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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相逢

    (一)

    那年,我在医学上的研修困入至高的瓶颈期。放眼灰都,无人的医术比我精进。自医好大公府的梁国文书祖先生后,最难固定的肋骨折裂亦难不倒我了。我清楚,在医人这方面,能赢过我的必是非人的圣恩者。

    于我而言,失去挑战性的工作是日复一日的无趣。我每日活跃的精神,无非拿去劝大公用吗啡替代铅粉来提神,以免英年早逝,损我声名。

    无知肆虐的日子,我走进一家书店,在角落里见到一摞要送去废纸厂的医学生手稿。我追忆从前求学的艰苦岁月,不禁摸来一张阅览,诸如“医人”“救人”“爱人”的字眼跃入目中。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颓废与自傲,霎时羞愧难当——

    医术大成之际,我竟把为医者的天职与良心抛在脑后了!帝皇在上,何等的卑哀!

    我只觉有千万双眼在鄙视我,便买走手搞,似抢到肉的猎狗般躲回家去。

    第二日,大公创建的特务组织“黑水”的一员负伤而归。他同那位文书都是梁国来客,人生得憨厚,言行通俗而不低俗。我用碘酒消毒,替他缝合创口,闲聊间谈起何地的病人至多。我本以为他要提圣城治地或博萨公国,未猜到他反说是梁国。

    说梁国的病人多,我是不信的。历代大公收藏的瓷器皆从梁国来,釉质似光润珍珠,色如雨过天晴,纹片廖若晨星。梁国有如此能工巧匠,必是富硕之邦,岂会多病多灾,缺医少药?

    他向着帝皇起誓,用生育能力担保梁国是方穷乡僻壤。与他的畅谈,勾起了我对东方的兴趣。我从大公府辞职,自学梁国官话,筹措路费,不期探访东方。

    我走时,携一枚口琴、两箱医书、五箱药物、两箱玻璃器皿以备用。我原是要走路陆,越高琴科索山,过博萨入梁国,可才爬到半山腰,我便呼吸困难,不得已乘船绕道。

    传闻北海的迷雾会吞噬船只,船夫不愿载我北航,推我从南走,渡到圣城治地,再行路至博萨。而圣城辖理的中洲人,虽以帝国继承者自居,实则蛮盗横行,猖獗无惧。我被劫了两回道,赎了三次命,白搭一年跑回海港,改走瑟兰,在第四年方以军医的资质乘坐瑟兰王族的军舰,随他们远征梁国。

    漂泊海洋的末年,我用干菜治好金灵士兵的坏血病,受船长褒扬。我不求别的,只望船长将我的箱子换进隔水的货舱,万不可让它们受潮。船长应允,告知我七日后便达梁国,届时兵士若有劳损,望我倾力救扶。

    医者仁心,我亦应允。但三天后,梁国的海盗竟朝我们开炮,伤了船体。我听说货舱受损,急忙下去捞我的箱子,不慎跌入水中,被海潮卷走,幸而我的箱子捆得如木筏般坚实,借助它们,我得以翻到海面,没有当场溺亡。

    金灵兵士没开救我,我乘着箱筏漂流五个日夜,因喝海水昏睡不醒,再睁眼,已被一群黄脸瘦汉们架上篝火,将要烤熟了祭天。我吓得哇哇乱叫,用梁国官话表明身份,奈何他们不甚理解,反添了两叠柴,给火烧得更旺了。

    我本以为自己死透了,谁知一位端着大公鸡、穿身破布衫的教书先生听懂了我的话。他捂着赤红的鸡冠子,告诉乡亲们我不是妖怪,好歹熄了火,给我解了绑缚。

    乡亲们喊来乡长,闹明白我是个医生,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大夫了。乡长给我划了块儿地,跟我说村子离县城近,劝我留村里行医。

    我本犯了难,可见乡亲们磨刀霍霍,我思忖着若不应允,怕是要遭镰刀割头,便诚挚地答应了。

    收拾好荒弃的茅草屋后,我向乡长打听那个教书先生,乡长却说他不是教书匠,是个东南方的书生,十二年前去永安考书院,落榜不第,花光回乡的盘缠,遂就近居留,平日里教孩子识字、读官府公文、代写书信、识读地契欠条,赚些糊口钱,每三年入县城,书一张自荐信,向县太爷索个荐举之名,期许再入永安。但永安的书院,是好考的么?六年前,县太爷给他叨烦了,顺了他的意,举荐他去考永安大试。考完,花榜见不着他的名,他灰溜溜地爬了回来,念着“人穷志不短,才贫情不疏”,仍旧奋战。

    我不明白梁国的体制和文化,可我约摸猜到,他是想当官。

    从乡长口中,我得知乡亲们喊他“老孙”,而我也得了个“甘大夫”的头衔。而我所在的地方,不在梁国东南,更靠北些,临近永安。

    不紧要。我来梁国本就为行医,既已至此,随遇而安。

    (二)

    “甘大夫,俺家男人栽地里头了,你救救他吧!”

