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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九:绯色袍

    荀荀懿起身的速度过快,以至于那些女孩子没有人追得上她的步伐,她们也从来不敢私自在荀墨的面前放肆。荀懿孤身走出房间,外面迎来一阵萧瑟的冬风,吹得她的乱发四处飞扬。

    外面茂密的竹林被吹得飒飒作响,在月色的照应下投着变化无端的阴影。她抬头望去,上元节的月色高高地悬挂着,那是一轮极为圆满的明净月亮,映照着街上连绵不绝的初上的华灯,西湖上张灯结彩的画舫和灵隐寺隐隐的唱诵声。

    大宋皇家极其崇拜佛道,不知是否是因为对于未来缺乏了安全感的缘故。而让荀懿说,这不过是一种心存侥幸的表现,这代表着他们并未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若是到这样的地步,他们就会知道,上天的残忍之处,也会放弃这种无望的希冀。

    她驻足停留了一会儿,被晚风吹得几乎忘了自己的来意,只享受在这一刻的静默时刻。忽而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惊得她吓了一跳,她略略感知了一下,才意识到身后是一股令她觉得安心的气息——荀墨的气息。

    似乎是重新获得眼睛的缘故,她对周围的感知不再敏锐,对于荀墨这样的高手,自然无法再感知他的脚步声,不知是他刻意为之还是因为今夜是个特殊的时刻,他身上的杀气也被冲散了,让她对于荀墨的到来无知无觉。

    “吓到你了么?”荀墨开口问道。

    荀懿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看他。又一阵狂乱的大风吹起,卷起了他内衬的斑斓金边,在月光掩映之下,荀懿才看出他穿了一身绯色袍——那天大朝会上,他穿着的服色。

    “看来那群女孩子们说的不错,倒是这样的艳丽颜色才能称得出兄长的神仙化人呢。那些暗色调,倒埋没了。”荀懿打量着他的模样,原本艳丽的颜色在他的俊美容貌下生生成为了一种陪衬,衬得愈加贵气起来。

    也是,原没有哪家供奉的仙人是一身墨色。

    “我不喜欢这个颜色。”荀墨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道。

    这是这位不太喜欢表露情绪的安西都护在说:“我不开心。”

    她和荀墨都不喜欢红色,只是他们那位命运悲惨的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也是她死前在地上留下的唯一印记,大片的,暗红的艳红的血迹。这噩梦一样的场景几乎使得他们在所有的场合中排斥红色的存在,这是安西都护府众人皆知的秘密。也是荀懿极少数对于礼仪和服饰提出的要求。

    在这一点上,他们俩比前面的都护好伺候了不知多少,所以也没有人对此发出任何声音,一个不铺张奢靡,还厉行节俭的安西都护府都护和长史,真的是难得了。

    当然,这更加重要的理由当然是,荀懿本身出身朝堂,自有她驾驭控制朝堂的手段,若是连这种事情都有人置喙,那她这个安西都护府长史,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她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是担心她的兄长又要换回墨色的圆领袍上街去。她难得起了炫耀的心态,怎么会借此罢休。何况——一位宛如神明的安西都护出现在临安城里,并非对安西都护府没有坏处,若是他再顺手破解那么几个危机情况,那就更有助于安西的名声传播了。

    她这样想着,几乎又觉得自己起了矛盾的心态,既想着要人人都知道她兄长的风姿,又恨不能只有自己知道这件事情——那是属于荀懿而非荀长史的私心,她很快地就将此排斥下去,改用轻快的语气道:“那,只此一次好不好?”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不在意服饰的事情。”荀墨没有犹豫地就做出了妥协,牺牲这种小事情讨她的欢心,他自然做得出——实际上,他对能让荀懿开心的事情是不拒绝的,对于这位在过于年少时代就卷入朝堂纷争的都护府长史而言,能让她高兴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哥哥忘了,前几天大宋刚刚收回那个郡王头衔,这红色的服色,只怕不能再穿了。”大宋是个等级严明的社会,对于服色有着严格的规定,更别说这身是专属于郡王的服饰了。她知道荀墨并不在意此事,不过她还是一笑,“好在,今天是上元节。”

