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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攀登

    当亚德瓦尔醒来的时候,维奥威夫递来未拆封的卫生棉,倒着钻进睡袋里避嫌。等了好久,亚德瓦尔始终没说声结束,他无奈地拔出头,却看到亚德瓦尔在悄悄地拆保温毯,连忙概括帐篷外是何情况,接着又钻回睡袋里,请亚德瓦尔自便。

    “出来…”

    闷了几分钟,维奥威夫算是听到天籁,忙不迭抽出睡袋,用似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在亚德瓦尔身上游走了两遍,刺得亚德瓦尔两腮发红,恨恨地啐了句:

    “看什么?没见过——”

    “朋友,你真是姑娘吗?”

    “嗯?维奥威夫,你什么意思?”

    “声音我能理解,按人类的标准,你还在发育期,中性自是难免,再者女生男音并不罕见,但你的身材是?我可从没——”

    “如你所说,维奥威夫,发育期,很难接受吗?”

    维奥威夫噘着嘴,用若有所悟的口吻回呛:

    “是吗?个体差异有些大啊。我有位学姐,同是发育期的金精灵,身高比你还矮不少,已经有向葫芦发展的趋势了。

    呃,葫芦,格威兰词汇,你听得懂吗?瑟兰有葫芦吗?”

    桃红从亚德瓦尔的脸颊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挽亲和的笑容,随笑容钻入维奥威夫体内的,是比暴风雪还冻人的嗓音:

    “一定是你们朝晟的食物偏向肉类,又激素含量太高,诱使青少年早熟了吧!”

    维奥威夫豁然明朗,用梁语自责:

    “忘了,她营养不良啊…”

    “维奥威夫,你在说什么呢?故意用别人不懂的语言当面打谜语,不符合朋友间友好交流的原则吧?”

    “没啥,人感慨的时候忍不住说句家乡话嘛,”维奥威夫点燃火炉,往里面倒了包自带的方便面,还加了两根香肠,白添一枚压箱底的卤鸡蛋,“来,补充营养吧,这顿我请你。”

    “哼,让我当乞丐?做梦吧!别,你给我,你别吃!我有东西跟你换…”

    “不用,请你。”

    “维奥威夫,一位格威兰的思想家说过,人不能随便接受施舍。一个人可以穷家境穷思想甚至穷教育,可如果穷了人格,就不配称之为人了。”

    “呃,那来包巧克力吧?”

    亚德瓦尔捂住最后一包巧克力,终是战胜不了香味,心疼地把巧克力扔给维奥威夫,狼吞虎咽地叉起面条,羡慕起对方的伙食:

    “显摆家底的方式那么多,你们朝晟人偏偏爱选最没格调的那种…”

    “家底?我有什么家底?我曾祖父是贫农,爷爷是工人,爸妈是水厂职员,普通家庭!”维奥威夫拆开塑料包,把半融的巧克力塞进亚德瓦尔嘴里,煮起他的那份早餐,“要说有钱啊,我们高中有个小弟弟家里真有钱,刚出国就买智能手机,格威兰的那款,单价两万八千圆,开果园的就是挣钱啊…”

    “狡辩,朝晟的普通家庭?中产家庭吧!花钱大手大脚,哪有节衣缩食的觉悟啊…”

    吵了半天嘴,维奥威夫才明白亚德瓦尔是在指学费问题,便耐心地解释朝晟的学费由政府承担,不需要学生的家庭支付。亚德瓦尔直呼不可能,在瑟兰、在格威兰乃至博萨,从幼儿园开始,供养孩子读书都是笔巨额开支。

    拿瑟兰来说吧,想进晨曦上学,从幼儿园读到大学结业,起码要花两百四十万加隆币,换算成他国的货币,相当于三百二十万威尔或一千两百万圆,足够榨干一个温饱之家的存款,让原本温馨的家庭陷入贷款与学业的双重炼狱。

    再缺乏经济常识,维奥威夫也能从天文数字里感受到亚德瓦尔的恐惧,质疑如此高昂的教育成本到底是为教书育人,还是为赚钱生财?

    这一次,亚德瓦尔没有辩解,倒羡慕起朝晟人的幸福,感叹道:

    “维奥威夫啊,教育是神圣的,而教育这个行业并不神圣,甚至是最具趋利性的。提高教育成本的结果是什么?缺少学习天赋的穷人接触不到高等知识,陷入无知的怪圈,在无知中幸福;具备学习天赋的穷人可以贷款读书,被巨大的压力逼迫出潜力,在功成名就后歌颂曾经的苦难,告诉年轻人努力能改变生活;至于富人?不论有无天赋,都能向学院提供高额的学费,养活无数教师的家庭、提供数不清的科研经费…

    这样一举多得的现状,也就你们朝晟的元老会选择改变吧?”

