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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谎言

    圣城外围的精神病院,一座冷僻的住院楼第五层,珀伦尼雅插入钥匙,解开钢质的安全门,逐一打开感知剥夺治疗仪的窗口,用幼儿园教师般的口吻唤醒受囚禁的圣恩者们,通知他们看电视解闷:

    “午休结束喽,谦恭的先生们!是休息时间,不是散步时间!今天的节目是…嗯,格威兰电影,《喋血战线》,讲述二十年战争中期,帝国第二军团祈信之子炮打留黎安行省,向高琴科索山突进,受格威兰陆军的激烈抵抗而铩羽而归的故事。

    电影播出前,自然不会缺了解闷的午茶。今天的甜品有酸奶、饮料、奶油樱桃与骆驼奶酪!上周模范病员预订的杂志与烤肉,会在电影结束后配送,请诸位耐心等待,争做模范先锋!”

    说罢,珀伦尼雅按治疗仪编号为圣恩者们投食,用一柄加长汤勺喂他们吃饭。她来这里打工已经快两个月了,喂食这种工作已是得心应手。可她仍不理解,治疗仪内的圣恩者不管年龄人种,都是口歪眼斜、涎水湿襟的状态,显然是人畜无害的,何需用这么费力的餐具,与圣恩者们保持距离?

    珀伦尼雅曾用护士长的钥匙,在病历柜里查看过不少圣恩者的记录。拿编号五一七的中年圣恩者为例,他曾与前行之地有过合同,在北共治区执行过二十九次“以血还血”,接取的委托以报复出轨配偶为主。可他太沉迷审判婚外情的快感,忘了维护自己的婚姻,他的妻子因受冷落,申请强制离婚,另寻新欢,并留居圣城。

    他虽未因离婚被分割财产,但因头顶绿帽,平日尊敬他的邻里都偷偷取笑他窝囊。他一怒之下赶到前妻家中,把前妻打成重度伤残,关进鸡笼沉进下水道。幸而有人目击,及时报警,才不至于闹出人命。

    鉴于他没有惹上人命官司,且业绩卓著,前行之地经过考量,向使者申请特赦,将他除名后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算是功过相抵。可他性情狂暴,初次接受治疗后,他的躁怒之心不减反增。他屡屡辱骂医护人员,尤其针对和他前妻同职业的女性护士,凡见了,必斥责护士们该扔进下水道喂蛆。

    有一次,他趁女护士大意,叼住勺子,用勺柄捅穿了女护士的咽喉。打那之后,医院特别采购了软柄橡胶勺,并把他的治疗期从三年延长至十年。而今,他吮着珀伦尼雅勺里的酸奶,比阉割后的牛犊还温驯。若不看那张瘢痕红肿的脸,忽略那丛茂盛过头发的胡须,唯独对视那笨拙的双眸,珀伦尼雅甚至怀疑自己在照顾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相比五一七号,五二二号的用餐氛围就活泼不少,见了珀伦尼雅便轻浮地谄笑:

    “小娘皮!你听说过格威兰的精英是怎样在伯度河的游轮上醉生梦死的吗?”

    “网络里看过,我觉得他们还是挺文明的,不像北面儿军队里的圣恩者,嗜好当街强暴妇女!”珀伦尼雅被五二二号盯得内心发毛,不客气地记他一过,“五二二号,等护士长过来罚你甜品减半、三天禁闭,你再继续讲黄色笑话吧!”

    五二二号换了哭腔,嚷得歇斯底里:

    “不要!不要!小姑娘,好妈妈,亲奶奶,我要出来!放我出来!你说什么我都会做的!我给你当骆驼!我替你咬人!汪汪汪!汪汪汪!你养我,我给你赚钱!求求你放了我吧!别跟那头女猪魔告我的状…”

    珀伦尼雅还在头疼这五二二号怎么不受治疗仪影响,想着喊护士长来咨询治疗仪是否故障,与五二二号相邻的五二三号却先声讥讽,全不掩盖藐视之意:

    “丑态毕露的东西。孩子,别惯着他,把酸奶泼在他的脸上!你要是不忍心,他就会骚扰你,要你把贴身衣物拿给他泄欲,缠到你离职为止。”

    五二二号闻言大怒:

    “损人不利己的臭老头!爱找我不痛快是吧?等我出去后,你要是走了狗屎运没死,就回老地方找我,看我花几分钟宰了你,再玩你的母狗女儿和小杂种外孙女!”

