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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七:共白首

    天色晦暗,远远能看到几座农家屋舍,荀墨不喜人烟,于是纵马驰骋,一路穿越路边几丛灌木,跃入阔叶都落尽了的密林之间,那马儿常年在草原上跑了,少见这般密林,一时抽气不前,荀墨便扶着荀懿跳下马来,纵了那马的缰绳,任由它跑去。

    那马儿是荀墨爱驹,久随他穿梭于刀兵之间,颇通人性,只嘶鸣一声,就撒欢开来了。荀懿听着它那阵阵嘶鸣和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也多能想到那马摇头摆尾的神气模样,只笑道:“我倒不如哥哥聪明,早知如此,我也应当放那起子小姑娘们出来玩闹一番,免得她们总缠着我。”

    荀墨扶着她慢慢地踩上林间地面,那薄薄冰雪覆盖的落叶之上,一本正经地给她找理由:“那些女孩子若是这样在雪地里玩闹,再顶着一路风雪回去,只怕非得病了不可。”

    荀懿噗嗤笑了出来,她知道,荀墨口中不会说她做错了什么,就像她口中也永远不会说荀墨做错了什么一样。

    只是他是出自自己一叶障目一般的宠爱,她是出自于辅弼对于领袖的追随与缄默。

    她避而不语,她对于都护们的宠爱有着本能的不信任,哪怕身前的这位都护是与她血脉相连,相守相依二十余年的唯一之人。

    她亲手把这个人送上神坛,哪怕知道,在神坛之上的人不需要任何政治的手段,只需要挥一挥手,疯狂的民意就能够轻易让自己失去一切权力,彻底被碾碎。

    依旧心甘情愿。

    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荀懿的静默使得他们这样沉默着踩过重重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惊起几只沉睡在林中的小兽。它们似乎少见人的模样,在远处窥视他们一番,察觉到这两个闯入者似乎没有恶意之后,又各自散去,倒眠在冬日的一场大梦里。

    荀墨并不在意她的不语,对于他而言,在漫长的军旅生涯和与高原为伴的大半生中,不语倒是他的一种常态,他只是扶着她,向远处慢慢走着,像是走向不知所措的未来一样。

    不,若是说不知所措,那也太过于看轻这位荀都护的武力值了:

    几乎走不到小半刻工夫,荀懿就敏锐地听到了一点叮咚的水声,像是在什么覆盖之下潺潺流动:“白居易诗云‘幽咽泉流冰下难’,我听这声音,倒是仿佛了呢,哥哥这是寻到了什么地方?”

    “一处少有的林间泉水。”荀墨蹲下身来,执着她的手往大概有小半本书薄厚的冰盖上摸了摸,水流涌动之上是一点点冰雪的寒意,马上就被他手心的暖意所取代。

    荀懿张了张口,想要对他这样把自己视作个重病的易碎品的行为发表些异议,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举动其实挺恰如其分的。干脆把话咽下去,换了句话:“倒是难得的好地方,却是难为了。”

    荀墨折了一支枯枝,随手挽在手里,侧头盯了荀懿的侧脸:“我给你舞剑,好不好?”

    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愿意将一身绝技奉献眼前,便是再挑剔刻薄之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况且又是一贯温柔的荀懿。她绝口不提自己煞风景的眼盲之事,只笑道:“可惜我没把我的琴一并抱来。”

    荀墨抬起头来,脸上难得的一点意气风发的笑意,就像暗夜中划过长空的一点花火。

    “你会听见的。”他如是说道。

    她的确听见了,就像在黑暗之中出现的一个梦,耳边不知什么东西的破空之声,剑气击碎冰面的琳琅声,还有受这影响的孤伶仃树叶纷纷飘落之声,疏疏落落,茫茫而下。

    几乎不需多少思维,就能勾勒出冬雪未霁的萧瑟林间,剑光四射,剑气纵横之间,那个一身墨衣的青年,仗剑而立,左右挥舞的模样。

    忽而之间,万籁俱寂,风停树止,就连叮咚泉水都安静下来。

    荀懿几乎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妄想还是确有其事,人人皆知:“抽刀断水水更流”,又是何等的本事,能在这一招一式之间将一汪泉水冻住呢?

    可似乎这一切又是真的,她能感受到天地间的一片静默,伴随着荀墨向她走来的气息,然后他停在她面前,把手上用以作剑的枯枝递给她,声音中含着难得的笑意似的:“赠与你。”

    荀懿不明就里地接过来,轻轻抚弄了一下,不禁也笑出了声。

    是一朵冰花。

    不知以何等手法雕刻而成的昙花模样的冰花,修长的叶子,洁白的花瓣,俱是冰刻水雕,荀懿拿在手中,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什么“得体”的回复,只以一种寻常绝难听到的,不知所措的口吻道:“会化的……”

    “不会,”荀墨郑重地向她保证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化的。”

    于是荀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安西都护府的长史收到过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礼物,贵重的奇特的不一而足,便是荀墨本人,逢年节间,赠与的礼物也足够堆满她的库房。

    偏偏却是在这个冬日里,一个早已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在一片密林之中对着一朵简陋的冰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就像回到了昔年孤苦无依的少女因为兄长附在信中的一朵野花而欣喜万分的时刻。

    荀墨没有说谎,便是她手中无意识的用力之下,那冰花依旧坚不可摧,直到割破她的手指。

    “荀懿。”荀墨看着那朵冰花上染出一点血色,开口叫了她一声,上前半步抢过那枯枝末端,轻轻一点,那朵冰花顿时粉身碎骨,化作一滩染着血色的冰水,他低下头来,直视着荀懿的眼睛,那双被灰色的发带裹住,显不出一点情绪的眼睛:“你没事吧?”

    荀懿反应过来一般地松开手,想要露出一个补救的笑容又觉得不必在兄长面前这样寻找理由,只是叹了口气,道:“我在走神。”

    荀墨便不再追问下去,替她扯下蒙在眼上的发带,又找出腰间的金疮药替她处理伤口,实话说,便是在荀墨的记忆里,也很少见到荀懿这样神神在在,魂不守舍的样子。

    荀懿却忽而一笑,她抬手摸了摸荀墨的脸颊:“我能看见密林的轮廓,可惜……”

    可惜还是看不清近在咫尺之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