    几乎是从汉代起,上元节就成为一种民间的狂欢节,这一天是所有臣民开心的时刻,所以皇家特地允许他们身着有违于自己阶级的服饰,即使是白身的百姓,也可以弄一身绯色的袍服在身上显摆。

    不过,荀墨穿这么一身在街上,怎么着都有点耀武扬威,更兼打大宋皇家的脸的意味。对于这样的担忧,荀懿只是想了一下,就把它抛在脑后,要说打大宋皇家的脸面,从他们不告而来,就开始了,更别说后面与皇子结交等等情节——安西都护府从来不在意大宋的看法,因为大宋再如何,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取消安西都护府这个建制。

    战争,那是大宋绝无可能办到的,便是他们冒着被金国灭国的风险,“攘外必先安内”地对安西都护府用兵,如何越过西夏东部的战乱阻碍,便是头一个问题,更别说能征调民兵的地方几乎已经被历年的兵祸洗劫得“十室九空”,他们难道要从江南不远万里地调动兵力?

    要是大宋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金国也成为不了大宋的威胁了。

    她思虑的过程,荀墨一无所知,他挽住了自己妹妹的手:“我们走吧。”

    他决议要和荀懿一起逛一逛这大宋的上元节了,不带任何随从的那种。

    这其实在大宋是个冒险行为,因为在上元节里,往往也是盗匪猖獗,闲散汉子游走的时间,荀懿的容貌和荀墨头上那顶精美的墨玉发冠,都会成为他们的第一目标——当然,这根本就不是荀墨考虑的事情。

    荀懿轻轻笑起来,她很少拒绝她兄长的决定,因为这是维护她兄长的权威,在都护面前,长史自然要向后退却。她可以站在她兄长的阴影里浅淡地微笑,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安西都护府的变化,掌控安西都护府的政局。

    可今天她却对荀墨的要求摆了摆手,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哥哥总不见得,让我披着头发出去见人吧?”

    要是荀墨说,荀懿什么样子都是极好看的。不过他当然也乐于接受她的意见,他知道,荀懿必然有除了回房间接受那群侍女的摆弄之外的计划——这是这位行事极为谨慎的长史一向做的。

    荀懿自衣袖里抽出那支她不离身的虞清微的发簪,温润的玉质也在月色下静静地泛着光,她诉苦一样地对她的兄长说:“我出来的太匆忙了,就带出来这个。”

    这也是她绝少让人去碰的东西,荀墨知道。

    他歪头看着自己的妹妹半晌,忽而道:“我来给你梳头发好不好?”

    荀懿轻轻一笑,出于长久的行伍经历,荀墨自己的穿着打扮甚少假手于人,这也是为什么他穿的那么单调的缘故——他自己的概念里基本都把艳丽的颜色排除出自己的衣服范围了。

    当然了,要荀懿自己挽头发,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比荀墨来的更快。但是既然他有这样的心情,荀懿也不介意被他再摆弄摆弄头发,反正她都已经端坐在巨大的镜子前面一下午了,不差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于是他们再度回到荀墨的房间,那房间陈设分外简单,荀墨出来的时候也灭掉了所有的灯火,只有角落瑞兽形状的香炉还在袅袅地吐露着香气,于是荀墨让她坐到镜子前面,自己点了一支灯火,映起室内一片昏黄。

    荀懿便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有趣的典故:汉时,京兆尹张敞与妻子十分恩爱,每日为其把笔描眉后方才上朝。长安城里皆传张京兆画眉技艺娴熟,其夫人之眉一如黛山连绵,妩媚之至。后有好事之人将闲话传到汉宣帝耳中,一日朝时,汉宣帝当着群臣之面问及此事,张敞从容答道:“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她不免一笑。

    等到荀墨拿了梳子坐到她身后,借着铜镜映照出她身上的青色褙子和荀墨身上的绯袍时,她便笑得愈加张扬起来,窗门未关,她吸入了过多的寒风,连连咳嗽起来,几乎坐不稳了。

    荀墨把她扶到怀里,小心地替她顺着背,问道:“怎么了么?”

