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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旧神

    几位老大爷的高歌引来了管事的格威兰医生。医生掏出一把玩具枪,瞄准他们的裤裆就射,把他们骂出病房:

    “闹够了没有?闹够了没有?”

    驱逐掉这帮老怪胎后,医生把玩具枪交给维奥威夫,疲惫的微笑里泛起些许同情:

    “先生,看吧,这就是你的同胞!还望你多多见谅,他们不过是被朝晟放逐的边缘人,没有受过系统性的教育,言行举止洋溢着魔幻主义气质,请包容他们吧!”

    与医生深入交流后,维奥威夫方才明白,科考中心的前身是朝晟建立的收容所,专门用来流放不遵守朝晟法规的恶劣群体。

    举例来说,那位暴毙的老人,是因为祖父总打着官腔强迫下级敬酒,受到严肃处罚,家道中落,便对朝晟心怀怨恨,在留学时向旁人非议朝晟,屡教不改,就被送到这里,终身监禁,连带着父母一起遭殃,全家人要把牢饭吃到嗝屁为止!

    至于为什么要叫他们志愿者,则是流放所改建为科考中心之后的事了。冰堡的葛丽芙女士、亦即朝晟的赵小姐可怜这些老头老太太,允许他们在科考中心里自由活动。对他们这些被关押数十年的囚犯而言,当义务工是莫大的好运。否则无事可做,窝得慌不说,还容易回想到被禁足的日子,浑身难受。

    医生为维奥威夫换了瓶点滴,劝得另有深意:

    “他们的烟瘾,也是重获自由身后染上的!但他们从不在病房抽烟,打心底尊重病人和研究员。这些不幸的人想找的是一个倾诉的对象,遇到同是朝晟人的你,他们的言辞难免狂放,多担待吧!

    他们再有越界的举动,用这把儿童软弹枪吓唬一下就好,切记,莫跟他们争辩。想辩赢一群听不懂你的观点的老顽固,是妄想症般的奢求啊!”

    维奥威夫谢过医生的提点,在医生关门告辞后念出一句家乡话:

    “把流放边荒吹成畏罪潜逃,老逼登啊这是。”

    医生走后,久久无言的亚德瓦尔才消化掉老人们的野蛮,问道:

    “维奥威夫,你的这些同胞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傻帽!”

    “维奥威夫!你脑子里的语言中枢难道是冻坏了,把瑟兰语的发音法忘光了吗?”

    维奥威夫深沉地叹了声,依旧用梁语揶揄:

    “唉,婆娘本色啊!一旦置你的气,心眼比针眼还小,闲经比识的字还多!男女终有别!”

    听他还说梁语,亚德瓦尔的笑容阴恻到发光,如麦芒般刺人:

    “维奥威夫?”

    “没什么,我的这堆老乡是被不可抗力改造了心智的老顽童嘛!而你,亚德瓦尔,你是女性中少见的豪杰,肚量犹近水族馆,包容了一片海洋!”

    “哼,算你有阅人之能。”

    维奥威夫盯着半空的输液瓶,从药剂的倒影里预见到老人们会闹出的动静:

    “反正啊,有他们的陪同,相信我们不会孤单了。”

    维奥威夫猜得不错,这堆老大爷的确是最能热闹的。而他们的那位老朋友死了就死了,满不在乎地死了,死了还留了遗嘱,把骨灰留给他们冲茶汤,说是以岁补岁,帮他们延年益寿。

    大爷甲喝着骨灰茶,痞笑着看向刘刕,问:

    “小伙子,你要尝一口么?”

    “别介,大爷,我消受不起啊!”

    一看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大爷乙发话了:

    “哼,瞧不上?我还不给你呢!莫分他,馋他一馋,看他流不流哈喇!”