    我问清前因,得知村妇的男人因生蜱虫,竟吞蓖麻,以形治形,便拿上催吐药跑到田里,给他灌水再催吐,往复三回后喂入泻药,叮嘱村妇好生照料他,多给他灌温水,等跑一回肚就康复了。

    “药药药,药到病除!甘大夫,你地药真地神了。你是老天爷派地药王爷下凡,救苦救难来了!”

    村妇送我一只腊鸡代药费,我口头推脱,胃里馋虫乱蹿。自到梁国,三年过去,牛羊吃不着,鱼儿叉不到,难得开荤,怎能不幸甚美哉?

    我走了一路,把腊鸡当成宝贝,时而举起,时而抛高,引得野猫家狗追我等骨头吃。我刚回茅草房,还未生火煮水,捧着公鸡的老孙便赶过来,拎一坛米酒找我蹭食:

    “啊呀,甘大夫,救人回来了?”

    我晓得,老孙是斗鸡赢了钱,打壶好酒来找我闲话了。听乡亲们说,老孙原也有风雅趣好,纸扇舞得漂亮,还吹得一手好箫,可怜越混越穷,手头的宝贝悉数变卖,用去打点县里师爷,求人说好话举荐他。

    老孙舍了纸扇竹箫,独没舍这只老公鸡。每逢乡里开鸡坑,老孙都稀罕地托起公鸡,给人炫耀蹬子跟喙,把老公鸡吹成十里八乡的常胜将军。

    这时,必有人揭老孙伤疤,说:

    “老孙,你家将军上回打胜,是两年前地事了!”

    老孙则紧抱公鸡,生怕公鸡给众人羞跑,喋喋不休地说:

    “屡战屡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败屡战!胜败天注定,斗志总决心!”

    接着,乡亲们便会哄堂大笑,擂响腰鼓开坑斗鸡。要说老孙的公鸡,是鸡中的高龄老人,甭说赢一场,光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可这鸡狡猾得紧,逃得颇有水平,总等累得对手打鸣,再补一爪子,能赢则赢,不赢就逃。而老孙也不责难它,输了便抚抚它的红冠子,抖出两枚铜板便去了。

    谈起公鸡今日的雄姿,老孙笑得像个顽童,主动帮我填火起灶:

    “嘿,甘大夫,你没去押注,真真可惜了!凡是押了的,都赚五番往上。大伙都服了我,敬我的常胜将军!”

    我把腊鸡煲进锅里,割了韭菜和荠菜汆水,打算就鸡肉解咸:

    “老孙,你今年还去永安考书院么?”

    老孙把公鸡栓在门口,眼睛立时黯淡了:

    “考,怎能不考了?人贵在持之以恒,遇困顿则言放弃,何异于半途而废呢!”

    我问老孙,考书院究竟是图了甚么。老孙勃然变色,向我道些咬文嚼字的东西,什么书者天理也、理者正道也,直教我头脑发昏。

    说来解去,老孙斟了碗酒,畅悠悠一饮而尽,在灶火的明亮中笑得穷酸:

    “甘大夫,梁人的难处,你不通的。

    当不了御天士,务必向郡里哈腰,在书文上下工夫,工夫不到家,便要务农,半辈子去不了一趟县城郡府,无缘春楼酒席了。

    太平年尚可,赶上闹灾,那还了得?西南的木妖,闹得郡里绝了书信;东南的金毛,杀得财主举家北逃。咱们北边独善其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拜谢老天爷,保我安家立命!

    说回东南郡里,想出人头地,是天大的不易。说是有人推举,便递呈永安,交焱王批印,怎得想,那郡里的老爷,哪交焱王批示,永安的焱王,哪管郡里的糟心!莫不是看出身品相,由老爷赏个一官半职,就地吃粮!

    在那儿头空耗,终是虚度年华,我就乘舟而上,征战北地,考那书院,入神宫伺候焱王,争命里的富贵。可恨考官庸俗,不具识珠慧眼…

    莫议莫议,再战三年!”

