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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可可西里的晨风

    透过预备间的落地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两公里外的火箭发射场。此刻,基地正在准备五个小时后的一次发射任务。这是为空间站运送补给的一次常规发射,俞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而是坐在预备间的长椅上等待着晋升考评的最终答辩。

    虽然对整个广播风暴行动的调查尚未彻底结束,但目前已经洗清了俞晴的通敌嫌疑。在这种情况下,赵志奇向上级据理力争,将原本被搁置的考评资格为俞晴争取了回来。也正因如此,她的思想包袱愈加沉重,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进去吧,到你了。”赵志奇看着俞晴说。后者连头都不敢抬,完全没了往日开朗自信的模样。

    “主任,我……”

    “人这一辈子要经历许多坎坷,没人会给你保证坏事过去一定是好事。有时候打击是接二连三的,就看你能不能扛得住。”赵志奇叹了口气,“小晴,咱们的工作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硬仗要打。你既然有登舰的理想,就把握住机会。”

    “可是康老师……”

    “现在不是担心他的时候。进去吧,好好表现。”

    会议室内并排坐着五个人,其中有四人是航工大及上级部门的领导,有两人虽然她并不熟,但毕竟都在系统内,所以也算认识。俞晴注意到,此前闭门会议上出现的乔崇文此刻也在会议室内,坐在赵志奇旁边。

    “来吧小俞,请坐。”赵志奇招呼道,“组织部的高璇处长和刘长河主任你都见过,我跟徐秘书就不用介绍了,这位是总参的乔崇文处长。各位,这是俞晴,让她自己说吧,我不多介绍了。”

    组织部和政治处参加晋升答辩是情理之中的,但俞晴没有想到总参为什么也会派人。正当她一脸懵的时候,乔崇文先开了口:“小俞,你不用紧张。先给我们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

    “是,首长。”俞晴镇定了一下,“各位领导好,我叫俞晴。是航工大四八届毕业生,主修信号编译与空间通讯工程。毕业后留校至今,目前在赵志奇主任领导的情报科工作,隶属作战部。”

    “小俞,你的档案我们大概看了一下,”高璇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申请职级晋升的原因是什么?”

    “其实职级晋升并不是我的目的,但按照规定,登舰工作至少要满足副高职级。我对宇航事业充满热情,在工作中也严格要求自己,未来我希望能够登舰工作。”

    “你这个年龄申请副高是不是早了点?”刘长河补充道。

    “报告刘主任,我虽然年纪上可能比其他老师小一些,但资历上并不比他们差。所以我想冲一下。”

    “能不能跟我们讲讲,你对数字宇宙的理解是怎样的?”徐春来问道。他是代表政治处的考官,关心的往往是申请人思想方面的动向。

    “直说吗?”

    “请直说。”

    “我认为数字宇宙没有未来。”

    “年轻人说话好直接啊……”赵志奇笑着插话,“小俞,你要知道我们本身也在许多项目上跟先驱科技是有合作的,并且客观上说他们也确实解决了许多社会问题,这些问题至少在现阶段单靠我们是无法解决的。你能不能说说你不看好它的原因?”

    “和所有反感先驱的人理由一样,假的就是假的。”

    “你的材料里写……”乔崇文翻了翻手头的文件,又抬头看向俞晴,“你有一个亲哥哥是先驱科技的高级项目主管,并且你父亲不久前也移民去了那边,是吧?”