    五二三号的回击不再轻蔑,而是悲悯:

    “恶有恶报,愿救世的主革除你的罪!”

    五二二号疯狂拱头,纵使糊了自己满脸酸奶也不停,恨不能把脖子伸成王八,惊得珀伦尼雅收回勺子,关他禁闭。但他那病态的奚落,仍传入了珀伦尼雅的耳中:

    “哈哈哈!老不死的傻鳖,还奉你的救世主为真理呢!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是帝皇使者的领地!你最痛恨的帝皇的走狗,你最仇视的再世的帝皇!”

    五二二号与五二三号的恩怨,珀伦尼雅也从病历里窥探过大体的情况。五二二号是位仗拥有圣恩者异能,去侵犯各种女性的色魔。而他还服务于驻军和北共治区官僚,把大量的无辜女性抓给这些人玩弄,用以撑起保护伞,逃脱法律的制裁。但他的霸道卑贱惹得民怨沸腾,真理教为争取民望,不惜派出一位潜伏在驻军里的圣恩者,也就是五二三号去铲除他。

    谁知命运作祟,一位受害者的哥哥签订“以血还血”的合约,请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来猎杀五二二号。前行之地的人恰巧撞见他们血战,考虑到他们分别知晓驻军与真理教的大量情报,便把他们俩活捉回圣城,暂行收监。

    五二三号是位老军医,慈眉善目,易于交流。当珀伦尼雅问起他何不用真理教的情报换取使者的特赦,他如逢春枯木,笑出烂漫的祥和:

    “孩子啊,你记着了,向魔鬼让步,无异于自谋死期!”

    五二三号到底是与使者作对的异教徒,珀伦尼雅不敢深入追问,便把他最爱的骆驼奶酪递进治疗仪,默默称赞他的意志力——

    与五一七号几乎同年入院,却神采斐然,似乎没有被治疗仪的副作用影响,多么坚韧的精神啊!

    看看五二二号吧,过去祸纵一方的圣恩者,昔年臭名昭著的恶棍,在珀伦尼雅这个女大学生面前,似条狗般摇尾乞怜,谄媚阿谀,可喜可悲。

    可五二二号好歹忍住了“治疗”的效果,死不松口,心志之坚定,比起五二三号亦不逊色。就算他是明白失去利用价值的结果只有死,他的求生欲之强,照样使人叹服。

    还有谁能在经历感知剥夺的折磨后坚守意志,没有抛弃生存的欲望,不像那被驯鹰人熬累的苍鹰,丢失了翱翔长空的兽性?

    “嗨,妹子,来瓶奶油樱桃吧?”

    发话的是五三零号,这间房内最末位的病人,从格威兰运来的博萨裔圣恩者阿格莱森。在珀伦尼雅的印象里,他总是用涎皮赖脸的神态说着一本正经的台词,表面下流,实则争当每周的模范病人,算是好沟通。

    “唔,今天的奶油真腻,不是人造奶油吧?”阿格莱森喝掉奶油,细细品味樱桃,一张黄脸苦得发棕,“唉,酸了!妹子,这樱桃是罐头里的,齁甜啊!”

    “医院经费有限,先生,您忍忍吧!您的治疗期最短,很快就能出院了!”

    “呸,果核真硬…妹子,帮哥哥我捎锅海鲜汤,我盛一碗尝味就行,余下的用来感谢你!等我拿回自由身,我请你吃大餐,去灰都吃美食哦!”

    珀伦尼雅用手接住果核,拿勺子敲敲阿格莱森的脑门,不痛快地说:

    “康曼城的美食?欺负我没见识吗?如果说格威兰是美食荒漠,那它的首都康曼城就是美食真空!灰都灰都,灰都最出名的酒店卖的是瑟兰菜吧?您用点心吧!别带我吃几百年前的格威兰贵族才吃得进嘴的祭品啦!好好吃医院营养餐吧!

    下周的海鲜汤想喝什么味的?唉,我多嘴了,这问的…圣城的博萨餐馆很是珍惜,味道上只能尽力而为,口碑更难评论,不然试试驼峰?中洲特色,不可不尝,我认识一家百年烧烤店,专营——”

    阿格莱森嘿嘿贱笑,在窗口关闭前表达谢意:

    “麻烦啦。我们这些野生圣恩者深信——牢饭和祭品是给失败者吃的,驼峰么,太腻,还是海鲜汤酸爽。味道的话,没鱼腥臭就行。

    总之感谢您了,心善的中洲妹子!”