    我明白了,老孙是真想出人头地,便把两条鸡翅膀分给他,祝他“一飞冲天”。

    老孙嚼着翅尖,把那骨头吮净,分给公鸡吃,用茅草擦嘴,醉醺醺地走出去,唱道:

    “甘大夫,你会用梁人的字语了!多病使人愁…多病使人愁…”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子里翻出口琴,在老孙走后吹起灰都的乐曲,泪流注地。

    (三)

    新到任的县太爷为官实在,老孙刚往县城孝敬,他就安排老孙至永安考书院了。可遗憾,老孙辜负了他,又一次榜上无名了!

    老孙走时,把老公鸡付我喂养。来看病的乡亲们日常不便说老孙笑话,逮着老公鸡就说:

    “常胜将军,你家主子又做老爷梦了!”

    听乡亲们说,老孙初来村里,有人怜他落魄,铲他一勺饭吃,他却请人把饭掷在地上,待捡起来再吃,说拾来的不算乞,不影响入仕,还背他的书囊,讲些“正人不食冷炙”的道理。乡亲们冷了他的灶,刻意攮他两月,他才收起排场,乞食种菜了。

    乡长也劝过老孙,何不讨块儿山地,耕些麦谷;或拜师猎户,打几只狸子野兔吃?老孙答曰:

    “穷者短其志,富者笃之。”

    这一来,乡长亦不规劝老孙了,由得他摆块儿菜田,套田鼠、采野菜充饥。

    如此,十八年!

    老孙回来了,一回来便破口骂,骂西南的流寇是祖贼,骂东南的金毛是妖怪。

    永安的书院布告了,因二股贼寇东西合流,陷了大梁半壁江山,大试录额砍半,而老孙恰在中间偏后一位,本该入书院吃官粮,意外落榜,岂能无怨?

    我宽慰老孙,说乱世出英雄。老孙责我不懂,说乱军所过之处,必是白骨遍野、瘟疫横行。我把老公鸡还与老孙,谋思怎的能抵御瘟疫,却听娃娃们哭嚷着躲来。原是郡里抓兵丁,抓到我们乡了!

    老孙说着些“君子不敬兵刀”的话壮胆,托我看好老公鸡,去拦郡里抓人头了。我心不安,把老公鸡锁在屋里,尾随老孙帮人。

    一到村口,我便见到,一伙布甲褴褛的流氓用刀胁着老汉,要睡他的婆娘,抓他儿子从军。乡亲们举锄头柴刀在后,老孙孤身在前,一手搭住兵丁的肩,说:

    “暴民者,天诛之…”

    “诛你老母!”

    这兵满口南方话,操刀便砍向老孙。老孙急急一跌,捡石头砸刀,竟给刀口崩出火苗!

    这劣等的兵器,野蛮的人,便是梁国的军队么?我再不疑灰都的闲话有假,梁国是病入膏肓了!且说那刀口虽崩,还有矛、锤、拳、脚恭候老孙,若是捅着了,怎得了!见乡亲们唯唯诺诺,我夺过乡长手里的锄头,大喝一声,冲向兵丁。

    哪知兵丁见了我,如见了鬼似地惨叫,刀也不要了,带头就跑。我们追了他们五里地,信他们跑不回来了,才回村论道,猜出他们是东南的败军,给金毛杀破胆了,见着我,误当我是金毛,六神无主了!

    老孙跌了骨,住我屋养伤。替老孙正骨时,老公鸡蹲在他手边,屙泡稀粪,熏得他叫好:

    “甘大夫,它通人情哩!若不亲我,怎会在我跟前拉稀了!”

    我问老孙,可晓得金毛是何物,老孙说他在永安的书院看过,金毛是海那头的人,是木妖精的主家,尚未规划,不足为惧。我又问老孙,可听过灰都在哪方,老孙犯了难,非我追问,才答起话。原来在永安的书院里,我等格威兰人是“灰土蛮夷”,体毛如猿,不讲人话,无男女之分,靠劫人的姑娘生娃!

    我同老孙说,格威兰是好地方,灰都是格威兰最富庶的地方,有极好的火器,极好的牛肉,极好的糕点,极好的大夫。老孙慕了又漠了,说话间竟失了神,怨著书的人不该骗他,害他丢相。我劝他宽待,说不了几十年,梁国定然和灰都同样。他肯首称是,又问我格威兰人何故吃牛了?牛是耕地之宝,无端吃了,地由谁种呢?