    俞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早就在等这个问题。

    “是的。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失踪许多年了,但最近听说也是在那边。”

    “小俞同志,我就直说了。单论你的工作能力,我相信评副高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看法,最后还是要其他几位领导同志研究才能决定——我今天来其实是因为你的登舰申请。你也知道,文明号毕竟是我们第一艘深空探索星舰,所以你家人这个情况……”

    “报告首长,我知道广播风暴行动的失败可能让各位对我有些看法。我接受,并且也愿意对行动后果负责。但如果只是因为家属原因,我觉得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尊重我哥哥的个人选择,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数字世界的看法。退一步说……我父亲为了将他掌握的情报传递出来,冒了巨大的风险!”听到这里,俞晴有些着急,甚至不惜打断乔崇文的话。

    赵志奇赶忙提俞晴打圆场:“乔处长,我这个下属在这个事上有些沉不住气。”

    “呵呵……能理解,”乔崇文说,“不过小俞,如果今天是专门的登舰考核,你这个草率的举动会给你减分的。”

    “对不起首长,是我冲动了。”

    “好,我们开始吧。”

    ……

    俞晴的答辩总计只有不到二十分钟,是所有人当中用时最短的。即便如此,结束时也已是傍晚。她独自坐在预备间的落地窗前看着远处发呆,答辩发挥的失常让她心情十分糟糕。她掏出郑维同送给她的那把小刀放在手里摆弄,开始有些泄气。

    作为人类第一艘具备自循环生态支持系统的星舰,文明号哪怕早一年下水,审查都会比现在宽松。但广播风暴行动的失败让撕破脸的两方阵营彻底失去了任何合作可能。双方对峙直接带来的后果就是星舰上原本由先驱科技所负责的多个人工智能系统均被替换。公共舆论对这场纠纷的形容是“两个巨头终于都忍不住,将桌子下面的手枪摆在了桌面上。”

    “我听说每次火箭发射你都会去看,怎么,还在为刚才的事心烦?”一个声音在俞晴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对不起首长,我没看到您。”

    “坐,坐……不用站起来。”乔崇文摆摆手,也坐在了长椅另一边,“文明号的选拔工作还没正式开始,你还年轻,不要有太多思想负担。”

    “谢谢首长……可能是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您批评得对,我是该调整自己。”

    乔崇文看着身旁这个年轻的小同志,突然眼前一亮:“你手里这把刀,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俞晴将刀片收回手柄里递了过去,“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送给他的,他在移民那边之前又留给了我。”

    “你父亲有跟你提起过这个朋友是谁吗?”

    “没有。”

    “是把好刀,留好它。”乔崇文将刀还给俞晴,“形势变了,小俞同志,你要做好准备。”

    “首长,我不是很明白。做好什么准备?”

    “你申请登舰的工作岗位是什么?”

    “通讯工程师。我论文的研究方向是提高舰载中继系统的降噪及解码精度。”

    “通讯组……在舰上应该是直属参谋部,很重要啊!”

    “报告首长!我能胜任这项工作的!当然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如果需要调剂,我也可以去别的部门……”

    “你看,又沉不住气。”乔崇文笑道,“搞通讯很有前途的。刚才在里面没有细问,你能不能简单给我讲讲你的研究?”

    俞晴瞪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她不确定眼前这位领导究竟是什么来头,但既然能这样问,至少证明他的意见是有分量的。俞晴深吸一口气:

    “报告首长,请原谅我没有提前准备。简单来说,我们知道宇宙空间中存在大量不同频率和强度的电磁波,这些没有规律的杂波相对于我们的通讯频段来说就是噪声。更重要的是,这种噪声在空间中的分布是不均匀的,比如我们知道最强的非热噪声源分布在靠近银河系中心的天蝎座与半人马座方向上。”

    “这个我了解一些,在过去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但现在我们有许多接收器是在外层轨道的,并且精度非常高,这种干扰还是问题吗?”

