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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七章 囚(下)

    刘平的猜测不错。刘发自建元六年五月,窦太后驾崩之后就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进行人事变动。但丞相和御史大夫权位甚重,韩、周二人又历来行事审慎,懂得规矩方圆,不贪不渎,急切之间找不出什么由头来撤换。

    况且这二人都与刘平这个太子有莫大的联系,无故免职,刘发也担心会给朝臣们一个错误的印象,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以为皇帝和太子之间已生龃龉。在权力和人心的平衡木上,刘发走得已是颇为娴熟,而非当初那个熟读诗书的太平藩王乐。

    所以这一次的群臣上奏,发展到后来,正好给了刘发一个轻重合适的借口。刘发自然也是当仁不让,借题发挥,大开朝议,当着百官的面揪出不法之人。继而责怪韩、周二人失察失职,以致一些奸佞之人也得以趁机兴风作浪,以忠义之名来胁迫皇帝。

    韩、周二人被罢免之后,刘发斟酌了几日,一时未能任命新的人选。就在这个空当,前几日曾经给刘发呈上窦太后小传的那个太常寺的博士,也不知道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还是本来就对政治稀里糊涂,一窍不通。因此竟然在一次御前奏对的时候,脱口而出,请刘发重新任命窦婴为相。

    刘发听了,当即脸色一沉,不置可否。而同样在御前参加奏对的太常窦彭祖听得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窦太后驾崩之后,他们窦家人韬光养晦都还来不及,哪还敢去挑丞相这个大梁。

    这个博士好死不死又刚好是他的属官,供养在太常寺内的一个硕儒。因此窦彭祖也怕刘发会怀疑是他的授意,让这个博士出面奏请。

    窦彭祖此人要说骨气和胆识还是有的,但是政治智慧却稍微欠缺了那么一点。这一次的御前奏对之后,他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觉得心下难安,生怕皇帝想歪了,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为了打消皇帝的怀疑,他也未和窦婴去商量,就连夜写了一份奏表。委婉地赞颂了一下朝廷人才济济的情状,劝请陛下要擢拔人才,待以不次之位。

    他说的虽然委婉,但有心人仍是能看出来,他这是在为自己和窦家撇清,暗指丞相的人选应该从朝廷的济济人才中选拔出来,而不应该总是那些个贵戚权宦轮流坐庄。说起来,似乎也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奏表在次日通过太中大夫呈递到了刘发那,刘发看了看,便甩在了一旁。

    帝诞过后,窦太后驾崩已四月有余,朝局也度过了一段可能的动荡期。于是,刘发终于在沉寂了四个月之后,下达了一系列的任免诏书,重新安排朝务军务的人事部署。

    九月乙亥,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数日之后,己卯日,刘发又以廷尉赵禹接任程不识为中尉,将廷尉正监张汤擢升为廷尉。

    以未央宫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兵云中,以中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兵雁门。

    甲申日,罢窦彭祖太常职,以太子太傅赵周接任。

    主爵都尉汲黯因为这些年来不休止地给刘发提意见,每一次都说得刘发颇为难堪。这一次的奏章也是他头一个上的,所以刘发颇有些恼他。但汲黯的人品和德行是举朝皆知的,即便是一向和他有嫌隙的人在这一点上也不得不敬佩他。对于这样一个真正廉直有德的大臣,刘发虽恼却也不想贬抑,只不过实在是已经被汲黯给吵得有些受不了了,因此这一次也就一并把他给迁任到了东海郡,任为东海太守,图个耳根清静。

    从刘发挑选的两个正副丞相人选就可以看出,他是打算开始大权总揽了。

    薛泽和庄青翟都是功臣之后,承袭祖辈的侯爵。三代理论到他们身上也颇为适用。二人的祖辈都是跟随高皇帝打天下的功勋,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封为列侯。传承到他们的父辈,就已经湮没无闻,没有什么声名流传下来。

    再传承到他们自己,享受安乐和平已经一个甲子,从小在侯门长大,具备十足的谨慎和不错的德行。但能力,却是一代不如一代,此二人也只可勉强算是碌碌在位、食君俸禄之人。正如司马迁后来所评论的,“娖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於当世者。”

    不过,刘发要的正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才不会对他刚刚握在手中的皇权构成威胁,才不会掣肘他的决断,也不会像窦婴和韩安国在的时候一样,敢于封驳皇帝的诏书。在薛泽和庄青翟的手中,相权就是皇权的忠实辅佐和附庸,不会尾大不掉,也不会自立门户。