    刘刕只笑笑,不说话,任大爷们自行享用这奇妙的茶汤。喝完茶后,他们把骨灰的结晶挑出来,串进链珠挂脖子上,念着鬼神哉哉的经书,超度老朋友摆脱祖仲良的“网”,早日飞升天国。

    经念毕,他们争论起老朋友的死因。甲乙丙丁四位大爷坚称老朋友是说了犯忌讳的话,被“网”千里追魂了。而大爷戊则掏出一本小薄薄,翻找相应的记录来反驳他们:

    “不中不中!老司头是自杀嘚!恁瞅瞅,俺的本本记的有!何年何月哇,他醉了同俺说过——只要我先自杀,祖老头就莫法杀了我!”

    大爷甲骂道:

    “狗娘养的,可把你那记仇册放下吧!我看,你这种龟孙儿是天生的密探,就适合给祖老头拉清单!”

    大爷戊扬起没喝完的茶汤撒向大爷甲,怒喝:“哼,俺给你的劣行都记上了!将来拉清单,俺头一个当污点证人!头一个举报你!”

    大爷乙笑乐了:

    “好得很!以后逢了新人,我便说你也曾是个正经人,哪知晚节不保,走了投敌的邪路!”

    他们的对话好比加密通讯,听得刘刕头脑不清醒,禁不住发问:

    “清单?什么清单?”

    大爷丙嚼起干烟叶,故作高深地说:

    “年轻人,祸从口出啊!莫听你家老人言过?万一口这风不紧,拉了祖老头的清单,脑瓜要开成蒜瓣!”

    大爷丁抢过戊的记仇册,看过以后勃然大怒:

    “老子赚钱?老子是黑心奸商?赚赚赚,老子赚了你老婆裤兜里所有的钱,你满意了吧?你个西南佬的,吃我一笤帚!”

    大爷丁刚抄起笤帚殴打大爷戊,一位身着宽松黑袍的梁人老头便推门而入,一句话喝得所有大爷立正敬礼,全无起哄之态。

    这位梁人老头生得壮硕,一脸络腮胡,嗓门更是中气十足:

    “哎呀,你们的精气神还是这么活泼,就像年轻人的海绵体一样富有毅力啊。”

    络腮胡老头拉过一把凳子,坐到两位患者的床中间,拿起那把茶壶,且叹且悲:

    “你们还真给老司给喝下肚了?唉,他这一生,就是蚍蜉,好似一场梦,突出一个胆魄不足啊。

    你们先解散吧,我有话要同这位小兄弟说说。”

    这声令下,大爷们仿佛听了起跑的口哨,连滚带爬地拥出病房。老头笑呵呵地转向刘刕,伸手以握,说:

    “小兄弟,别害怕,我姓张,战时担任过前行者。大地安宁后,我习惯了动荡,不想回国,自愿来狄洲改造这些不稳定分子,是狄洲收容所的第一任所长。所以啊,他们见了我,如见祖老先生的鬼魂,慌得前列腺钙化啊!”

    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刘刕心里一咯噔。这可是他首次在现实中见到前行者,言谈更恭谨得当:

    “那我该称呼您为…张老?张先生?”

    “你倒是机灵,不会乱喊什么所长,比他们懂规矩啊!

    我来找你,主要是想道个歉。让赵小姐格外关照你的命令,是我下达的,谁承想,起了反效果。你也别怪她,她啊,是在这里待的太久,不懂人情世故,又被她的父亲迁就惯了,总觉得我们是她爹的同党,偏爱跟我们对着干。殊不知,我们和她父亲,不是同路人啊。”

    不是同路人?身为朝晟人的常青武神,和朝晟不是同路人?

    刘刕不曾多想,脱口便问:

    “为什么?”

    张先生笑容可掬而稍显倦怠:

    “年轻人,有些事,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啊。这等于是格威兰人娶婆娘,在新婚当晚,发现婆娘屁股上纹着前男友的名一样,不说就戴一辈子绿帽,说了就成泄露妇女隐私,要缴罚金坐牢啊!”

    张先生的语言过于清奇,刘刕重整了好久思路才找回说话的能力:

    “要是上不了台面,您怎么会找我面谈?”

    张先生笑眯眯地瞧着他,眼光仿佛射穿了墙,吸来房外的冷气,让他迅速冻僵:

    “你这年轻人,胆儿真够大,我说什么你也敢接?不怕跟他们一样,走不出这间病房?”

