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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开眼

    在移民聚集区的博萨餐馆二楼,老板摘掉耳机,专注地分辨此起彼伏的枪声,已然握不稳手柄:

    “这帮人是脑子起泡,在灰都打防空炮?他们是想拆了自家的首都吗?”

    听闻暴乱的喧嚣,领班失去了追击对手的心情,退出即将胜利的游戏对局:

    “拆?帝皇安的房他们咋拆?别忘了,黑水配有直升机和无人机呢!海蓝衫们搬自行高炮救场,不能说意外,只能说天性抠门,舍不得上制导武器。换我来,先使单兵导弹锁无人机,多炸几台助兴!”

    厨师技不如人,又丧失两位队友,输掉距胜利咫尺之远的晋级赛,气急败坏地甩飞手柄,一手挡眼一手握拳,差点儿没问候两个好队友的娘亲:

    “你俩个龟儿子能稳重点儿吗?没听过人打炮?还导弹射无人机,一发赔五十万?真学你打仗,三天就给格威兰打破产了!”

    “去,老子有的是钱!”提到钱,领班先是一阵后怕,又露出小人得志的快活神情,“得亏我抛得快,提前清仓,又买了跌,昨天一天,格威兰的证券指数跌了一百个点,哈哈,保持这个势头跌下去,跌他个三五周,老子不得发达了,还接什么黑活,天天游戏野味,办他!”

    “哼,买跌买跌,跌的都是别人的血汗钱,吸血虫!”口气再怎么恼羞成怒,厨师眼里的羡慕是藏不住的,“妈的,我那个孝顺儿子还催我给他买婚房,我买他姥姥个腿!说什么有钱人赔本卖房筹钱跑路,看看黎谢图街的,哪家不是灯火通明?洛戈森家的那个千金,还邀请名流去庄园避难,收买人心呢!连地产商的促销手段都识不破,我真想把那个混小子塞回他妈肚子里,返厂重造!”

    “兄弟,这厂可不兴返啊,”老板点火起烟,吐雾过肺。他的嗓音疲态尽显,肥胖的脸蛋爬满惆怅的皱纹,“你儿子算顾家的了,我闺女?嘿,进贵族学校一年多,给有钱的小杂碎盯上了,不是我半夜堵路,怕是要被野猪拱了!唉,她们这些小屁孩,说什么情呀爱呀的,真是电视剧看多了,做起公主梦了!”

    对此,胡特是穿起黑斗篷,顶上工人帽,系好围巾,照着镜子打理头发,良言相告:

    “欠拾掇了,揍一顿比啥都顶用。我出趟门,饭前回来,记得留我一碗海鲜汤。”

    “揍?你舍得揍自个儿的心肝肉吗?”老板戴回耳机,叹出一个老父亲的沧桑,“自家的莴苣总要便宜外面的猪,唉。”

    领班重新匹配游戏,笑嘻嘻地甩给胡特一包烟:

    “出门留神啊,避着海蓝衫,免得他们应激走火!”

    “了解,你们保重,祝晋级顺利。”

    胡特叼着未点燃的香烟,走上空寂无人的街道。因海军的戒严与搜查,车水马龙的移民区无人赏光,关门的店铺十之八九,开门的店铺也不指望来客消费,全赖邻里之间相互扶持,熬过难关。

    胡特走进小巷里,检查流浪汉们的临时聚落,只看到一床床破烂的棉被与防水布。这些保温物品冷得发灰,应是多天未使用,想必流浪汉们觅到好居所,用不着再御寒遮风。

    胡特纵身一跃,跳进下水道。灰都下水道的出入口点位,胡特背得滚瓜烂熟,在下水道里赶路,是避开海军陆战队的不二选择。

    胡特点燃香烟,用烟味遮盖恶臭。管道上的老鼠很胆大,探着头来吞吸二手烟。臭水里的鲶鱼冒出触须,吃掉烟蒂,咕噜咕噜地缩回水里。胡特步如流星,在鼠鱼朋友的目送下奔赴目的地。

    走到半路,一丝异香钻入胡特的鼻孔。他放缓速度,顺香味拐过岔路口,看到一缕炊烟与简易的灶台,以及蹲在灶台前生火烤鱼的流浪儿。

    对常人来说,以臭水垃圾为食的鲶鱼,腥味浓烈到普通人难以想象。可在流浪儿的嘴里,它们却是难得的珍馐,是能补充蛋白质的极品菜肴。

    陌生人的到来,没有令流浪儿们意外。他们忙着给烤鱼撒料,再把鱼肉剥下来煮汤,搅进奇怪的草药,喂给一名肤如枯皮的老妇人吃。

    胡特走上前,见老妇人面如古铜色,眼圈泛黑,嘴唇发白,下意识地问:

    “生病了?”