    皇帝的意思,刘平早已清楚,韩安国也早已清楚,是以韩安国退得颇为洒脱。朝议后的次日就去右内史衙署上任,从管理朝廷要务的丞相变成整日处理三辅之地杂务的内史,他也是甘之如饴,不发一丝牢骚。

    周允本来有些不悦,经刘平一番劝解点破之后,也是坦荡得很。整日里掌管着皇家的一些闲杂琐事,悠然自得。刘发暗中对韩、周二人观察了一阵子,确信此二人并无周亚夫当年的“怏怏”之状,便也未再行贬抑。

    太子宫内,窦珺正催着底下的侍女为小皇孙穿戴加厚的衣裳,刘平在一旁含笑等着。

    这厚的衣裳,小孩子穿起来就不免左边鼓出一块,右边凸出一笼的,胳膊下多了,腰间少了,浑身都不自在。刘据年纪幼小,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有一味在乳母的怀里扭着身子,横竖就是不穿。窦珺在一旁合着几个宫女,好好歹歹哄劝了半天,才勉强给刘据套上了这些厚衣裳。

    刘平笑道:“你看你,连一个据儿都服贴不了,将来孩子多了,可还敢说自己带么?”

    窦珺一手正在拨开刘据拉扯乳母的手,口中也不停,回应道:“你在一旁看热闹不说,还来打趣我。孩子多了,带不了,你就帮着,横竖不能让外人来带。”

    刘平走上前来,笑道:“寡人这一项可是外行,据儿的衣裳有几个袖子,寡人都不知道。”

    好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门口一个人朗声笑道:“皇嫂,这据儿闹腾的声音再大点,未央宫可都要听见了。”,说着,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寿阳。

    寿阳公主先给哥嫂行了礼,见一群人在给刘据穿戴衣服,便问道:“我来得不巧,皇兄要出门?”刘平招了招手,道:“你来得正好,寡人带着你皇嫂和据儿,要去长乐宫给皇祖母见礼。长乐宫收拾修缮了这几个月,皇祖母刚刚奉迁,父皇昨日便去过了,我等也要去一趟,贺一贺奉迁之喜。你索性随着我们去罢。”

    寿阳公主微微一犹豫,道:“我还是改日去吧。”寿阳和唐太后还算是十分生分,两人前面二十年压根就没有见过面。寿阳到了长安之后才见了唐太后几次,算是知道了皇祖母长什么样子,可祖孙情还未能培养起来。

    刘平也知道寿阳的心思,走了过来,摇摇头,笑说:“你也有怕生的时候?”寿阳被刘平点破,自己心里又觉得不去拜见皇祖母颇有些说不过去,因此脸色微红道:“你们一家子欢欢喜喜地去,就我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老公主跟在一旁,算怎么回事。”

    窦珺听了,放下刘据,过来抿着嘴笑道:“皇妹原来是在恼恨没有夫君相随阿。”转而指了指刘平,道:“这倒简单,改日一定让你皇兄帮你选个如意的儿郎。要文的,还是要武的,要功勋之后,还是新贵子弟,随你挑。”

    寿阳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被窦珺打趣,饶是她为人爽朗,也不禁脸色飞红,一顿脚,嗔道:“皇嫂只顾拿妹妹开心。”刘平少见寿阳这副害羞模样,新奇之下,大笑道:“好了,好了,你皇嫂也是为你好。寡人是得想着给你办了这事。今日你就先随我们过去吧,日后等你有了夫君,随你什么时候和谁去,寡人再不管的。”

    寿阳公主一笑,垂下头道:“不和你们瞎扯。”,说着,径自绕过刘平夫妇,上前自去逗弄刘据,以作掩饰。

    一行人等,后面跟着一众的内侍宫女,乘着车驾到了长乐宫。

    长乐宫在窦太后驾崩之后,刘发便让人着实地修缮了一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奉请唐太后入住东宫。刘发的孝顺母亲,再一次显露无遗。

    长秋殿上,一个脸庞清瘦,形容慈祥的老妇端坐在榻上,看着底下跪拜的太子一家和寿阳公主,面露笑容。这便是唐太后。

    唐太后这一辈子,前几十年是没有本钱和人争,之后是摇身一变成了皇太后,无须再和别人争。所以唐太后活了这六十来年,几乎从未真正有过争强好胜的心思,一路心气和顺地活到了六十出头。比起窦太后而言,少了几分刚强,多了几分慈爱,性格颇似文帝的生母薄太后。