    待珀伦尼雅捡拾好垃圾,胖胖的护士长开门而入,嗓门奇高:

    “甜品时间结束!电影放送开始!有没有人向护工讲冒犯性的话题!举报有奖!”

    珀伦尼雅举手回答:

    “有,五二二!”

    “惯犯!”护士长打开窗口,往里面扔了枚小朋友爱玩的臭气弹,“先熏他三天!特此奖励你来赚外快,走,闺女,跟我搬垃圾去!卖去医院东角的废品站,赚的钱归你哦!”

    于是珀伦尼雅稀里糊涂地被护士长拉走干活去了。好在医院配备了三轮车,不需要她当脚夫卖力,只要脱十来箱垃圾上车便可。她牢记护士长所说的“左脚油门右脚刹车的”口诀,载着护士长驶入废品站,听护士长高喊一声“收垃圾咯”,却迟迟不见有人影出现,当即推门探路,和护士长先扛垃圾下车。

    饶是护士长体力充沛,仍累得气喘如牛,直催珀伦尼雅找人帮忙:

    “你看看老半腿去哪了!他要不在,你到右手第二间房取他钥匙给我,我好去开后院那台小叉车,不然没时间吃午饭了!”

    “老半腿?”

    “你见了就懂,他是截肢坐轮椅的,腿只剩半条!去吧!

    记住了,他要在屋,别同他唠叨,他曾在圣罚教里搞事,被使者的亲兵打断了腿,送进院里矫正三十年!出院后,他无地容身,老领导可怜他,才收留他在废品站,收些垃圾糊口。”

    “三十年?大姐,那得啥时候的事了?”

    “他一百多岁了,你说呢?别问这么多啦,闺女,姨劝你一句,碰见牵扯圣罚教、真理教的人,敬而远之吧!”

    珀伦尼雅的心咚咚跳,比牛犊坠入水井的声音还响亮。她默念护士长强调的房间位,推开小楼的门,在台灯的暗光下瞥向墙壁,看到四条血淋淋的横幅:

    所谓信仰,就是千奇百怪!

    所谓信仰,就是弄虚作假!

    所谓信仰,就是坑蒙拐骗!

    所谓信仰,就是言之有理!

    珀伦尼雅不禁怀疑护士长的可信度——

    怎么看,住在这里的都是个反宗教人士吧?

    困惑之际,一声沉重有力的怒吼吸引了珀伦尼雅的注意。是有人在二楼打电话,听声线应是位老年人,想必是护士长所说的“老半腿”无误。而他的音调骤高骤降,极度恐慌:

    “你在说些什么?我讲过几回,我早与他们断了干系!真理教?真理教是什么,我怎么会清楚?圣罚教——明知是圣罚教的事你还问,是想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吃喝拉撒都离不开轮椅?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孩子啊,这是为你好!看在我和你曾祖父的交情上,勿让求知欲害了你!你记着,害了人的求知欲不是求知欲,只是女人般的猜忌与好奇心!

    依凭?!帝皇啊,你从哪听来的这个词语?这是禁忌啊!孩子,听我的,你最好忘了它,就当是听了疯子的梦呓,一笑了之吧!你儿子?他不是去瑟兰读书了,如何听得来这些事情?

    你务必告诫他,远离这条消息的源头,这是为生命安全考虑!别以为我是危言耸听啊!当年,你的曾祖父费尽心血才逃到北方定居,躲过了朝晟人的铁拳,你们难道想辜负他的隐忍,向圣城献祭你们的顽固么?

    别了,莫了!嘱咐他,嘱咐他,嘱咐他万万不可传播这条消息,尤其是他们这些年轻人沉迷的互联网!那会致使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哪怕他在瑟兰!在晨曦!”

    电话挂断,老人潸然哀鸣,像是在感恩,像是在哭泣,像是在倾诉,像是在追忆…

    “哦!依凭!依凭…依凭!”

    珀伦尼雅听得毛骨悚然。她想强撑胆量咳嗽两声,却连唾沫都分泌不出,干巴巴地喊道:

    “有人吗?收垃圾了!”