    “别碰她,她有肝病,”一位流浪儿拦住胡特,不准他靠近,“传染。”

    “哦…”胡特急忙退开几步,用围巾绑住口鼻,“药用光了?”

    “不然呢?多少天没打散工了,钞票没有一张。再说,你们的店都关停了,没处换过期药了。”

    胡特知道,这些流浪者是看不起病的。他们是被医院排斥在外的群体,王庭不定期举办的义诊是他们唯一能享受到的医疗服务。

    可王庭的义诊停办多少年了呢?自二十多年前,那位风流君主与贫民窟的女医生一夜风流后,所谓的义诊再没有举行过了。流浪者们只好依赖移民区便利店与黑诊所收来的过期药,靠劳动、钱钞或人情与移民们交换药物,用止痛药麻痹肉体的煎熬。

    而今移民的店铺多数关门大吉,流浪者们也失去了仅有的医疗资源,便将矛头对准海军与富豪。重病人与孩子留守下水道,尚有行动能力的去黎谢图街游行示威,用威胁、恳请乃至乞讨的方式索求生活物资,或者逼迫海军让步,早日恢复移民区的周转,别把权力斗争的恶果赐给他们这些社会的边缘人去品尝。

    胡特留下两张大钞,告知流浪儿们艰难时可以去他们店里借些粮食药品应急,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默默消失。

    再现身,胡特推开井盖,抵达灰都大学附近的商业街。他撬开一家瑟兰餐厅的卷闸门,从柜台找到店主的号码,拨通电话打听阿格莱森的消息。

    对于常期迟到、旷工,还在工作期间与客人发生过肉体摩擦的博萨雇员,店主实在没有好印象。但胡特的措辞诚恳,他便告诉胡特,店里的员工艾娜克赛斯也许知道阿格莱森的去处。

    在询问过艾娜克赛斯当日的情形后,胡特确信,店里三个猪队友对阿格莱森外出风流的推测是信口开河。联系到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曾发动的袭击,胡特隐约感觉到,阿格莱森的处境不容乐观。

    依洛戈森家族的财力和人脉,暗中拘禁阿格莱森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之前阿格莱森能反将一军,是依赖黑水的背景与情报系统,出其不意而巧夺胜利。现如今黑水事涉国王身死的风波,能否从海军手中全身而退都存疑,莫说看护阿格莱森,或向胡特提供有关情报。

    说到底,他们二人同属黑水编外人员,一是情势所迫替黑水打工,一是收钱办事、账结人走,黑水没有义务为他们的日常安全负责,就算要负责,也得等灰都安定再说。

    “唉,等灰都安定了,黑水有没有实权还不一定呢…”说着,胡特打开冷柜,顺了瓶白树汁解渴,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去问当事人吧,痛快些。”

    胡特提到的当事人,自然是洛戈森家的千金小姐。坊间传闻,在海军向灰都开进时,洛戈森小姐不知何故,竟拒绝了父亲的要求,不去外地避难,而是留守庄园,广邀灰都大学的师生与社会名流入园避难,被一些灰都大学的女学生在校园论坛里讥讽为贪慕虚名的毒蛇。

    无论洛戈森小姐是出于哪种原因才留在灰都,今天,胡特定要登门拜访,揪出阿格莱森的下落。

    从正门进,就从正门出。胡特锁好卷闸门,回到大街,正要再次进入下水道,一位狼狈逃窜的青年却抢在胡特前面掀开井盖,直接滚进下水道,扑通一声摔进臭水滩。

    “闪开!”

    未待胡特有所反应,一队身套海蓝衫的士兵追逐而来。为首的队长粗暴地推开胡特,瞄准下水道清空榴弹弹轮,留下两人留守原地,率领其余三人戴好防毒面具,开启热成像爬进下水道拿人。

    “你,干什么的?双手抱头,趴下!出示你的证件!”

