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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救主

    拉斯特面无表情的微眯着眼,看着瘦弱好似小孩子般的英珀女人。

    “但是……土地在一个荒年被领主收走了;仅仅因为他是个英珀人。他想反抗于是又被打瘸了一条腿。”女孩的神色有些恍惚,“我记得是因为,‘英珀人是野蛮人,更是被神诅咒的魔鬼血裔;允许他们活在这里就是恩赐,所以必须让他们为他们的祖先赎罪……’好像是这样吧。所以我们家便又都是伊里斯领主的农奴了。”

    拉斯特半闭起眼睛,他不愿去思考这个问题,但历史典籍的零碎记载依旧从他的脑海里流过。

    作为精灵治世时代最强大的人类部族,英珀部族或者说夏塔人部族曾经占据着精灵所有附属族群中最广大的土地,东起石境即如今的伊里斯东境和侵袭山脉西侧,穿过伊里斯中部、焦土大部分地区、北莱利地区,一直到拉瑞尔西海岸,横贯整个大陆。

    假如完全按照英珀人的说法,伟大战争比起英珀人领导人类、人类又领导其余各族与精灵抗争的联军战争,也可以说是英珀诸部和精灵诸部站在绞肉机两侧、其他部落分站两边呐喊助威的单对单战斗。

    但在焦土之战的背叛后,其他五大人类部族畏惧于英珀人恢复力量后遭受报复——在造就大漩涡的那场大爆炸中,与精灵奋战在第一线的英珀军队主力无疑是遭受了最大的损失、几近全灭——更重要的是为了抢夺英珀人原本开发拥有的资源,对英珀人进行了疯狂的屠杀,理所当然的也占据了英珀人原本的土地。

    大部分英珀人在屠杀中死去了、少部分英珀人逃回了他们的发源地石境、也有一些英珀人流亡到了五国中对待英珀人相对最温和的莱利王国——虽然莱利王国也一样参与过清洗英珀人的暴行——而最后剩下的英珀人们,则是理所当然的受到奴役成为了奴隶。

    在奴隶制经由五神教派和伟大盟约附则被基本废除后,英珀人奴隶们依旧没能获取赖以为生的土地耕种,只有极少数人成功转型为商人之流,绝大部分自然转化成了五国封建领主们所拥有的农奴。事实上,英珀奴隶——以及后来的农奴,反正区别也不是特别大——一度成为一种抢手的资源,因为在战争前就从精灵那里学习了最多文明与技术的英珀人,毫无疑问是全大陆最好的农民。

    直到今日,英珀人依旧是最好的盘剥与榨取的对象。因为正如五国王室和教会曾经宣扬的那样:英珀人是被神遗弃的弃儿、被神诅咒的亵渎者。过分压迫自己的子民同胞是有罪的、甚至会引起反抗与叛乱。但压迫英珀人?蒙神庇佑,这是在救赎他们污秽扭曲的灵魂。实在不行,也可以直接净化他们的性命嘛。

    这甚至是有现实依据的——在精灵的典籍记载中,英珀人是一种高大俊美的族群,起码在人类中来说是这样(毕竟精灵觉得其他种族比起自己都如此丑陋而野蛮)。而在伟大战争、准确的说是焦土之战后,所有英珀人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光彩,变成了如今这副外貌灰暗的模样,体型似乎比起过去也瘦小了。蒙神庇佑,这难道不是诸神离他们而去的铁证吗?

    何况英珀人自那以后确实不再相信神灵。

    当然,以上全是英珀贵族的一面之词;毕竟在那个仅仅是焦土之战就有三个大版本、几十个小版本不同历史的混沌年代,谁能保证传承下来的、由后代脑补完成的历史能是真实的呢?

