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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访客

    为真理教所惦记的依凭、不明白依凭为何物的赛尔,正在晨曦城外围的一株巨木里陪少年阿纳塔散步,听他介绍新家园的环境,若有所思。

    帝皇使者履行了他的诺言。在处死杜森后,他帮阿纳塔与齐约娜办理好移民手续,委托下属将多弗斯庄园连同其内的藏品拍出高价后转入瑟兰银行的私人账户,让母子二人与旧日的阴霾诀别。

    齐约娜谨遵使者的教诲,携阿纳塔定居在瑟兰。作为帝皇的奇迹之城,瑟兰的房产虽不昂贵,可闲置的房屋多位于外围的巨木,而阿纳塔的年纪已该读中学了,瑟兰小学以上的优质院校都设在权之木的主干里,导致阿纳塔不便回家,平日只得住宿,假期方能与母亲团聚。

    阿纳塔的家在巨木中层偏内的位置,邻居多为各国的移民,少言寡语。幸而花园绿地间,有些上了年纪的木精灵在饮茶斗棋,为此地养了几分生气。见下棋的老精灵们主动和阿纳塔打招呼,赛尔忐忑的心熨入了稍许慰藉——

    看来,新的环境邻里融洽,阿纳塔乐在其中。

    阿纳塔家的木楼有三层高,前后带小花园,楼旁的车库里还停了辆线条圆润的女士轿车。庭院的面积虽与多弗斯庄园没有可比性,可花园里那丛精心裁剪的藤兰却攀出盎然生意,比百十亩的葡萄藤更显生生不息。

    “妈妈?妈妈买香料去了啊…”阿纳塔揭掉鞋柜上的便利贴,请赛尔入内,“不换鞋了,这边打赤足。赛尔哥哥,喝花茶还是红茶?”

    “白水吧,白水足够了…”

    晨曦的自来水可直接饮用,沁香凉爽。赛尔喝得很慢,一双异色的眼睛张望不停,非是初见晨曦的房屋而新奇,不过是想不出合适的言语。

    可他能逃避多久?问题总要去面对,心结总要去解开,该说的话总要去说。于是,他仰头吞水,准备迎接暴雨狂风:

    “阿纳塔,你恨我吗?”

    阿纳塔的手微微颤抖。他捧起玻璃杯又放下,坐到赛尔身边,贴着胸膛聆听赛尔的心跳,像小时候那样笑了:

    “恨过吧。但妈妈说我是懂事的孩子,恨着恨着,我反而想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妈妈,也救了我。”

    赛尔抚着阿纳塔的头发,看着这个褪尽幼稚的少年,忽然回到了初临温亚德的那个午夜。那晚的天很暗,月亮很瘦,星辰很稀,班布爷爷的烟斗却迸射光明。班布爷爷说过要教会他人生的道理、要带他认识真实的世界,他学会了,也认识了。

    这人生是不完满,这世界是不公平。朝晟的人生是一场梦,朝晟的公平是不可能。可世上偏偏有朝晟,偏偏有朝晟人,偏偏有公正与不公、完美与缺憾。是朝晟太好,世界太坏?还是经济或科技水平的差异?

    亦或二者皆非,皆赖“网”的出力?

    “赛尔哥哥,这些年,你在忙什么呢?”阿纳塔戳戳赛尔的腹肌,惊叹般说笑,“被班布爷爷抓去特训了吗?你要继承班布爷爷的衣钵,加冕为新的使者兼武神了?”

    赛尔把手搭在阿纳塔的肩头,闪烁的目光有些歉意与落寞:

    “我在忙着失败…失败,或许吧。”

    阿纳塔讶然了:

    “失败?”

    “失败啊,”赛尔想勾着阿纳塔的肩膀,像从前那般搂着他谈心,却想起二人的个头不复从前,便拍拍他的脑袋,酸涩地嘲笑起自己,“阿纳塔,我想做的事,我想实现的理想,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我救不了受苦的人,消灭不了某些地方的压迫,自以为挽救了别人的心,却害得那颗心更扭曲。该打败敌人时,我羸弱无力。等我拥有力量,却又无能驾驭,一头雾水地被人困在晨曦。我好像是命运的棋子,是他们手里的工具,无知无措,无心无力…无法反抗他们加诸于我的命运。”

    “那班布爷爷呢?他是帝皇使者呀?世界上没有帝皇使者办不来的事情。”

    “有些事情,爷爷他也做不到吧…而且,阿纳塔,我要是告诉你,班布先生并不是我的爷爷,而是我的老师,你会相信吗?”

