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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六:白锦袍

    金兵已退,困境已解,韩世忠军中一片欢欣鼓舞,宝应县令亲赴军营之中,邀请韩世忠作为自己的座上宾。韩世忠自无不可,放任手下军士前去玩乐之余,也带着一众部将去赴宴。那宝应县令做事妥帖,席上备好了小城之中最好的佳酿,几个侍婢穿梭席间,殷切地劝酒。台下几个歌姬略一拨弦,唱起韩世忠十余年前大仪镇大捷的故事。

    宝应县令殷勤,一众部将多是盗匪出身,也不是什么道德先生,推杯换盏还不到几轮,有人的手就摸上了侍婢的大腿。独有韩世忠,一直面色凝重,连侍婢给他倒酒,都可无可有。

    韩世忠贪花好色,连赵构都略知一二,如今却坐怀不乱,一众将领都觉得奇怪。

    统制官邵宏渊问道:“我们大败金军,金兵已撤回淮水以北,大帅为何闷闷不乐?”

    “这大胜是你打得么?”韩世忠喝问道。

    邵宏渊不明所以,成闵开口道:“大帅何必着急,安西都护声名远播,他手下的军士,也未必在乎这么个胜利。军功和辎重之事,只要大帅开口,凭借大帅资历,难道还怕他一个安西都护么?”

    韩世忠瞪了他一眼:“你想得也太多了。”

    刘沁道:“荀墨为人桀骜不羁,早为官家和秦相所厌恶,就是回去了,也未必能有什么加官进爵。大帅何必担忧?”

    韩世忠扫过他的部曲们,这群将领们在绍兴十一年后,有赖军功,各个加官进爵,要不是现如今,竟都满眼功名利禄,一点国家兴亡都容不下了。他大叹一口气,倒是坐在一边的梁红玉知他心意,开口道:“大帅可是在担忧,万一安西都护有意对朝廷不利......”

    “他若有反心,朝中只怕无人能敌。但这不是我最害怕的。”韩世忠道,“数月之前,陛下问我可能节制此人时,我便已经对他的个性了然了。但是此一战,分明是在我大宋国土,他指挥军队,如使臂指,后勤情报,样样不缺,枢密院也无法对其加以节制——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部曲并不是所有人都通读诗书,只有参议官李若虚反应了过来:“安西都护府在大宋的势力......”

    韩世忠拍了拍他的肩:“若虚,你骑快马,替我跑一趟,看看荀墨军营的样子。我就不信这天下还能有第二个——”岳家军!

    在座人多口杂,他生生把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李若虚领命而出,正要翻身上马时,梁红玉追了出来,道:“参议官双手空空去荀墨军中,实在太不像样。我这里有一袭锦袍,是大帅早早备下的,本要亲自拜访时送给荀都护,战事一开,却误了时机,你给他送去。也好多个名目。”

    李若虚叹道:“还是夫人心细。”当即收下锦袍,打马向楚州城而去。

    他到楚州城时,月明星稀,城楼上挂上了“荀”字大旗,门楼灯笼通红。城里一片热闹,鞭炮声连带欢呼声响彻行云。他打马入了荀墨营地,处处井井有条,巡营的铁卫一副胡人面容,询问道:“你是何人?”

    “潭国公参议官李若虚,前来拜见荀墨都护。”

    哥舒翰道:“都护不在军中,在淮水旁。你去时,要轻手轻脚,不要妄动。”说罢,便带着巡营骑士打马过了。他们速度不慢,却依旧队列整齐,李若虚看了,甚为赞叹。但也没明白哥舒翰口中的“不要妄动”何意,为保险起见,就下了马,一步步向淮水边走去。

    淮水之滨,架起了多个火堆,上面排放整齐的,俱是一具具战死安西军人尸首,在一众侍卫统领的环卫之下,荀墨举起水罐,绕火堆而行,待到第三圈时,将水罐砸在地上,又接过种彦崧递来的一支火把,点燃了火堆。