    “元老?”

    “朝晟建立后,元老力排众议,在借鉴格威兰制度的大环境下,做了严禁宗教信仰、学费入公账、剥夺议会监察权三件大事,标志着朝晟议会成为“奇迹之网”的奴隶…

    怎么,明明是朝晟人,却不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维奥威夫,老师没有教过你吗?”

    维奥威夫迅速消化掉亚德瓦尔的话,两三口吞光放凉的面,尴尬地岔开话题:

    “关于历史,他们通常是讳莫如深的。我去看看雪多深了,你注意保暖,药在红色的箱子里,疼了就吃两片吧。”

    他揭开保温毯,解开拉链,一脚踏进没过膝盖的积雪里。在向管理中心报告路况后,他抡起雪锹挖出一条路。

    不是折回冰堡的归路,而是通往山脚的险途。

    积雪太深,想打道回府是不可能了,迈过高山抵达科考中心,尚有一线生机。他承认,亚德瓦尔的那番话激起了他的求知欲,他定要阅览科考中心的历史资料,挖掘那段被朝晟元老埋没的往事——

    为何要把“天曜”改为“奇迹”?为何要把“天元”改为“灵能”?为何穷尽手段去消灭梁人对无上天武的信仰,害得世人不知天武而敬帝皇?所谓议会是网的奴隶又何解?

    为何…为何?

    他想知道,他真的很想知道。翻飞的雪锹,抛射的积雪,笔直的雪路,无不印证着他的好奇。

    短短两小时,一条两人宽的小道便延展至山脚的巨岩处。他摘掉雪镜擦试雾水,借寒冷为身体降温,扛起雪锹返回营地,轻蔑地对天一望:

    “贼老天,怕了吧?今个儿练手,明儿我再来,千万别怯战啊,天武大老爷?”

    两天,两天,这两天里,维奥威夫把铲雪的速率提升到了新的高度,而亚德瓦尔忍过了生理期的阵痛,风雪也有所缓和。维奥威夫再三检查登山包,带足氧气罐、兴奋剂等救生用品,煮掉最后两包泡面来壮行。

    喝完面汤后,亚德瓦尔下意识找起巧克力,却只翻出两包压缩饼干,忧心忡忡地走出帐篷,不舍离开营地:

    “维奥威夫,在暴风雪过后挑战险山的勇气,并不值得赞扬啊。”

    “没办法啊,”维奥威夫戴好雪镜,灌光含兴奋剂的饮料,挥起雪锹在前开路,“雪压得太厚,短时间内融化不开,想铲出一条回去的路,两人齐上也来不及,更别说半路降雪,那就得被活埋了。”

    “我也可以帮忙…”

    “你歇着吧!相信我,雪你铲不来的,跟我走雪山,生还率最高。

    你也说过这趟旅程没有后援,我们能在营地耗多久呢?储备的物资撑不过半个月,难熬啊。

    可恨的混蛋,没有她刁难的话,我们早出发两天,刚巧错过这场暴风雪不说,还能蹭蹭有钱人的护身符,保住安全…

    拖累你啦,朋友。”

    亚德瓦尔往他胸口锤了一拳,爽朗地笑了:

    “蹭你饭的谢礼,不必客气,领路吧,朋友。展现朝晟活地图的魄力,抄近道赶路!

    不过啊,我丑话说在前面,万一我扛不过去,原谅我回营等死哦?”

    维奥威夫收好雪锹,抽出登山杖,踩上雪山的第一道斜坡:

    “怕什么?你就是有高原反应,我也能驮你过去。少瞧不起灵能修习者的耐力啦,朋友。”

    “驮?”亚德瓦尔难忍笑意,撑着膝盖调侃,“你是高地牛么?”