    阿纳塔略加思考,便消化了真相所带来的惊愕:

    “我相信,没有人舍得让自己的晚辈手染鲜血,连我的父亲都不会。”

    “阿纳塔,带同学来玩了?”

    两人正苦涩而视着,玄关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齐约娜回家了,数年不见,她的眼角起了鱼尾纹,不似温亚德时那么年轻,可她的眉目里没了倦气,反添了些活泼的明媚。

    见到起身鞠躬的赛尔,她绽开的笑容略有意外:

    “呀,是阿纳塔的老师吗?这孩子的博萨语又考砸了?”

    “齐约娜阿姨,是我。”

    齐约娜的视线紧锁着赛尔的眼睛。她记忆起那独特的瞳色,身子顿时后倾,要背靠着门方能站立。在短暂的慌张后,她以拇指反顶额头,用无愧于心的语气求问赛尔的来意:

    “是班布先生让你来的吗,赛尔?”

    赛尔好费一番口舌,齐约娜才将信将疑地替脱了鞋,在问过阿纳塔本周的学习情况后闪入厨房,

    赛尔劝阿纳塔先去做功课,他则追进厨房,努力向齐约娜解释自己是昨夜与阿纳塔偶遇,绝不是另怀居心。齐约娜听他辩解,默默无声,仅是握着厨刀使劲地剌开牛肉,等他词穷后举起厨刀,又把厨刀放进刀架,摸向他的头,释怀地笑了:

    “果真是你啊,赛尔,你还是这么爱替人操心。帝皇在上啊,我要抬高胳膊才能够到你了。朝晟人的青春期难道是破土的竹笋,往云霄冒去了?还是班布先生给你做了特训,想把你培养成动作影星?”

    亲昵的玩笑,是不计前嫌的怜爱。赛尔反应得很快,他自告奋勇,给齐约娜当帮厨,炮制出一桌丰盛的饭菜,庆贺久违的重逢。

    听齐约娜说,搬到晨曦后,她把多数家产捐给了瑟兰的救济机构,手头紧张。她不想背负着过去生活,如果滥用那些靠血泪与偷窃赚来的脏钱,她和阿纳塔都会良心不安,不如把那些钱拿去救济有需要的群体,洗涤那些浸染了金钱里的罪孽。

    听罢,赛尔感叹:

    “齐约娜阿姨,你有一颗强大的心。”

    “赛尔,你遇上烦心事了?”

    赛尔也不隐瞒,把跟阿纳塔讲过的心结细细说了一遍。说完,最后一道牛肉土豆汤已经烩好,他们便端菜开饭,舍弃了食者不言的格威兰礼仪,爽快地交流分别后的境遇。

    听他描述了北共治区的风土民情后,齐约娜感慨格自己的生活还是太幸福了,比起中洲人,她和阿纳塔的悲痛不值一提。

    而灰都与王庭的丑闻,则在齐约娜的意料之中。多年来,对北共治区的盘剥养肥了王庭,也满足了灰都的精英,被成就感蒙蔽的他们错信了时代的繁荣,纵情于纸醉金迷之中,即使没有贼心不死的战犯,他们仍会堕入欲望的深渊,招致报应。

    聊到伊利亚的事情,齐约娜则是遮脸含笑,当赛尔是夸大其词,把单相思的姑娘描绘成了觉醒病态占有欲的恶魔,没曾当真。

    阿纳塔嚼着牛肉,鼓励赛尔,说不管他遭受了多可怕的敌人、遇见了多难翻越的挫折,都不要灰心丧气——

    至少,他拯救了阿纳塔和齐约娜的性命,不是吗?

    记住,永不言弃。

    可先祖太过强大,困在晨曦的赛尔,仿佛是晒干的咸鱼,如何翻得了身?