    “我…”

    “我来是要告诉你,科考中心的设备你尽可借用,这里的资料随便你阅读,研究员、志愿者任由你咨询,但你要牢记两点。

    一是涉及朝晟、梁国的保密信息,回国了千万别跟人掰扯,酒后失言也不行!

    二是我托赵小姐照顾你的事,你就是犯了上一条忌讳,也有人能宽赦你,可要是违了这条,追究起后面的原因,我们都担待不起啊!

    明白了?”

    一种倒在雪地时亦没有的寒意钻进刘刕的骨髓,这种寒意正是恐惧。他慌忙点头,挤出蚊子似的低吟:

    “明白了。”

    “有些历史错误,是纠正不来的,你就当它们不存在,让它们随时间风化吧!

    再说,你这择偶观还真有个性,竟然喜欢小伙子样的妹子?年轻人,恕我劝一句,这金灵到了繁衍期,你可驾驭不住。她们啊,和格威兰的姑娘一般,一入繁衍期多体毛,欲望强盛,要逼得你夜不归家啊!”

    不用猜,刘刕已明白,这张先生是个老不正经,年轻时怕没少欠风流债。他深知,在这种人看来,解释等同掩饰,遂一摊手,请张先生出门,反正亚德瓦尔又听不懂梁语,生不出误会。

    至于刘刕如何成了关系户的谜团,怕是永远也解不开了。他自忖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啊,何况,朝晟的官员动用关系的下场,那帮“志愿者”已经亲身演示过了。

    五天后,刘刕的康复力战胜冻伤,连格威兰的医生都竖起大拇指,夸他的体魄犹胜野猪,为他开了两副营养剂便赶他出院,享用没有病员的假期。

    张先生没有骗他。从高处鸟瞰,科考中心的布局切实是按电影里的监狱设置的。研究所与档案室、资料库占据主楼的不同层。宿舍、餐厅与医院以副楼与监房改造而来,前后交接,与主楼呈众星拱月之势。

    亚德瓦尔赶在前方带路,顺路牌跑到主楼一层,急不可耐地乘上电梯,用拇指反顶额头,祈祷开来:

    “帝皇啊,原谅我窥探祢的秘密…维奥威夫,为帝皇奉上敬重吧,即使不相信祂,鲜少的敬意是没有害处的。”

    “哦,帝皇,我要偷窥祢的小秘密呀!”哈欠汨流时,维奥威夫模仿她的姿势,大不敬地祈祷了,“得了,朋友,不如祈祷研究员们不吝指点,帮我们解读古文吧!”

    在三楼到五楼的资料库里,两位死里逃生的冒险者撞见了熟人——两名早他们几天出发的老绅士正伏在书桌前,如饥似渴地阅读翻译过的资料。

    寒暄过后,老绅士提醒他们,五楼以上的档案室与研究所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申请一张通行磁卡。

    想获得这张磁卡,要么学院背景过硬,要么捐的钱够多。显然,两名老绅士再次发挥出金钱的妙用,各捐来一张磁卡。亚德瓦尔有晨曦学院的文书,申请起来也轻松,而维奥威夫?

    特别许可已经由网传达。维奥威夫无需磁卡,便可去更高层探秘。他谎称是委托同胞提前办理过磁卡,甩开熟人们直达档案室,手心冒汗而摩拳擦掌,只待电梯到位,便要查明档案室里藏了多少珍稀文件。

    迎接他的管理员,是位年事颇高的梁人女性。核实过他的身份后,这位老太太背起手,骂得毫不客气:

    “哼,老色鬼竟给老爷们开特权了!说说吧,你是他什么人?孙儿还是侄儿啊!”

    “保密。”

    “嘁,故作高深!去吧!翻东西时安静点儿,少吵吵嚷嚷。打扰了别人,我饶不了你!”

    “了解,图书馆内要保持寂静嘛。”

    “年轻人挺上道啊,比张老头强!”

    “老太太,请问浏览人数最多的——”

    “你想问哪类档案最受欢迎?我瞅瞅,借阅次数…属宗教类别的最多,尤其是天武之前的那个一神教…叫甚么来着,你自己去看吧!”