    维奥威夫不解释,仅是笑着伸出手,携她上路。

    登山难在何处?陡峭的坡度、狭窄的通路是其次,再陡峭的坡也可以爬上去,再狭窄的路也可以挤过去。但随海拔升高而骤降的氧气含量,是任何登山者都无法战胜的自然机制,犹如仍未被证明的数学猜想般不可挑衅。

    幸好,现代科技开发出作弊手段,让登山者借用氧气罐呼吸,绕过大自然的阻拦,克服低氧的难关。当然,相比于朝晟的奇迹之网所具备的导航功能,这项文明的成果反而微不足道。本就坎坷的山路,在雪层覆盖后越发坎坷,藏遍了滑坡、断崖与绊脚石,等着粗心大意的登山者一脚踩空,成为雪山里的新路标,警醒后来人。

    走到半山腰时,类似的遇难者已有四之多,他们或坐在山洞口,像是中途休息;或躺在冻土地,像是仰望天际;或侧睡在悬崖底,像是排演儿童话剧;更有人脱光衣服蹲在山岩上,化身沉思者,像是在玩行为艺术。他们的姿势栩栩如生,仿佛是在向旅行者们问好,似乎随时能陪旅行者们走完余路,但他们都是被寒冷定格在雪峰上的牺牲者,是在用生命警醒其他的登山者…

    挑战自然、揭秘历史的代价是性命。

    维奥威夫端起相机,替这些倒在雪山上的前辈们留影。亚德瓦尔则是气喘吁吁地提醒他,早年的登山者缺乏科学指导,未做足演练便冒然攀登,冻死冻伤者不在少数。而在冻死前,身体会欺骗大脑,给大脑以炎热的错觉,诱骗人们脱掉服装,死得更快、更短、更无痛。所以,在登山时,不论感觉多燥热,哪怕感到身体要被闷熟了,都不能脱衣乘凉。

    一旦脱掉这身保命的铠甲,雪山的寒风会吞噬掉仅存的生机。

    “我不至于那么愚蠢,”维奥威夫盯着腕表的海拔计数器,高兴地吹起呼哨,“嚯,五千米,距离下山的拐道只剩两千米了,亚德瓦尔,还缺氧吗?”

    “两罐氧气,用完了…”亚德瓦尔牵着他的手,爬上近乎垂直的山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六罐…够用吧?够用吧…”

    “够,营地一半的氧气罐我都背着呢,”维奥威夫拍拍半人高的超大登山包,拉开面罩透透气,“哦,真爽。这就是海拔五千米的风吗?不过如此。”

    “面罩!不许摘…”亚德瓦尔开罐吸氧,在原地坐了许久才恢复活力,“帝皇啊,为何要将祢的故事埋藏在这里…这样的考验,未免太严峻了。”

    “是你太虚啦,朋友,”维奥威夫搀起她,撕开一包压缩饼干帮她补充能量,“别怨你的好帝皇了,忘了吗?把科考中心设在雪山后的,是我们朝晟的讨厌鬼啊。”

    “哼,没错,说得好,朝晟人都是讨厌鬼,面慈心黑,面慈心黑…”

    “哎哎哎,别以偏概全,我不就是个热心人么?”

    “你?你也是个精修厚黑之道的小人。哪有正经人问女性经痛是怎么治疗的?你难道不知道怀孕是根治经痛的唯一方法?下流胚…”

    “我不会辩解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

    “因为思维定式很难改正,朋友。”

    “滚吧!上路,赶路!”

    这两千米冲刺的每一步,都比五千米的攀爬更废人力气。风割外套,雪沫砸向雪镜,寒意侵衣而袭。酸胀感充填了每一块骨骼肌,好比不作热身就去跑马拉松,是不断分泌的乳酸在逼迫身体停止运动。维奥威夫清楚,这是海拔在作祟,稀薄的氧气支撑不住运动符合,他也得动用氧气罐了。

    最后两千米,亚德瓦尔一口气吸掉五罐氧气,被维奥威夫硬是架上拐口,连声叫绕。现在,她每呼一口氧才能说一句话,口气都被鼓胀的肺部压软了,看维奥威夫的眼神也多了分敬佩:

    “厉害…厉害…感谢你…朋友…”

    维奥威夫吸干一罐氧,比出胜利的手势,请她喝两口存在保温杯里的功能饮料,说:

    “别放松,上山容易下山难。绕过这条路,我们就能看到科考中心了。胜利近在眼前,千万不能松懈,走,越早走越安全。”

    “嗯。”

    走过拐口,往后皆是坦途。可惜,维奥威夫才迈出两步,熟悉的风声又卷雪而来,手指粗的冰渣又随风而落。莫大的风力吹得维奥威夫站不稳腿,而亚德瓦尔即使两手拄登山杖,也一个趔趄,险些滚下山坡。

    维奥威夫飞身一扑,把她扯回身边,高声怒骂:

    “操!早不来晚不来,耍我呢?”