    齐约娜是听不明白何谓先祖,也不懂赛尔说的祈信之力的巅峰是何道理。阿纳塔倒是爱浏览网络百科,从圣恩者相关的词条里了解过一定的信息。可惜,阿纳塔不是圣恩者,他体悟不到先祖的力量有多宏伟,只是认识到赛尔的难处:

    “赛尔哥哥,你是害怕控制不了现有的祈信之力,误伤无辜人?所以,你不敢使用祈信之力了?”

    “嗯。”

    阿纳塔一砸手掌,竖起食指摇了摇,得意又故弄玄虚地问:

    “赛尔哥哥,你看过《搏击全明星》吗?”

    “啊,听人说过的,是北共治区的热门…”

    “赛尔哥哥,最近呀,前搏击冠军亚罗巴布的陪练员爆料了,亚罗巴布在搏击全明星几场卫冕比赛都是作假的!哎不对,除了当年打斯提亚诺的一场…”

    “阿纳塔,”齐约娜放下餐叉,音冷如刀,“你在学校里玩谁的手机呀?”

    “没有,没有,妈妈,我蹭了同学的电脑嘛…”阿纳塔鼻尖冒汗,不敢与齐约娜对视,用眼神向赛尔求助,“赛尔哥哥,你知道打假赛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吗?”

    赛尔心领神会,谦卑地请教道:

    “嗯,我对搏击节目的涉猎太浅了,阿纳塔,请务必指导我。”

    而阿纳塔的讲解,成功舒解了赛尔的愁绪。

    想想看吧,这些搏击选手的力度足以致命,却从未给对手造成致命伤,可在观众眼里,他们的每一场比赛都是激战,明明打得鲜血四溅、鼻青脸肿,实际都是些皮外伤,害不到性命!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对力量的掌握娴熟到了可怕的地步,只伤皮不动骨!

    阿纳塔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模仿起格斗选手出拳的动作,且乱吼乱叫,差点儿摔了跟头:

    “啊𠺙!你看啊,赛尔哥哥,那不是和动作电影里的演员相近吗?乍看迅捷,乍看暴力,其实是不折不扣的体育表演啊!你可以学习他们操控身体力量的方式,熟悉祈信之力的支配手法,不就能——”

    “阿纳塔!你简直是天才啊!”赛尔一激动,险些掀飞了餐桌。不过,他的冷静很快便重占了思想的高地,他尴尬地坐了下去,再一次垂头丧气,“不行,光是这样,可打不过她啊…”

    “赛尔哥哥,别死脑筋嘛。管她是不是先祖,她可是亲口说了,当她用超越你承受极限的力量攻击你,你就会觉醒新的祈信之力么?

    她又没限定攻击者必须是她自己啊?你不是也有强大的力量么?赛尔哥哥,你完全可以试着自己攻击自己,就像漫画里那些濒死后实力大进的战士,靠自我伤害来激发潜能!”

    “阿纳塔,”齐约娜的声调拉高了八度,“说,你是不是偷藏了手机去看漫画和卡通片?嗯?!”

    “没有!我借同桌的!我——”

    赛尔不顾母子两人的家庭纠纷,一把抓住阿纳塔的肩膀,欢欣鼓舞地喊道:

    “阿纳塔!你真是天才!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睿智的方法呢?我,谢谢你了!”

    赛尔抱起阿纳塔,飞转三圈,猛亲阿纳塔的额头。若是以前,阿纳塔的脸蛋定然红成苹果,可今天,他是骄傲又庆幸,暗中感谢赛尔替他解围,免了母亲的追责。

    总之,赛尔重整旗鼓,留在阿纳塔家中,默练祈信之力的娴熟度,待掌握祈信之力的灵活运用,便用阿纳塔说的方法自行催化,再度挑战先祖。

    赛尔也不确信,他自己能否成功。但他深知,如果连战胜困难的自信与坚持不懈的勇气都失去了,前路唯有败北。

    世界上战斗往往胜负难料,在一方倒地、一方挺立之前,无人能百分之百准确地预言战斗的结局。

    不,应该有人能做到。那个坐在圣城之巅,于圣环殿内俯瞰众生的人能言中战斗的结局。

    能左右世间一切结果的帝皇使者、常青武神班布先生,把晨曦的故事尽收眼底。他左手的手肘抵着扶手,拳撑脸颊,右臂则搭住另一条扶手,斜坐而眠——

    不是休眠,而是瞭望苍生。

    见他醒了,始终追随他的法普顿发出问候?