    “近地通讯的确不是什么问题,但考虑到文明号属于世代舰,随着航行距离越来越远,通讯所面临的考验也越来越严峻。比如,在越过火星轨道后,不单是实时通讯变得不可能,甚至连基础通讯都要尽可能精简,因为我们要优先保障大量实验数据的传输。我的研究方向就是为深空通讯提供必要保障。”

    “你刚才问我要做什么准备,现在能回答你的还不多。我只能说你的工作很重要。”听完俞晴的讲述,乔崇文若有所思地想了些什么,随即起身准备离开,“有空的时候,去拜访一下你父亲提起的那个朋友。”

    虽然父亲没有跟自己提过这个朋友是谁,但俞晴隐约记得,在这把刀的收纳盒里写着一串数字,像是经纬度坐标。

    回到家后,她找出收纳盒并将那组坐标输入进导航。坐标显示的位置在终南山某区域,离西安不远。俞晴计算了一下时间,索性请了一周假定了飞往西安的机票。

    与郑维同不同,俞晴抵达洪南泽的住处时并没有见到他本人。她在院外四处闲看的过程中似乎触发了某种无声警报,没过多久便被两名看上去衣着普通、但训练有素的男子截住。表明来意后,两名男子用通讯器进行了汇报。

    “俞小姐,实在抱歉。洪先生现在不在这里。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有关您到访的通知,所以他也没安排与您见面的时间。”

    “不要紧,我可以等洪先生。”俞晴说。她其实并不清楚安保人员口中的洪先生是谁,但既然来了,她也不准备空手而归。

    其中一名男子向俞晴确认了身份和来访目的后,再次跟通讯器中低声确认了些什么。随后说道:“俞小姐,您时间宽裕吗?”

    “等多久都行。”

    “倒是不用等,只是路程有点远,恐怕至少得耽误您三天时间。”

    “去哪里?”

    “到了您就知道了。对了,您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请暂时交给我们保管。”

    两名安保人员将俞晴护送至XA市郊的某处军用机场,并在那里登上了一架运输机。

    “我们就送您到这里了。运输机条件不比客机,请暂时委屈一下搭个便车。落地后会有人接您去见洪先生。”

    “谢谢。”

    在等待期间,不断有整理好的物资被送进运输机货仓,能活动的空间也逐渐变得狭小起来。由于没有舷窗,俞晴不清楚外面究竟过了多久,而货舱内同行的几名士兵也都不说话。就在她感觉耐心快耗尽的时候,飞机终于开始进入跑道滑行。随着引擎轰鸣声的瞬时提高和突如其来的超重感,她知道飞机终于起飞了。

    一路无言。降落后,同行的一个少尉从背包中抽出一件迷彩冲锋衣递给了俞晴:“可能不太合你身,但还是挺保暖的,凑合穿一下吧。”

    俞晴感激地接过外套并道谢:“这衣服看起来不像是统一列装的装备,请问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少尉没再接话,只是低头收拾自己的行李。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等回去后把衣服还给你,总得留个联系方式吧。”

    “我自己的,不是部队资产,不用还。”舱门打开,凛冽的晚风立即灌了进来。少尉随其他几个士兵拎着自己的行李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对她说道,“欢迎来到可可西里。”

    来接俞晴的是一个打扮淳朴的大叔,年纪看上去在五十岁上下。棕色的冲锋衣已经看不出质地,厚重的涂层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大叔姓罗,自称是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但从他熟络地与地勤打招呼的情况来看,似乎又不像他自己介绍的那么简单。

    “车上有热水,还有方便面。你先吃点东西,”老罗说,“咱们开车大概还得四五个小时,到地方估计要半夜了。辛苦哩!”

    俞晴尴尬地站在他那辆老式猎豹越野车旁,不知怎么开门上车。

    “瞧我这记性,你们年轻人都没见过这个。”他把后排的车门打开,“副驾比较乱,你在后座对付一下吧。”

    路上与老罗闲聊的过程中,俞晴才知道自己要见的洪先生竟是洪南泽。这个风云人物从公众视野中淡出后就鲜有消息,老罗告诉她,洪南泽在格尔木出资成立了一个保护野生动物的基金会,他一年中有半数以上的时间都在可可西里。

