呵呵,你们朝晟人还怪热心的…”亚德瓦尔喝着维奥威夫煮的营养汤,苍白的面色添了些许红润,“你们的热心是学校教养的吗?还是父母培育的?”

    维奥威夫舀了勺热汤堵住他的嘴:

    “不能是与生俱来的吗?少说话吧,还有精神打游戏吗?免费出借,限时活动哦?”

    “谁要蹭你们便宜…你们朝晟人总是包藏祸心,借口讨伐帝国…插手瑟兰政务…借口经济发展…吞并他国产业…借口维稳…蛊惑别人…灵能…坏家伙。”

    “傻孩子,脑袋脱线了这是,”维奥威夫坐看迷迷糊糊的亚德瓦尔沉入梦境,给自己煮了包方便面解馋,“阴谋论看得太多啦,朝晟怎么会是个邪恶的阴谋之国呢?我们朝晟人啊,是爱好和平、弘扬团结精神的正义之士,要学会改观,纠正刻板印象啊,朋友。”

    安顿好亚德瓦尔后,维奥威夫翻出相机,准备拍摄些留影以作纪念。高峰遮挡了阳光,乌云驱逐了太阳。他打起手电筒,在昏暗的山脚找到一方巨岩,跳上岩石仰拍巍峨的山峰。他打起哈欠,感叹天际山脉不过如此,手接一片雪花,把雪花吹落岩苔,静待太阳沉入大地。

    光愈沉愈暗,天愈降愈阴,风愈打愈紧,气愈割愈急。这风雪来势是一日胜过一日,风打得人脸疼,雪砸得人脚痛。是天际山脉的环境如此,还是有人从中作梗?会是冰堡主人的父亲替女儿出头,要旅行者知难而退么?

    “小小雪山,岂能阻我前途?”

    维奥威夫正用梁语朝天宣发豪情,一朵冰碴便砸上他的雪镜,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还没来得及擦拭雪镜,一阵小拳头噼里啪啦敲疼他的背。他抬头一望,粗硕的冰晶铺天盖地,呼啸的狂风掀起积雪,山谷里冰碴四卷,割出裂解之音。

    雪暴、雪暴,不,是冰雹,是冰暴,是席卷冰雹的暴风雪!

    他拾起相机,迈步狂奔,非也般跑回营地,用安全锁和山钉固定住帐篷,把发电机搬到有遮挡的地方,从应急箱里扒出所有能用的物资,钻回帐篷里锁紧拉链,把聚酯薄膜毯贴遍帐篷四处。

    做完这一切,他擦了把汗,联络管理中心的人员,向冰堡报告天际山脉忽降暴风雪的消息,得到专家的建议,原地观察,注意防寒保温,尽可能留在营地,等暴风雪过去再决定是回是进。

    “还回得去吗?”维奥威夫静听冰雹抢地的闷响,头一遭向帝皇祈祷,祈祷暴风雪早些平息,“别给我们活埋了啊,他奶奶的…”

    他刚歇好,亚德瓦尔却翻腾起来,半梦半醒地咕哝着:

    “难受…包裹,我的包裹…”

    “行行行,要啥呢朋友?”他打开亚德瓦尔的背包,疲累地翻找起来,“止痛药还是巧克力啊?咖啡算了吧,再煮袋黑茶——”

    在亚德瓦尔的背包里,他翻出一袋意想不到的东西。他立时明白,这家伙平日里的异常表现是何缘由,包括这家伙近两天虚得要死的谜底,也水落石出。

    他两指捏着那包卫生棉,哭笑不得地挠着头,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亚德瓦尔毫无起伏的身材曲线:

    “不是,朋友,你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