    两名海军士兵怀疑到了行迹可疑的胡特。他们完全不给胡特辩解的机会,便用镇暴枪对准胡特,勒令胡特接受检查。可他们的命令自相矛盾,对格威兰人秉性有深刻认知的胡特立马看破他们的意图——

    类似灰都警察刁难中洲人的老手段,埋雷等中洲人踩,用来规避执法记录仪的监察,好用警棍赏中洲人苦头吃。

    很遗憾,他们挑错人了。

    胡特在趴地的同时延展双腿,让双腿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绕到他们的视觉盲区,蟒蛇似地勒住他们的脖颈,只几秒钟便绞晕了他们。

    胡特把他们搬进巷道,夺走他们的耳机,收听队长的命令。队长说黑水的探员已被逮捕,让他们准备接应,警惕黑水来劫人。胡特稍加思索,便脱掉一位士兵的装备给自己换上,跳进下水道和队长碰头。

    下水道里,催泪弹与烟雾弹的浓烟仍未散去。当胡特走到队长身前,队长惊恼不已:

    “让你们原地待命,你下来干什么?不对,怎么就你一个人?他——”

    胡特用胳膊缠住队长的腰,把队长当成链球,砸翻了另外三名强押探员的士兵。在打倒这些人后,胡特果断将他们绞晕,扛起昏迷的探员逃向安全处。

    醒来后,探员没有表达感谢,反而更加警惕:

    “你是哪边的人?”

    “顺道而为吧,”胡特脱掉军服,换回原来的行装,“我算是你们雇的临时工?在温亚德入的职,由维莱探员经手,你听说过他吗?”

    “他在伏韦仑办事。”

    “那就没错,在伏韦仑劫持公主情人的正是在下,”胡特抬起右手,向探员表演控制身体弹性的能力,“我是出门找人,恰巧撞见他们抓你,随手之劳,不必客气。”

    探员的瞳孔为之一缩,戒备的神态转为劫后余生的松懈:

    “谢谢…来根烟?”

    “刚抽完,免了。他们果真动手了?不怕舆论?”

    “舆论?他们自认为是匡扶王室正统,找来缇洁雅殿下为他们背书!该死的,上峰就不该包庇这个荡妇,让我们给她的小白脸当保镖,现在可好,她反捅我们要害,芒刺在背!”

    “还有多少探员在被追捕?”

    “不清楚,我是出门买菜时中的招,帝皇知道他们有多狠,在我家埋伏。万幸我留了心眼,在家里安装了监控…”

    “他们不该抓你啊,要抓,也该抓大老板…”

    “你说谢尔德?谁晓得他和上峰躲到哪去了!”念到谢尔德的名字,探员忍不住吐了口血痰,看来是被催泪弹伤得不轻,“每天的命令全是静观其变,以待战机,待他的臭脚!你们圣恩者是没人敢动,大可以居家观察,我们这些普通人就遭殃了,再拖延下去,还有人要遭那堆兵痞的黑手…你去哪?”

    “说了,找人,”胡特背对着探员,身影融入黑暗里,“出左手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再右转走两个路口,往上去是瑟兰移民聚集地,他们应该不会去那边查人。”

    “谢谢了。”

    胡特没有应声,在沉默中直奔黎谢图街。赶到大致的方位后,他想顶开井盖爬出去,却感到井盖被重物压死,不得不发动祈信之力,沿下水孔钻过井盖,探查黎谢图街是何情形。

    压住井盖的,是一辆漆黑的装甲车。装甲车旁站立着多位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他们尽皆怒目而望,用手里的霰弹枪和防暴棍指向警戒线外的示威者,用冰冷的态度告诫这些举着横幅的流浪汉最好早点滚蛋。

    聚在黎谢图街街口的流浪汉有多少?数不清,计不全,黑压压如同搬家的蚂蚁,密麻麻像是北海的磷虾。他们被安保人员驱逐了无数回,仍不愿放弃抵抗,无言地重聚街口,再高举破烂的横幅,舍弃生物为交流而进化的声音,用行动传达他们的意志。

    胡特目睹流浪者们的意志,羞愧感油然而生。从小,他的父母、邻居、朋友都叮嘱他,身为博萨移民,不要轻信警察,不要依靠王庭,不要出卖老乡。因为格威兰的公务人员不会向着靠钱买来身份文书的偷渡者,他这种博萨人注定是灰都圈的底层,即使搬出移民区,也逃不脱旧区的界限,永远买不起新区的房产。

    自打成为圣恩者,离家独干后,他忘记了许多童年学来的道理,唯独没有忘记他的肤色垫在灰都的基层。

    替无名氏效力的时候,他没有反抗;被格林女士抓现行的时候,他没有反抗;从黑水的保护中绑人的时候,他只顾着逃跑,他都快忘了,为自己争取权益的感觉是怎样。

    对这些或因离婚破产、或因失业负债、或因大病垮台的流浪者,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必开口说,他很清楚,到场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自己更有勇气,更有资格承接帝皇的馈赠。