    “洪先生可是个大善人,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你看这路,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经老罗提醒俞晴才注意到,他们前方的路并不是传统的沥青公路,反而更像是将高原草甸铺成了平整的路。举目望去,公路的颜色比周围的高原草甸略呈棕色一点,草皮短而平整,车子开在上面十分平稳。路的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盏指示灯用来示宽,看上去就像是机场跑道一样。

    她之前听说过这种新式生态公路,路基是用一种富含营养物质的合成土堆填而成的。铺成后,在人工诱导剂的干预下,路面也会生长出与周围环境相近的植被。这种公路的好处就是能与保护区的环境最大限度地融为一体,体型较小的野生动物不会因为公路的存在而被物理隔绝甚至无法迁徙。与此同时,它又具有传统公路的一系列优点,比如坚硬平整、持久耐用(且路面植被恢复期很短),配合使用专门的轮胎,防滑性能甚至比传统公路更出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每公里造价极其昂贵。如果不是洪南泽投资,恐怕当地政府也掏不起这个钱。

    “我听过一个说法,有人开玩笑说把半米高的金砖竖起来铺路都比修这路便宜得多。”俞晴感叹道,“但那些信号灯的存在不是反而干扰了野生动物,让这种生态公路失去意义了吗?”

    “那些其实不是灯,而是被动式IR信标。咱们车上的风挡玻璃经过特殊处理可以看到它们反射的光线,但在车外光凭肉眼是看不到的,所以对野生动物也没有影响。”老罗说,“当有野生动物通过公路时,相邻的两个信标就会有明显的亮度变化,我们在几百米外就能发现——看!说啥来啥,看前方!”

    俞晴顺着老罗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公里外的多个信标闪烁不停。

    “负三到负五等星波动,看样子应该是一群藏羚羊。”

    “什么波动?”俞晴不解。

    “你没注意远处信标闪烁的时候,不同亮度的变化有点像星星吗?”老罗边说着边放慢了车速,“体型越大的动物,引起的信标闪烁就越强烈。后来我们干脆把天文学上用来分辨天体亮度的星等概念拿过来用,非常方便!”

    经老罗这么一说,她发现这种解释确实还挺贴切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仰望夜空时习以为常的东西会被这些动物保护工作者这样用在地实际工作中,不但颇具浪漫主义气质,还有一种脚踏实地的质朴与严谨。

    星河璀璨,但更为璀璨的是生命本身。如果没有那些怒放的生命奔腾而过,恒星的光芒也毫无意义。

    她这样想着,不禁有点出神,在越野车摇摇晃晃中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俞晴似乎被唤醒了幼年时的某次记忆:爸爸也曾开着一辆这样的老车晃个不停;妈妈将她抱在温暖的怀里笑着;两个哥哥轮流凑近观察这个小妹妹,谁想亲一下,另一个肯定上前阻止。他们说着什么自己似乎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知道,她愿意用一切去交换那种充满温暖与爱的感觉。

    俞晴再醒过来时已是午夜,老罗告诉她,他们已经深入到可可西里腹地。

    车子在几栋简易的平房前停下。俞晴举目望去,二人所处的是一处山谷当中,远方的雪山在月光映衬下隐约泛着静谧的青灰色,一条不是很宽的小河从车旁流过,潺潺的流水合着不知哪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细细作响,看起来就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护林员补给点。

    “跟我来,注意脚下。”老罗从后备箱里卸了些手锯、电筒等工具,带着她进到其中一间房子里,“今天你先在这里住下,明天洪先生再见你。”

    俞晴躺下后没再能继续来时路上的美梦,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熬到天亮。

    关于洪南泽,俞晴了解得并不多。除了公开新闻里提到的内容,她此前只知道二哥郑朝旭似乎与这位名人有些工作上的关系。但她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与自己的父亲,甚至乔崇文认识的。

    早饭是简单的煮面,水是直接从外面小河里打上来的。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俞晴很好奇老罗为什么能耐得住寂寞在这高原上扎根,但清早这碗雪融泉水清煮面给了她一个答案:

    真实。

    在老罗之前,早就有无数人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奉献在这里,高原上也始终有故土难离的人坚守自己的家园。广袤的大地是真实的;层峦的雪山也是真实的;铁炉里烧着的柴火是真实的;桌上冒着热气的酥油茶也是真实的。

    用老罗自己的话说,这种真实是一种“确信”:你能百分之百确信你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实实在在地待在那里,组成它们的每一个原子在宇宙中都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从宇宙大爆炸之初起直到现在,它们曾组成过许多东西,也许是另一颗星球,也许是另一个生命,然而此刻它们是山川,是河流,是你目力所及一切能与你产生某种羁绊的东西。当你用心去感受它们的时候,你会感受到这种联系。并且你也清楚地知道,你和这个世界谁都不会为彼此停留,当你离开后,它们还会遇到其他人;而当它们朽坏后,还会变成其他我们想象不到的样子。

    “真实对我来说就是事物发展的过程,既然是个过程,它就有始终。而真实最宝贵的价值也在于此。”

    俞晴见到洪南泽时,气象中心做数据回收的几个工作人员刚走。洪南泽正跟几个人一起把运来的物资往其中一个仓房里搬。

    “不好意思啊小俞,大老远把你折腾到这儿来。”他左右手各拎起一个军绿色的塑料箱边走边说道,“虽然也有固定补给,但观测站这边实在太偏了。我们跟地质气象、部队这些部门关系都不错,谁过来都会顺路给我们捎点东西,吃百家饭。”

    俞晴也搬起几个箱子跟着进了仓房:“洪先生你好,我叫俞晴。我是……”

    “哈哈哈,小丫头,你这打招呼的开场跟你父亲一个样,”洪南泽放下东西,示意她坐下聊。“你们连神态都很像。”

    “爸爸留给我一把刀,说是您送给他的。他跟您很熟?”

    “我和你哥是老同事。跟你父亲认识得其实很晚,但一见如故。”洪南泽接过刀看了看,又还给了她,“现在你也来了,看样子我和你们一家都很有缘。说吧,为什么找我?”

    “总参的乔崇文处长建议我来找您,他认为您能给我一个答案。”

    “老乔?呵呵……你人脉够广的。那你想要什么答案呢?”

    “人类的未来。”

    “这么宏大的命题,我恐怕没办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实话说,你父亲刚开始也是这样问我的。”

    “洪先生,我知道您对数字世界的态度,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说来奇怪,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坚信其观点的原因,但我没有。我坚信数字世界是死路一条,正如我坚信人类的未来必定是向太空探索一样,两个信念都毫无根据。”

    “你只是信。”

    “对,单纯的信。所以我希望能够登上文明号工作。我觉得,乔处长的意思应该是希望我在您这里能找到坚信的原因。”

    “其实没有原因的相信也挺好的。你要考虑的只是‘相信’这件事本身。这样当你遇到阻力时,这种笃信才能给你巨大的精神力量。”

    “洪先生,您曾经一手创立了那个数字世界。在那个时候,您对它应该是坚信的。但最后不管是什么原因,您不是也改变立场了吗?”俞晴停顿了一下,见洪南泽没有回答,便继续说道,“从理性的角度来看,我认为乔处长的顾虑是对的。太空探索是一项听起来浪漫、但实际极其乏味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如果只靠毫无根据的盲信是没办法胜任的。我缺的就是这个。”

    “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如果将虚拟和真实放在一起比较,你们都选真实。但内心深处你们还是有怀疑,当然,你看起来比你父亲要更坚定些。”

    “他的选择不如我纯粹,”俞晴说到这里有些失落,“一方面的确是舍不得儿子,但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拖累我。即便不移民过去,他也是宁可日复一日地一个人去妈妈坟前祭拜,也不愿意向前迈一步开始新生活的人……我爸的选择从来不是为自己而选。”

    “这就是人性复杂的地方,也是他值得尊敬的地方。但是小俞,你有没有想过,先驱科技和航工大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更像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其实它并不是真实生活的全貌?”