    而且那是实际意义上的混沌年代——在伟大战争开始后,精灵的中转塔就不断被破坏,一片又一片土地失去了光明;在精灵的“祈唤断绝”事件发生后,所有的中转魔法都失去了力量,整个大陆只有圣城下的土地还有光芒照耀;在焦土之战开始时,天空圣城被击坠而陨落,世界彻底重新陷入了混沌,除了天空中仿佛永恒不变的诸月。

    直到自大漩涡中吹拂的能量之风重新把光明带回凡间。

    王室建国初的官方版本历史是将英珀人指斥为未曾参与伟大战争、并且在战争前就一直向精灵卑躬屈膝言听计从的野蛮人小族群。

    学城方面之前的历史版本是称在决战之时同其他人类一同战斗的英珀人领袖——乃至整个英珀人部族——接受了魔鬼的诱惑,背叛了人类、背叛了神明,因而被神明诅咒、被人类集体报复。

    而英珀人或者说英珀贵族们则是坚称英珀人与诸人类的皇帝率领英珀人、领导军队战胜了精灵,最后被他最信重的五位大骑士背叛刺杀,英珀人也由此被五大部族联手偷袭而败亡。

    这三个版本互相冲突,而且都不合理也都不符合事实。

    可,究竟什么是事实呢?

    拉斯特重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他的内心甚至也几乎毫无波澜。在幼时第一次知晓英珀方面的历史时自己曾大受震撼;在游学(流浪)之旅中第一次看到东境之外英珀人的惨状时愤怒的热血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

    但无论怎样的冲击,在习以为常、乃至成为习惯后,都难以再去在意了。

    “然后呢?虽然看起来贫苦,但既然你在学城求学……”拉斯特淡淡的说道。

    “然后又是一次荒年。领主乃至那些平民——那些伊里斯人,朴实而虔诚的伊里斯人——认为是允许我们居住在那片土地引起了普尔神的愤怒,所以他们决定把我们处死——您知道,处死一个英珀人,处死一个农奴,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后是无需审判的——所以他们就这么做了。即使我们居住的土地原本是我们的、被领主夺走后我们依旧耕种它,只是再也无法落到我们自己手中。”女孩也用着如拉斯特一般的淡漠语气,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家一般。

    她这个年龄多少也该习惯了吧?

    “然后?”拉斯特吝啬得甚至不愿意多说一个单词。

    “我的母亲先被烧死了。因为据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啊,抱歉,我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不过反正天天埋在田地里的贱民最多也就那样了,那个年龄也该显老得厉害了吧。”她说着,反而没有哭泣或落泪,不知道是不是早已把关于此的泪水流尽了,“第二天他们打算烧死我的父亲。第三天是我,第三天是我弟弟——而后就是查尔斯大主教出钱向那位骑士老爷为我们赎身的事情了。”

    “查尔斯·勒纳尔大主教?”

    “是的,我的生父只有一个,但查尔斯大主教也是我的再生之父。我,不,我们全家,都如信赖自己父亲一样的信赖他。”她那显得稚嫩的脸上此时微微露出笑意,“大主教依靠自己的身份喝止了那些伊里斯人的暴行,并出钱向领主赎买下我们,将我们带回学城安家。然后,大主教对我们说道,他也一样是英珀人……”

    “即使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个拉瑞尔人?”拉斯特说着,心中甚至还有闲暇想到世间父子相残的事情也不少,谁知道这种“如父亲般的信赖”究竟是哪种父亲……之类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即使血统上也几乎成了一个拉瑞尔人。”女孩说着,似乎在毫无怀疑的说着什么真理般。

    真见鬼,勒纳尔家的血脉源头明明是一支流落至拉瑞尔王国的瓦罗特贵族……只不过阴差阳错之下那个老头子有个英珀人母亲而已。拉斯特腹诽着。

    “大主教告诉我们,英珀人并非天生低贱,并非天生无能,并非天生就不能有土地来养活自己的……大人,您能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拉斯特躲开女孩的视线,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即使他自己也有英珀人血统。但好在他们是贵族,而且也还是伊里斯人贵族不是吗?虽然其他地方的贵族也会时而如自己看待北境时那样的看待他们如未开化的偏僻蛮人贵族般。

    他找到了可以用来转移的话题:“不过所以归根到底,你刚才为什么会哭呢?”