    “帝皇啊,祢看见了吗?”胡特自嘲似地伏在地上,避开摄像头与安保人员的监视,爬进洛戈森庄园,“在祢的城市里,苦难肆意分生。”

    同于黎谢图街,洛戈森庄园内却铺张风光。花园里,明星政客挽手同行。厅堂里,学生导师品酒饮茶。街外示威的流浪者似乎与他们无关,毫不骚扰他们的胃口,读书者仍读书,调情者仍调情,攀谈者仍攀谈,庆贺者仍庆贺。

    胡特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格威兰再乱些,也未尝不好。

    通过窃听仆人们的交谈,胡特在广阔的庄园里锁定了洛戈森小姐的位置。洛戈森小姐与客人们不是同道中人,她懒洋洋地半躺在闺房里,欣赏出卖她的朋友如何求饶,然后让管家把录音拿给朋友的监护人,请对方的家族反思对孩子的教养。

    驱走失魂落魄的害人者后,管家难掩忧心,向她送出劝告:

    “小姐,这一周来,到黎谢图街抗议的人群肉眼可见地增多了。老爷的脾气你是清楚的,他宁可把救济金发到北共治区,也不会给破产者们留一口冷饭…”

    “慌什么?安保公司的人又不是摆设,他们的业务水平经得住考验。”

    “小姐,您要知道,同情流浪者的人远比支持财产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人要多。

    我用望远镜勘察过,示威的人群里不仅有流浪者与拾荒者,一些移民、工人与老年人都聚在外围,支援他们声讨海军…”

    “唉,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海军的指挥舰在北海与西海漂流,向我们喊话又有何作用呢?”

    “小姐,您应该清楚,向我们施压等同于向议会施压,向议会施压等同于向军方施压,”管家的神情忧虑难藏,仿佛在畏惧什么索命的幽魂,“和陆军不同,海军做不到自给自足,不尽快平息事态的话,那些想借机拥立新王的将领,恐怕要被士兵的怒火反噬了。”

    “父亲的意思是?”

    “家主决议听之任之,把烂摊子丢给军方接手。”

    “我所做的,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不是吗?”洛戈森小姐闭起眼,为懒散的容仪添了些无趣,“同情那些失业者不是我的工作,打发他们走吧。”

    “小姐…”

    管家欲言又止,唉声叹气后鞠躬告退,通知安保人员再驱逐示威者一回。洛戈森小姐打开电脑查看监控,只见催泪瓦斯射进人群中央,安保人员用防暴棍砸肿流浪者的脸,在心里估算今天的伤亡人数,悲哀且无奈地拉开窗帘,向阳光吐诉:

    “何必呢?”

    “不必赶尽杀绝吧,姑娘?”

    不知何时,胡特钻过门缝,立在她的背后,冷冷地说。

    可洛戈森小姐的惊讶,比胡特想象中要少:

    “圣恩者都有潜行的癖好?”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来找你聊天的盗贼了。长话短说,与你接触过的圣恩者、名为阿格莱森的外卖员,被你们弄到什么地方了?”

    “看来,你不是军方的人啊,怪盗先生?他啊,被我的父亲送去圣城,免费接受帝皇使者的治疗——您应当听说过那种疗法,应当吧?”

    “有钱人这么小肚鸡肠?”

    “警告别人莫对我们家动心思,变相的自我防卫而已。”

    “行吧,我在此替阿格莱森向你问好,”胡特瞥了眼监控里的暴力镜头,推门而出,“恕我多问,你们上哪里雇来这么多冷血的打手?”

    “金钱可以诱惑帝皇以外的所有人,圣恩者。”

    消失之前,胡特释怀大笑:“是吗?多谢赐教。”

    重回下水道的胡特没有注意到,在安保人员动手殴打示威者之后的第五分钟,一团速度远超火箭的物体撞向一位刚用棍子砸断捕鼠人大腿的安保人员,在轰乱的人群中迸出一条血路,砸穿一辆装甲车后才摔落在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庄园里,负责下令的管家惊魂不定,“快通知小姐撤离!海军或黑水的人开炮——”

    是吗?

    不,那团撞破装甲车,令暴动陷入死寂的物体,不是榴弹炮或穿甲弹,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金沙浮现在这个人的身前,凝为精灵先祖。先祖向静谧的观众们颔首致歉,抓起这个人,消散于刹那之间。

    再出现,先祖押着试图挣脱的文德尔,走在一家闭门的图书馆里,停在一排陈列古籍的书架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很顽固,依凭。”

    不容文德尔反击,她取下一本发黄的古书,拉开文德尔的眼皮,强制其阅读古书里的文字,说…

    视界,开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