    荀懿笑道:“良辰吉日,红男绿女,只差一对红烛,便可成其好事了。”她笑得难以自我克制,因为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今日这场景,极为符合唐代的婚俗,也就是,安西都护府的婚俗。

    荀墨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并没有答话,他看起来并不把这当成玩笑,所以他显出一点难得的悲伤,他知道,就算他可以面对天下人的指责,荀懿也绝对不会答应。

    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在铜镜里映出他们彼此相似的眉眼,即使不同的经历彻底改变了他们身上的气质,属于血缘的东西依旧在羁绊着他们。

    这违背伦理道德,也违背了作为安西都护府主人们的形象,如若真的为天下人知,他们就会成为安西都护府的耻辱。

    若是自己的脸面受损,他们可以不在乎。若是无法在社会生活,大不了便是找个林泉之地隐居起来,可唯独危及安西都护府,是他们,尤其是荀懿在乎的。

    她执政十余载,在这个地方耗了几乎所有的感情和能力,她绝对不容许任何人破坏安西都护府的繁荣和稳定,哪怕这个人是她自己。

    所以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所以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的玩笑。

    安西都护,绝对不会犯错。这是她给谢衡的保证,也是她给整个安西都护府的保证。哪怕献祭自己,也在所不惜。

    头发还是要梳的,荀墨拿起梳子,替她理了一下头发。他们兄妹的发色都近乎灰色,这是来自于父母的印记。可荀懿的头发比起他的,要更加斑驳而浅一些,这是这位为了安西和天下殚精竭虑的女执政笑容之后唯一无法隐藏的羸弱。

    她到底是个有弱点的人,也会疲累而无措的。

    荀墨想了想,指尖微动,一道掌控得极好的剑气轻轻拂过,就像一道不为人知的微风。他削下了一缕荀懿的头发,与自己衣上不知何时掉落的头发掖在一起,塞到了那个装有荀墨印章的荷包之中。

    也算是结发同心了。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拿的是一支白色的蜡烛。

    他对于剑气的控制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荀懿也无法察觉到他在干什么,只是任由他摆弄,在经历了这一路上的考验之后,她对于如何端坐着做个玩偶可以算是深有经验了——她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被哥哥摆弄总比被那群女孩子摆弄好,好歹荀墨不太开口说话,不像她那群侍女,叽叽喳喳的,好像一群出了笼子的雀鸟。

    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平时竟然对她们约束得这样紧?

    她遐想之际,荀墨已经整理好了她的头发,他却是别出心裁一般,只挽了一半的头发作发髻,用玉簪簪住,剩下的头发披散下来,好像是那位女道士虞素惯常用的发式。

    荀懿自然不会对他的手艺发表什么意见,就起身要走,然后她动作一顿,被荀墨拉到了怀里,然后被自己的兄长横抱了起来。

    “哥哥!”她抗议起来。

    荀墨故作冷静地和她解释:“灯会已经开始了,要是用另外一种,我就得顾及你,没有那么快。”

    “可是……”荀墨抱着她走出房间,一跃而起,迎面而来的高空中的冷风,彻底让荀懿把“不合规矩,没有体统。”八个字吞了回去。她认命一般地抱住荀墨脖子。

    “我们不会掉下去的。”荀墨说道,荀懿靠他太近的,能听到他声音里的笑意,他微微一沉,足尖似乎点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一声金铃响,那是束在云栖处的竹子上的机关。

    荀懿听到数张弓弦张开又收回的声音,荀墨的速度让那些侍卫根本对不准目标——于是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云栖处,来到热闹的临安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