    “……大主教说让我们自力更生,不过托请关系为父亲找了一份为富商家做看门人的工作,毕竟他难以做什么正常劳力了。我在跟随大主教认字之后,教会这边做抄书员。弟弟现在也在做学徒……现在几年过去,在大主教的帮助下我们家也算是勉强余下了一点点积蓄。”女孩继续缓缓的说着,仿佛有点喘不上气一般,“我想为家里攒些钱,起码,能让弟弟前往东境,去格米尼大学。那里才是英珀人想学习知识该去的地方,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大人物的幕僚……所以听大主教的话来服侍您这里也有为了能获得更多报酬的缘故。”

    女孩闭上眼挺了挺基本什么都没有的胸膛,这丫头说话倒是越来越顺畅了。“大人,我,我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虽然之前没有经验不清楚具体该怎么做,但我会尽力的!请您不要赶走我。”

    不了不了,自己才不是那种以势胁迫求取床笫之欢的恶徒,也对你这种小孩子似的样子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自己也从不对自己的学生出手。嗯,起码从不主动出手,因为某个分别不久的杂毛丫头的形象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拉斯特撇撇嘴,“我找人来不是干这个的,只是为了有个学徒做帮手而已……而且为什么这么说?学城不可以吗?”

    起码他对于学城很满意。基本和自家的格米尼大学差不太多了。

    “英珀贵族也不见得喜欢英珀人,但起码他们也是英珀人。”又是一阵沉默后,她说道,“刚才那个推倒我的女学生对我说,英珀男人是天生的奴隶,英珀女人是天生的妓女。连我的病似乎也只是英珀人的报应。”

    拉斯特再度瞟过的目光被她撞个正着,他看到她的眼睛里再度满是晶莹的泪水,“即使我现在想要以身体换钱,也不能说明我、我们,就是天生的婊子对吧?”

    她的眼睛真大呀,而且很清亮,一点也不像那些麻木的普通人,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拉斯特有些漫不经心的闪过思绪。

    “大人,您真的会是大主教口中,我们的救世主吗?”

    他想要再度避开她的视线,但他此时看着对方不曾滑落的泪珠却忽然难以做到了。

    自己一点也不想承担责任,任何责任。这就是自己和兄与妹最大的区别之一。那个惹下祸事不自知的蠢货其实也在一直用自己幼稚的想法试图承担自己作为希尔德家族继承者的责任、治理好自己的领地与臣民。那个曾跟随自己一同学习但最后无力跟随自己脚步的妹妹,也在成为正义之神莉莉的圣骑士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同时还在与母亲一同分担着支撑希尔德之名的家族责任。

    但拉斯特什么也不想做。他只想做自己爱做的事情,与自己爱相处的人在一起便好。自己离家出走有几分是因为愤怒、又有几分是为了逃避可能落在自己肩上的任何责任?

    直到被安薇劝归后,父亲遇刺,普莱德又……

    本以为被迫尽了这一次义务后就永远自由自在了。

    但是兰多口中的昭昭天命一直缠绕在自己心间。神啊,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为何要把这莫名的沉重负担扔到我眼前呢?

    再到眼前女孩与那个老人口中意义不明的“英珀人的救世主”,自己可不是什么救世主啊;可她为什么要以这种带着沉重期许的目光看着自己?

    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呢?自己明明不适合,也完全不想要啊……

    拉斯特只得苦涩的以自己的学术本心,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嘛,应该……应该不是的吧?”

    “我也这么觉得,先生。不,老师。”女孩擦了擦眼睛,“正如大主教说的那样,我们英珀人本应比他们更高贵;他们不过是卑劣的踩在我们身上的老鼠而已。”

    她深呼吸了一下,“我想有所成就,不管什么样的成就;我要声名远扬。我要狠狠的踩在他们脸上,告诉他们:你们连自己看不起的英珀人都远远不如!所以,请指导我吧。我会付出一切努力的。”

    拉斯特略有些出神看着这个神色坚定起来的瘦弱女孩,自己差点忘了她确实也是个英珀人。那她怎么会忘却那被祖先深深铭刻入血脉之下、百年千年不曾遗忘丝毫的恨意呢?一无所有后,复仇的理念就会变成支撑他们活着的一切。

    富则报恩,穷则报仇。罗纳德·罗纳尔说得真不错,还是他们英珀人了解自己。

    于是拉斯特露出微笑,摸了摸对方的头顶。“于我而言,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又或者有什么病。只要你有学习知识的动力就好,不论是怎样的动力——它都会敦促你努力变得聪明。同样,我也不会因为你曾经处境悲惨而对你有什么优待。知识是纯粹的,它没有同情心也没有憎恨心。”

    “是的,老师;这样就已经太好不过了。”

    ——

    也许我从未想到未来会有一天,我也会意识到:啊,原来我也不过是个英珀人。

    真是可笑。

    ——整理自拉斯特的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