    “难道不是吗?不是所有人都向往星辰大海,但至少大部分人都不抗拒永生。我读过一份联合国的报告,数据显示即便是现阶段依然选择在现实世界生活的普通人,也并不介意在未来某个时间段进入数字世界。这些人当然清楚两者的区别,但与其去赌一个死后未必存在的极乐世界,倒不如临死前选择一个确定的人造天堂。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他们对自己的归宿无比笃定,现在看来反而是件好事。”

    “其实从数字世界真正出现的那一刻起,人类在思想领域的许多探索就从形而上学的研究变成了具体的现实问题。以往要靠先验条件假设的东西,现在用大数据就能给出清晰的轮廓。那么,我们来头脑风暴一下。抛开你先前的立场,让你站在支持数字世界的角度:我们姑且假设数字世界的确是一条人类未来发展的路径——至少是多条路径之一,你觉得它的未来是怎样的?”

    “洪先生,我可不可以认为您这个假设其实是从结果倒推起源?如果它是物种演化路上的必然选择,那它当然就是有未来的。”

    “演化可不代表进化。由于外部环境太好而主动放弃某些生存优势,最后自己把自己作死的物种比比皆是。比如有种已经灭绝的鸟叫几维鸟,因为生存条件太好而退化掉了翅膀,加上种群繁育率很低,所以再怎么救也救不回来。”

    俞晴这时才觉得问题有些复杂起来。如果换位思考,她的确能想到许多数字化的好处。比如一个最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它是人类人工干预自然演化进程最为彻底的尝试。

    如果说基因工程是人类对自然演化这颗大树进行修剪的话,那么完全数字化则意味着人们有能力从整个物种的角度重新栽种一棵大树。这棵大树不但能适应各种环境,甚至强大到可以不去适应任何环境。

    想到这里,俞晴竟一时语塞。自己长期以来坚持的其实只是“真实”本身。对数字世界的抵触,说不定还有嫉妒的成分。

    洪南泽从她眼中读出了些许茫然。他接着说道:“不要质疑自己,其实你的坚持是对的。”

    “……对的?可是按照刚才的假设走下去,我找不出更有力的理由去反对它……”

    “小俞,你应该知道热二定律吧?”

    “嗯,熵增定律……这和我们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们讨论物种的演化,就不能只讨论某个单一物种本身;同样的道理,有时候我们需要跳出人类自身的思维,以某个更大的视角来审视我们的文明或许才能找到答案。现在我们将整个宇宙假想为一个有个人喜好的主体,而它的这个喜好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能想象吗?”

    “……能,根据热二定律,宇宙间的一切都走向熵增,而宇宙本身的归宿就是在终极的无序中完成热寂。”

    “很好,现在我们了解了宇宙的性情——宇宙是一个邋遢的家伙,它不喜欢秩序,只喜欢混乱。但这就带来了一个悖论: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它是个邋遢大王,那在这样的宇宙当中为什么会出现‘生命’这种高度有序的负熵态呢?这难道不是跟宇宙的终极目标相悖吗?”

    “这……我不清楚。但从宇宙的角度来看,行星、恒星,甚至星系、星团,一切我们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能量都是负熵态,从中诞生生命也是正常的吧?”