    跪拜完了,唐太后即拍着手让宫女把刘据给抱了上去,放在怀里,满脸慈爱,边逗弄曾孙边和孙子孙女们说些家常话。

    刘平先道:“孙儿听说皇祖母前几日偶染微恙,现在可好些了?”唐太后笑道:“好多了,也就是受了些风,看把你们父子俩折腾得。你父皇是天天来问安,就好像哀家是竹竿子撑起来,风一吹就倒似的。”言语之中,却是颇为欣慰。

    刘平笑了笑道:“皇祖母体恤父皇和孙儿,孙儿感激不尽。说起父皇,他这些日子,身子骨也有些沉重,总说觉得累。”

    唐太后也是脸色有些凝重道:“是啊,才四十来岁的人,就总说身子发沉,那些太医们看来看去都说不出个理来。哀家真是担心,你看要不要下个诏,求取些名医,病总是越早治越好。”说着唐太后又低下声音道:“他可别是随了先帝阿。”脸上的担心表露无遗。

    景帝四十八岁即驾崩,身子过了四十五岁之后就没怎么大好过。而刘发今年正是四十五岁上下。

    刘平略作思忖之色,道:“皇祖母所言甚是。应该访求一下天下的名医。总是这宫里的太医,看来看去,也都是开那些方子,总不见效。”唐太后点点头,道:“说的就是。”

    刘平又跪直身子道:“不过,孙儿看,也还是得让有道的人给父皇祈福禳寿,以求长生有道。”

    唐太后闻言,将刘据交给侍女,抱回给了窦珺,正色道:“有用吗?”

    刘平微笑道:“皇祖母,八月的时候,有一颗孛星出现在东方,壮观无比。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是灾异,可后来不少通晓天官之学,又精研古书的人便说了,这非但不是灾异,反而是莫大的祥瑞。就连宫中的李神人也是这么说的。”

    “皇祖母你想想。东方是什么?极东之地便是大海,海上有什么?蓬莱仙山。这次祥瑞出于东方,孙儿想,这出处恐怕便是东海。”

    “去年,李少君入宫的时候,就跟父皇说,他曾经游于东海之上,得见仙人安期生。安仙人赐他一枣,枣大如瓜。服后身轻目明,清气升而浊气降。可见东海正是天下仙灵所聚集之地。父皇当时便想派他入海寻找仙人,求取仙露,以证长生。”

    “只不过当时窦太皇太后仍在,皇祖母也十分康健。父皇作为孙儿和儿子,不能惘顾孝道,明知尚有祖母和母亲要奉养,还自求长生之路。父皇之纯孝,天下咸知。为了这一节,父皇才一直没有遣使入海。”

    唐太后听得神色大动,鼻子微酸,道:“这真是傻孩子。他是皇帝,我们只不过是些老太婆子。他长生是为江山社稷,我们要长生干什么,坐着吃净宫里的供奉吗?何必为了我们这些孤老婆子,阻了这等遣使求仙之事。”

    刘发孝敬唐太后,唐太后对儿子也是慈爱无比。她人老年高,本来就深信鬼神。方士方术这等号称可以长生的东西,对于她这样富贵双全的老年妇人来说也是最为动心之事。

    听到刘平说刘发因为顾及到母亲,不忍心自己抛下孝道而去求长生,唐太后当下便感动了。

    刘平躬身道:“父皇的身子,孙儿看要以汤药调理为主。但是,也不妨试一试这遣使求仙之法。若果真有所得,那便是天下臣民的福分,若无所得,也没有什么关碍。只不过。。”

    唐太后点点头道:“只不过,哀家若不说,你父皇碍于孝道,就不便这么做。”

    说起来,儿子抛下母亲,自己求取长生,确实是颇为不孝的。而自古又没有听说过,太后也能长生的。仙人或许是不容许女人长生不死的?