    我猜,老孙是听不懂蒸汽耕田机的,便用天武搪塞过去——我格威兰人的帝皇,在梁人口里,便是天武大老爷了。

    我称天武老爷的宝物能替牛耕田,老孙拍床而起,大呼这宝物是他读过的天晶,而后忍着骨疼,慢慢躺回床上,向我龇牙歉笑了。

    (四)

    东西合流后,金毛声势浩大,破竹般打到北方,理所当然打到我们村里,与我们交涉了。

    我晓得金毛的语言,被乡长推去答话。

    金毛的队伍里,梁人比金毛更多。管事的金毛拉一位野牛样的梁人副官,要我翻译由他们的领袖祖先生、奡将军规定的新政,传告乡里,落实到每一户人家。

    他们的队伍,名为“朝晟军”,意指太阳初生。他们的新政,亦得民心,什么分富户的地产、呈天晶换金银、给人注入天曜以千里传书…

    村里没有富户,田普遍贫瘠,不用分;天晶,乡亲们没见过;天曜,乡亲们没用过,老孙听说过,我用过。

    朝晟军的士卒们,让乡里人聚集排队,用一块天晶融进大家额头,再教大家用心传话。听到旁人的心里话,不少乡亲吓得直叩头,只当耳边是阴差索魂,等确认自个儿也成了传声的阴差,大家才挺直膝盖,啧啧称奇,说脑瓜里比斗鸡坑还吵吵。

    融入天曜后,我不甚理解,这么些天晶,朝晟军是打哪儿弄来的?士卒们说,是西南的祖先生供他们用的,务求一人一天曜,人人交心话。

    有天曜千里传信,朝晟军的人行事之速率奇高。等给乡亲们融完天曜,新的政策便传达了。祖先生下达最高指令,禁止民间赌博,斗蛐蛐、斗鸡一律不允,乡民们要把精力投在耕田上,还要抽出精力修什么厂,铸蒸汽机耕田、合化肥养地。

    我大惊失色。化肥和蒸汽机,是灰都最尖端的人才掌握的技术,这祖先生是如何学来、改良并推广的?莫非这祖先生,正是大公的文书,代大公远征梁国了么?

    试过化肥的成效和蒸汽机的样品后,乡亲们说金毛好、朝晟军强,改用金灵和天兵称呼他们。而老孙抱着老公鸡,呆巴巴地念着天武的经书,说斗鸡之乐,自古以来有之,不应取缔。

    士卒们和老孙好生说道,那野牛样的副官路过了。听过他们在争论什么后,副官忽地掴了老孙一耳光,扇得老孙眼珠子迸成蛤蟆。副官抓起老公鸡,不听士卒们劝架,一手揪断老公鸡的脖子,生饮鸡血,骂道:

    “贱种,论什么了!再多话,扯了你头炖汤!”

    后来,我才听说,这副官是名御天士,是奡将军俘虏的梁人,仗着奡将军的关系霸道惯了,不把祖先生的军令放在眼里,跟着他的士卒们亦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等他走后骂他是逼养的,给老孙一些银币作补偿,让老孙找金灵主官告状。

    老孙捡起老公鸡的头,抚着那鸡冠,咕嘎大哭,往山头的野树林跑,没影了。

    我听士卒们说起这事,顿感不妙,便去野树林救老孙,果然,老孙已吊在槐树上,两腿将直了!幸好,老孙打的结不紧,我用镰刀割断吊绳,给他灌气,救回他的性命。

    老孙醒了,不说别的,挖个坑给鸡头葬了。老孙说,这鸡是他辞乡来时孵出来的,生了蛋又孵的后代,是他唯一的老乡。

    我知道,老孙是袅亭郡的人,考不进书院,当不上官,没脸没钱回乡,鸡是他最后的慰藉了。我咽不来这口气,拉着老孙去兵营告状,但老孙说什么也不肯,还劝我官比民大,御天士比官大,那当官的御天士,比天还大。我便独自找主官告状,主官对这位御天士同是深恶痛绝,应允我会把事件上报朝晟军议会。

    我大为震撼。

    议会?这祖先生,连大公的议会也照搬了么?

    我分神之际,主官通告我,朝晟军在招“干部”,也就是文职人员,专用于写布告、教识字、授医术、编科书。我自揣没有育人的天赋,但想到老孙的志向,便去通告老孙,说朝晟军在招官,吃官粮的官。

    老孙重振旗鼓,奋战备考。朝晟军的干部考试结果,是用天曜直传本人的。成绩出来时,老孙浑身颤抖,嘴皮发白,离晕厥只剩一步。

    果不其然,老孙又落选了。

    但老孙不气馁,他夸金灵老爷们比梁人老爷们公平,可惜还是缺了识人之明,他会努力发光,让金灵老爷们看到他的特长。

    听老孙的发言都新派起来,我便为老孙吹了曲口琴,祝他下次必过。我问老孙,可还要养鸡么?老孙惭愧笑笑,说金灵老爷们把那个副官撤走了,还放他测试,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他不能忤逆青天大老爷的政策,即日起,戒赌,养鸡只为煲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