    谢过老太太的指引后,刘刕按捺不住找死的念头,打听张先生的情况。老太太只当他是晚辈好奇,便抖擞了一堆张先生的糗事。

    刘刕怎也没料到,这张先生嘴上臊皮,却是至今未婚的老雏儿!说来遗憾,张先生年轻时与那位刺杀元老的林思行颇有渊源,据传,他曾与林思行争过婆娘,可恨人婆娘看不上他,他便终身不娶,跑来狄洲避世了。

    听完张先生的故事,刘刕走到宗教资料区,挑了本纸质最黄的书来读,暗叹道:

    “嘿,嘴上骚的,往往是不经人事的小鬼。果然,没实战经验的人,口头工夫最逞强啊!”

    刘刕选中的这本书,扉页寄语便是云山笼雾的一句:

    神的九十九道真理,亟需依凭。

    幸而作者悉心批注,刘刕方得以进行无障碍阅读。

    书中所提及的神,当然不是马桶神、皮搋子神、四处留情且连动植物都要睡一遍的童话里瞎编的种猪神,而是帝国时代之前,一尊被无上天武、亦即神圣帝皇抹除的旧神——

    是旧时代的生命共同敬仰的真理之神、仁慈的主、独一真神,也是如今的真理教所信奉的救世之主。

    可诸如“真理”之类的特殊名词,光读批注很难理解透彻,还需要借阅相应资料,综合阅览方可通明。

    刘刕在一本古词典中查询到“真理”的原意。在神所统治的时代里,“真理”特指“本源”运行的道理,亦可代指本源。本源的觉醒,是凡人与真理接触后,将抽象化的规则具象化,进而影响物质世界的结果。

    而本源的能量并非恒定。觉醒本源者若是排斥本源,甚少启用本源,本源对物质世界的影响力会不断减弱,具体到实例上,若有两个人同时觉醒了强化肉体的本源“夯进”,一位日夜以“夯进”强化肉体,一位则不愿使用“夯进”,在一年后,让二人同时把“夯进”的效果激发到顶峰,二者的肉体强度会有天壤之别。

    诚然,本源的能量不止削弱这一种走势——换言之,本源,可以进化。

    用较为通俗的语言来讲解,假如一个人觉醒本源之初,领悟到了强化肉体的“夯进”,当他二度觉醒,“夯进”的效果,便不局限于肉体,而是随他的领悟不同,而诞生不同的效力,或强化外物,或强化精神,或强化“夯进”本身。

    这即是说,本源进化的本质,是真理所能涉及的概念在增加,加深了对于物质世界的影响。

    而开辟出“本源”这一唯心力量,令“真理”借由觉醒者影响到物质世界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位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神——

    独一真神。

    神所在世的年代,其领地辐射至如今的格威兰、共治区及瑟兰。神热爱着祂的子民,用无垠的本源聆听子民们的诉求,并满足子民们的心愿。祂赐予子民们良田美酒与食不尽的佳肴,祂恩赏子民们治愈百病的神水与点石成金的法器。祂的国度被称为天国,婴孩被幸福所分娩,少年因欢愉而成长,中年由欲望所衰老,老年因空虚而死去。

    但神所统治的世界,终不完美。神所开辟的本源,本质是篡改法则、践踏规律、扭曲现实的邪恶力量,是作弊的工具。而天舆星之外的高等文明预测到本源的危害,与神进行沟通。它们试图让神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并消灭受本源污染的天舆星,以免本源泛滥到全宇宙。可神是博爱的,神始终爱着祂的子民,便回绝了高等文明的请求,用本源制止了高等文明投放到天舆星的毁灭性武器,还赋予这些武器生命力,令其演化为极地的主人——龙族与异族。

    没错,龙族与异族,本就是吸收天舆星的生物基因后,被神所改造的外星生命,这也是为何它们拥有大量不同种族的生理特征,而体能远超凡人乃至普通的觉醒者!

    遗憾且幸运的是,神的博爱,终究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这一切,要从神之国度以外,那远离神之庇护的东土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