    刘平颔首道:“皇祖母圣明。”

    唐太后随即毅然道:“哀家这就要跟皇帝说去。只要你父皇好,哀家便不管那些什么孝道。”

    刘平顿首道:“谢皇祖母体恤。”

    唐太后又道:“嗯。派谁去呢?”刘平早有准备,当下微笑道:“自然是派遣有道行之人去。凡人别说求取仙露,便是一窥仙颜都难。”

    唐太后恍然喜道:“李少君?!好,他既然曾经游历过东海,自然也是轻车熟路,况且他还见过安仙人。说不定安仙人看在他的脸面上,便能赐给你父皇一些长生仙露。”

    唐太后越说越高兴,直后悔怎么早两年没派遣李少君去东海求仙。唐太后又接着道:“好,这个主意好。哀家这就替你父皇做主了。趁着冬天还未到,赶紧就派人去。看看守到来年的春天能不能有什么收获。哀家听说,这仙品也最好是在春夏之时,阳气回升的时候服用,方可收奇效。”

    刘平欣然笑道:“圣明无过皇祖母。”

    当日,唐太后便把刘发叫到了长秋宫,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又主动让刘发不要考虑什么孝道,一切以皇帝的龙体,江山和社稷为主。刘发早有此意,今见母亲如此体恤,当即感激涕零。

    在派遣的人选上,刘发本来不想派李少君前去,想让他留在宫内,日日随侍。于是唐太后把对刘平说过的话重又说了一遍。

    说那李少君享寿数百,曾经游于东海,又曾经见过安期生,没人比他更有能力,更有仙缘。这要见仙人是要讲究缘份的,不是随便派个人去,仙人就愿意见他。如果派去的人粗鄙庸俗,或是心里暗自不敬鬼神,非但见不到仙人,求不来长生之法,恐怕还要冒犯仙人,让仙人震怒迁罪。因此,只有派遣李少君去,才有保证见到仙人。毕竟安期生曾经见过他一次,还赐过一物,所谓有一便有二吗。

    刘发当下也觉得母后所言极为有理。而且以刘发的孝顺,母后说的即便无理,他恐怕也会听从。

    三日之后,刘发正式下诏,遵照皇太后的懿旨,派遣以李少君为首的使节,东渡大海,去海上寻找蓬莱仙山的所在,访求仙人的踪迹,进而拜请仙人赐予长生之法。

    旨意一下,举朝震动。不过这一次,不过心里赞同与否,都没有一个人出面反对。一来,皇帝明明白白地说了,是遵照皇太后的懿旨,派遣使节;二来,东海作为仙山福地,几百年来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那些不相信方士的大臣,也仍然不敢断言东海上没有仙人仙府。大海苍茫,从来没有人得以横渡而过,其上有些出尘而不入世的仙异之物也是可能的;皇帝这一次的举动也不见得就是无果之举。三来,前一阵子刚刚因为修筑求仙台的事情,百官受到皇帝的呵斥,闹得灰头土脸,丢了颜面,也丧了锐气。这一次谁也不想去触那个晦气。

    所以刘发很满意地看到朝臣们纷纷贺拜,而不再有人公然反对。现在你反对,等李少君真的从东海带回仙露来,你怎么办,丢人不说,还要丢脑袋。

    怪也只怪,李少君这人吹嘘的本事实在不错,言中了太多常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事。他能够脸色不变地说,他与一个九十多岁老翁的祖父曾经一同游猎过南山,而那个老翁还的确就曾经随过祖父到南山游猎。所以这神人的印象,经过加倍的传扬,也已经深入人心。

    而这旨意一下达,等于是昭告了李少君至为尊崇的地位。因此,李少君也是踌躇满志,得意洋洋。

    在护送李少君前去东海的人选上,刘平推荐了卫青。按照他的说法,是:“儿臣不能亲自随往东海,为父皇求取长生尽绵薄之力,已经是惭愧莫名。因此,还请父皇准许儿臣派遣卫青及其所领的部分羽林,一路护送使节至东海,以略表儿臣的孝敬之意。”

    太子的这片心意让刘发大为感动,当即照准。由卫青为护使,调遣一百羽林精骑,数百期门卫士,再加上各个部署衙门为了表达忠心而主动敬献摊派的卫士,一行上千人,浩浩荡荡的使节队伍就此成形。

    卫青临行前,特地到太子宫来辞别。

    刘平屏退左右,面授机宜之后,端起酒盏,笑藏深意道:“一路上,不要慢待了李神人,寡人静候佳音。”这是刘平让卫青第一次独挡一面,虽然不是临阵对敌,却也需要些手段和能力,达成刘平的目的之余,也算是对卫青的一次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