    “别!别吼,雪崩…当心雪崩…”

    “崩不了!趴着,握紧登山杖,等我!”

    暴风扑鼻之时,维奥威夫解开登山包,翻出万能的雪锹,踩中一片坚实的雪地,飞速铲出一个坑。他把聚酯薄膜毯往坑里一扔,先拉着亚德瓦尔跳进坑里,再用聚酯薄膜封住坑口,制成简易的避风所。忙完这些,他忍不住大口喘气,正想拿一罐氧缓解疲劳,跟亚德瓦尔吹吹牛皮,却在摸向背后时表情一僵——

    该死的,他光顾着挖坑,忘了把登山包带进来了!

    他解开聚酯薄膜,跑回拐口找背包,可狂风早把背包吹落山坡,滚到人力难及的谷底。

    这时候,问候老天爷的娘亲已经不顶用了。他垂头丧气地跳回坑里,重新封好聚酯薄膜,向亚德瓦尔抛出一个尴尬的眼神,问:

    “朋友,你的氧气还剩多少?”

    见他无功而返,亚德瓦尔明白发生何事,慌忙清点余下的氧气罐:

    “四瓶?四瓶吧…”

    “够了,够了,给我留半瓶…够用了,休息吧,暴风雪不会长久的,很快就消停了。”

    “抱歉…维奥威夫,是我动作太慢,耽误你的…”

    “别说傻话了,”维奥威夫往后仰靠,弹了她一个脑崩,“是我耽误你才对。没我费事,你早跟他们过雪山啦。”

    亚德瓦尔拿开手里的氧气罐,想尽力节省一些,又在说两句话后喘不来气,只好边吸氧边打趣:

    “呵呵…呵呵…难怪总有精灵冒着违背自然原则的风险跟人类通婚…人类的求偶天赋很高嘛…”

    “少说两句吧,省着点氧啊。再说,违背什么自然原则?自然界还有马骑驴生骡子呢,别歧视混血者啊,虽然我还没见过…”

    “没见过混血者?朝晟的梁人…很保守嘛…”

    “朋友,保守的似乎是你们啊。我们要是保守派,你们晨曦算什么?极端老保人士?”

    “去,去去去…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朝晟害的…”

    “怎么又成我们害的了?”

    “打压格威兰…经略南共治区…阉割瑟兰的工业…垄断博萨的经济命脉…说朝晟人爱好和平…鬼信啊…”

    她越讲越晕,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维奥威夫忙摇醒她,给她灌了口兴奋剂提神,免得她真睡过去了。

    在咆哮的风里,在堆落的冰渣与雪花下,聚酯薄膜毯内的热量不免有百分之十逸散而出。雪停的时间不容错失,他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一旦昏睡,他们的下场要比山岩上的沉思者更凄凉,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尸首,他们会沉在积雪里,以垫脚石的形式长埋拐口,用千千万万年去仰望别人迈过拐口,做一对永远跑不到终点的参赛者,毕生都是半途的看客。

    一个小时后,天气依然令人汗颜。亚德瓦尔又吸光一罐氧气,神智愈发的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缩到维奥威夫身旁,不知是说真心话还是玩笑:

    “走吧…走吧…你走吧…我看见妈妈了…爸爸他不怪我了…我想陪陪他们说话…好久没有这样了…

    好久…”

    到最后,她发不出声音了,维奥威夫只得靠嗫嚅的嘴唇,依稀辨出她在说什么…

    代我走完余下的路吧,朋友。

    维奥威夫摘掉手套,撕开外袍替她披上,穿着打底衫撕开聚酯薄膜,把她裹起来背好,在零下四十度、海拔七千米的高处,不吸氧不保暖,任毛发被风暴冻僵,迈腿狂奔,以冲刺的速度通过拐口,且跳且翻,向山下的科考中心疾驰。

    冷吗?不冷,不冷,如亚德瓦尔解释过的那样,他甚至还嫌热呢。气雾飘散出他的毛孔,汗水凝结在他的表皮,他不冷,他嫌热!保持这个势头,一路跑下去,直达目的地,朝冰堡的主人开骂!

    骂她是个狗娘养的,定的什么破规矩?明明能骑龙过山,明明能借助交通工具,明明能提供救援却美其名曰生死考验…再㨯两个巴掌,看她日后敢不敢犯贱!

    这就是他倒在雪地里,昏迷之前所期望的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