    火焰腾空而起,众人俱低头悄声吟唱祝祷,那语言颇为古怪,但串联起来就是一道旷远的音符,如泣如诉地飘荡在淮水之畔,好像是古老的颂歌。

    这好像是安西葬仪,李若虚更加不敢妄动,只待到仪式结束,那些哀悼的人三三两两地说笑着散开,他才抓住一个汉人模样的人开口道:“我是潭国公军中的参议官李若虚,前来求见荀墨都护。”

    被他抓住的种彦崧觉得这名字颇为熟悉,狐疑地打量了眼前这个中年文士,开口问:“你可是曾在岳鹏举军中待过?”

    李若虚愣了愣,自绍兴十一年以来,岳飞几乎是大宋的禁忌,无人触碰:“将军如何知道?”

    种彦崧笑道:“都护对岳鹏举军中人物素来友善,你不必担忧。我替你引见。”

    荀墨长身玉立于在淮水畔,静静地盯着水面。安西人笃信,若是在外的人去世,只要烧成骨灰,洒入江河,江河自然会带他们的灵魂升上天,回归神明身边。

    此一战,凤翎卫死了八人、伤了二十二人,黑甲军死了八十三人,伤了一百六十八人——换来的是金国骑兵三分之二被杀,签军溃散,死伤无数,以及丢下了无数辎重和逃亡民众。金军主力十年内再无一战之力。

    李若虚跟随种彦崧低身道礼,荀墨回过身来时,他恰好抬头,被这位俊美的都护容色无双的面容所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西军神”竟是这么个俊美的青年?

    他还在犹豫之中,种彦崧已经把他的来意报完了。荀墨看他起身,问道:“潭国公可是对之后的战事有所想法?”

    李若虚苦笑,荀墨还真是自由惯了:“战事如何,是朝中枢密院决定的事宜,与将领无关。潭国公是特地派我来恭贺都护,还有一件礼物奉上。”他双手呈上那一袭白色的锦袍,“此为梁夫人特地托我转交。”

    荀墨本人对衣服并无偏好,多年征战,也不穿白色这种极不耐脏的颜色。他收了下来,说了句:“代我谢过夫人美意。”便准备搁置一旁。

    种彦崧却笑道:“都护,人家好心好意地送上礼物,就此放置不太好吧。反正都护这身黑袍也脏了。”

    荀墨身上那身圆领袍血迹斑斑,一身腥气,闻着确实让人不快。荀墨想了想,干脆从善如流,寻了个僻静处换了身衣服,那锦袍颇为合体,穿着舒适,荀墨不免又开口谢过梁夫人一番好意。

    他那锦袍下摆绣了深色海水,胸前是一副蛟龙,袖上连缀的却是金线绣的北斗七星,本人却是一副无悲无喜的神情,加上一身肃然之气,竟有几分神明气度。

    李若虚打量一下,顿时察觉出些微不对,梁红玉和韩世忠备礼时,荀墨尚且受着玉门郡王的封号,身着蛟龙袍还算合适,如今盯着的一个都护名头,这身衣服就显然不合适了,他不敢辩解,也不敢再留,只说几句韩大帅军中等候的废话,连种彦崧的挽留都不管,当即就走了。

    荀墨久居上位,自然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僭越”。种彦崧又是在安西长大,这些弯弯绕并不熟悉,只顾着和荀墨嬉皮笑脸:“主上穿上这身衣裳去街上走走,都护府里一年就不缺花果了。”

    荀墨懒得和他争这番口舌,只径自入城。城中人声鼎沸,鞭炮声,欢呼声连缀成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年节时分。种彦崧心下奇怪,正看到有人自城墙上喊他们:“都护!种将军!”

    他二人抬头望去,折知琅飞身而下,他虽是换洗了衣裳,却颇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显得分外精神不振,显然是在睡梦里被吵醒,开口道:“都护,营门外有群百姓,非要见一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