    “因为生命是负熵态,所以有人将生命的意义——更具体点来说,是像我们人类一样的智慧生命的意义——无限拔高,认为生命本身就是为了对抗整个宇宙而出现的。这确实是种让人听了热血沸腾的说法,充满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也为生命本身加注了一个悲壮的符号。但我们换个角度去想,为了维持生命本身的熵减状态,我们要向外部世界增加多少熵呢?毕竟我们都清楚,一个系统在没有外部力量干预的情况下,是不可避免地走向熵增的。

    “对于智慧生命来说,文明发展的程度越高,维持自身熵减的能力就越强,客观上对外部世界制造熵增的能力也就越强。农耕社会烧木头;蒸汽时代烧煤炭;后来我们又使用石油、天然气,甚至原子能……技术文明是有这样的趋势的,过去几百年的几次科技革命说明,生产力进步带来的是人类对客观世界改造能力的飞速提升,也是对能源使用效率的飞速提升。

    “所以我们沿着这条思路继续往前走,可以得到这样一条推论:生命本身是宇宙诞生出来加速自身熵增的产物。既然熵增才是永恒,那么熵增效率越高的事物才越被这个宇宙所喜爱。当然,宇宙本身也要相应付出一些代价——为了获得更大尺度上的熵增,就必须接受文明自身尺度上的熵减。小俞,这个说法到这里你能理解吗?”

    “……尽管有些颠覆,不过是的,我可以。”

    “好,那我们再往前进一步。我刚才说生命就是宇宙要付出的代价,从人本主义【注12】的角度来看,说生命的终极意义就是对抗宇宙的熵增,这个说法就说得通了。现在我们再把数字世界引入进来,并通过思想实验把它推向极致:你觉得数字世界发展到终极会是什么样子?”

    俞晴想了一下说道:“所有人全部进入数字世界,并可以对整个地球的资源进行百分之百地利用,这是我能想到的它的终极形态。”

    “根据能量最低原理,一个系统的能量越低才越稳定,并且系统也总是趋向于成为能量最低的状态,宏观上这就是宇宙趋于热寂的原因。现在我们把数字世界看成一个微观宇宙,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是通过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封闭系统来‘向内寻求熵减’,并且从目前它的成绩来看,这个负熵程度还是相当高的。不过这种有序状态是建立在足够的外部能量交换上——看看先驱遍布全世界的数据中心以及配套的核电站就知道了。

    “我们按照你的推论:假设先驱已经有能力利用地球的全部资源,那么就可以把地球视同为一个整体,不再有外部能量的介入。当它发展到极致时同样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就是困死在地球这个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里,提前迎接属于这个宇宙自己的热寂;要么还是向外部宇宙进发,寻找新的外部资源来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俞晴眼前一亮。对数字世界的利弊进行讨论的观点有很多,但站在这样终极的角度去论证的观点,她此前还从来没听到过,“无论怎样,人类最终都会向宇宙迈出第一步!”

    “是这样的。这也就变相证明数字文明为宇宙带来的熵增是有上限的,如果这个推论成立,我们可以说,它就不是宇宙所喜欢的文明形态。如果文明不想死,就要帮宇宙制造更多的熵增,人类最终只能‘向外走’。那与其等所有好牌都出尽了才被迫远航,为什么我们不趁着现在技术和资源都充裕的时候就开始呢?我上面说,数字世界相当于人类掌握了自己种一棵进化树的能力,它能在任何环境中生存。这种能力其实是人类与宇宙对抗时的副武器,就像手枪——面对敌人时,只有当你的冲锋枪没子弹了,你才会使用副武器出奇制胜。但如果过分依赖手枪,等于是主动放弃了威力更强的主武器。就像那些不会飞的几维鸟,最终只能走向灭绝。”

    “洪先生,谢谢您!”俞晴眼眶有些湿润,激动地抱住洪南泽,“现在我完全想清楚了!”

    “呵呵……松一松,有点喘不过气……这路还是要你们来走,我能做的就是为你们铺路,能铺多远就铺多远。”

    俞晴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洪先生,您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许多年后,当俞晴再次回想起与洪南泽的这次对话时,才终于悟到这绝妙的隐喻。就像洪南泽出资投建的那条生态公路一样,它隐于旷野又不为人知,甚至那些真正受益的野生动物都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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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2:人本主义理论由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创立,强调重视“人的价值”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