    “来了!”哐啷哐啷,一位膝盖以下截肢的老人坐着越障轮椅下了楼梯,语态极具斥力,使人提不起关注他的兴趣,“门外有铃,摇一摇方尽礼仪。总共几箱?”

    “一车…”

    “哦,你先在外面候着,我取了钥匙就来。”

    珀伦尼雅转过身,竭力鼓起勇气,装出一股小姑娘的好奇劲:

    “那个,老爷爷,你墙上的那些标语是——”

    “新来的?”老人的语速忽而放缓,松弛的面部肌肉瞬时绷紧,“无知是福!孩子,工作外的事情,尽量少打探,饶我这老家伙一条活路吧!我只想攒够钱,在圣城郊外买一处墓地啊!”

    老人的态度如此,珀伦尼雅不好勉强,抚着心口便往屋外走。她守在门前,候了老人许久也不见其出来,想推门又缩回手,改为摇铃:

    “看着不像百岁老人呀,中气十足的,比病人还有精神…”

    摇铃也不见人出来,珀伦尼雅唯有再唐突一回,闯闯老人的家门。刚进去,她就瞧见,老人从轮椅上滑倒,正在尝试追上轮椅,并关掉轮椅的电机。老人抬起大腿,用两只手撑地而跑,速度比两腿健全的人还要快。

    再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忙,就太缺乏尊重了。珀伦尼雅制住轮椅,想架着老人坐回去,老人的目光却躲躲闪闪,不知是羞愧还是耻辱,小声请求道:

    “孩子,二楼厕所左手第一张立柜,第三层放有工具箱,帮我拿一下,谢谢了!”

    珀伦尼雅小跑上楼,却开错柜子,在第二层的抽屉里翻出一叠稿纸。稿纸上的字母复杂生僻,不像是中洲文字,写法却有相似之处。珀伦尼雅虽有疑虑,但并未多看,而是尽快拿工具箱帮老人修复轮椅,赶早下班回家。

    走之前,珀伦尼雅与护士长说了在房里听到的通话,护士长嗤之以鼻,向开叉车倒垃圾箱的老人喊道:

    “老半腿,依凭依凭,什么是依凭啊?”

    闻言,老人操纵叉车的速度明显放慢,望向珀伦尼雅的眼神无比警觉:

    “依凭?什么依凭?你不要听人乱嚼舌根!哪里有依凭!”

    珀伦尼雅见叉车架着满满的垃圾箱向自己逼近,一跺脚,懊悔道:

    “哎,该是我听错了,是凭借吧?”

    “对,凭借!”老人似是卸下沉重的包袱,驾驶叉车转离珀伦尼雅与护士长,和蔼地笑着,“凭借对宗教的认知,投身到反宗教的事业中去!”

    护士长没觉察到端倪,调笑道:

    “哎呦,老半腿,你不信教了?”

    “胡说什么!我已经不信教了!不信了!”

    听两人打起哈哈,珀伦尼雅终得舒朗。方才,她有种紧迫的危机感,仿佛她要是坚称自己没有听错,老人就会开着叉车,用垃圾桶把她和护士长砸成两张信纸。

    相比人身安全,依凭代表着什么,就不那么重要了。

    卖垃圾得的钱很少,买一瓶大升汽水都难。珀伦尼雅晓得今天是被护士长坑了,看在护士长平日提醒她避坑,免得她给疯癫的圣恩者恶心的情分上,权且作罢。

    “真理…圣罚教的都像他一样博学渊源吗?”

    “我说闺女,他那是人老成精,哪是学识的问题啊!走走走,我带你吃顿汤锅,院对门的清汤羊肉,香得很哩!”

    可珀伦尼雅的父亲打来电话,喊她回家吃饭,说是股市红了,今天捎了上好的牛羊肉与羊肝酱给她,向她赔罪呢!

    她家里的情况,护士长略有耳闻,便不打扰父女俩周末香聚,待她离开后慨叹:

    “可怜的闺女呦!圣城的人谁不清楚,股市走红是上面要收割散户填补赤字,为满足财政支出做的局!可炒股炒疯魔的人,咋听得进去呢!到底是麦格达搬来的,不是正统的圣城人,气运不行!”

    慨叹完,护士长也走了。而倒完垃圾的老人则下了轮椅,徒手撑回二楼,拿出那沓稿纸,打开电脑,在真理教的聊天频道里,用密码传信:

    全力筹备依凭所需,但有泄密言弃者,愿救世的主净化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