    “统领,您在沉思吗?”

    他唏嘘道?

    “沉思?算不上吧,法普顿,我不过是有所感触。”

    “我愿洗耳恭听。”

    “法普顿,你说,为什么人总要成长?”

    “何解?”

    “曾经,我不想成长,哪怕拥有力量,我也不想有变化。最好是永远当个孩子,不需要思考对错,不需要明辨是非,想说的话尽情说,想做的事尽情做,就算我错了,就算我晓得自己错了,我也不用羞愧——

    因为我是孩子呀!

    孩子,是有特权的呀。哪管得着责任,哪背得起负担,自己快乐才重要。而绝大多数成年人又教不懂孩子道理,即使斥责孩子,说‘你做错了!’,孩子又听得进耳朵里去吗?

    没有责任,就没有烦恼。想逃避责任?那就永远别长大,永远别成长,永远当个快乐的孩子就好哇!”

    法普顿摇着头回答:

    “统领,但即便是孩子也明白,一味地索取是不对的呀!”

    他开怀大笑:

    “是啊!任性的孩子哪里不清楚,只要回报而不肯付出的幼苗,绽放的是罪恶之花?

    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罢了!”

    “您不必自责。您起码知错能改,统领。”

    “知错能改?我?”他指着自己的脸,邀法普顿凑近些交谈,“来,法普顿,直视我的眼睛再说说,在圣城这些老百姓的心里,我到底是头什么怪物?”

    法普顿简洁地回复道:

    “按帝国时期的话术来说,应该是朝晟疯狗、灭世天灾之类的吧?”

    “说得好。

    你看,平时他们尊称我为使者、武神,可事实上呢?我做的那些孽,他们都记在心里,不写不读不念,凭记忆和外界的网络传承给后代。

    你也明白,前行之地的老人都明白,我的本性是喜怒无常的。即便多年平和,保不齐哪日抽了风,又想大肆屠戮一遭,嗨!

    可为什么,你们不害怕我?愿意留在我身边,陪我玩闹逗趣?法普顿,你们是图了什么呢?”

    法普顿望向窗外的月亮,答道:

    “我的话,应当是为了您那天给我的罐头和面包吧。”

    是啊,在帝国忽视法普顿这类流浪儿的生存问题,迫使法普顿在战后到前行之地报名参军时,是统领展现了无中生有的超凡手段,凭空创造食粮,不仅解决了法普顿的温饱,还开启了一个值得铭记的无劳动时代。人们不需要工作,只用念诵统领的伟名,敬统领为帝皇的使者,统领便会赐予他们想要的食物、车辆、衣服、家具。

    可到头来,统领又亲手终结了这一切,不再听人们的祈祷,不再呼应人们的索求,不再赐予物质财富。

    人们幼稚了,统领却成长了。而统领的成长,却是以人们的牺牲为代价,悔悟地被迫成长。

    法普顿和他心照不宣,无需语言,便会意了对方的念想。他抬起手,生出一盒印象里的罐头,神态似自问又似自嘲:

    “法普顿,从没有人关心过,我造出来的罐头是不是原来的那盒。因为罐头是死的,口味都一样,造了再多也没有变化,可人是活的。被我杀而复生的人,真的还是原先的那个人么?

    我听科学家说,我们的世界是不连续的,我们的时间不是无限可分的,不论时间空间,都有最小的分割单位。换言之,上一秒的我们和下一秒的我们,已然身处两个宇宙。但祈信之力不同,祈信之力是唯一的,也是唯一延续的。即使我造出了我,祈信之力仍用强弱之差告诉我,这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那个不可战胜的我。

    可觉醒祈信之力之前呢?没有祈信之力的我,是不是早就死了?死在觉醒本源的前一瞬,死在林海的绿松村,死在圣痕割破我的脸、又死在无名之敌赐我这道伤痕的战场?

    我不知道。或许,真正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祈信之力寄宿的躯壳…

    祈信之力与现世沟通的依凭。”

    他扭过头,像是要倾诉,却发现法普顿退出殿中。他坐回原位,落寞一笑,不理会圣环殿下请求他恩赐的病人、穷人与股民,重新休眠…

    你的依凭已出,你也该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