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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先驱往事(三)

    先驱科技的股价没有因为洪南泽的出局发生什么负面波动。相反,由于袁想及董事会早就计划好的一系列神操作,他作为创始人的出局在业界反而被认为是个利好。

    人到中年,有闲有钱。突然手握大量现金流又没了工作压力,洪南泽成了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深陷在怎样的绝望当中。他曾读到过一个说法,大意是人需要目标感才能正常生活下去。如果陷入无意义的、长久性的目标丧失,很容易遁入虚无主义而无法自拔。而他脑子里那两个小人,争论的重点也已经从是否自我毁灭转向了以何种形式自我毁灭。

    “好了,我们终于统一了意见,认为主人应该去赎罪。现在的问题是,”正义小人站在一个药箱上来回踱着步。显然,它对自己能在这次争论中占据上风感到得意,“主人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勇敢去体验石浪所承受过的痛苦,还是从我脚下的药箱中捡起一瓶安眠药,像条可怜的野狗般毫无意义地死去?”

    “所以在你的道德世界里,同态复仇才是值得推崇的?”邪恶小人有些丧气,但还是尽量在做着无意义的辩护。

    “反方辩友又在偷换概念。这怎么能算同态复仇呢?这是我们主人伟大的自我救赎。救赎就意味着痛苦和磨难,如果舒舒服服地躺平就能升华灵魂,那人类也未免太可悲了。”

    “也许你还没注意到,这一年来主人的生理体征变得非常差。这种精神折磨带来的痛苦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正义小人高声叫道,“只有永恒的痛苦才能带来永恒的救赎!你的这种开脱表面上是在替主人说话,其实是害了主人!你所谓的解脱不过是在逃避责任!”

    邪恶小人不再理会正义小人,而是转向洪南泽:“相信我,按照正方辩友的观点,你的内心是不会得到安宁的。与其这样,你不如去向警方自首。”

    可是自首就意味着公众将知道一切。

    “你连死都不怕,又何必在意公众看法?”邪恶小人向前一步紧紧逼问,“接受法律的制裁,总比正方辩友的鬼主意要好!”

    “你还是没懂主人的心思!”正义小人跺着药箱发出咚咚的响声,“主人在意的不是法律制裁本身,而是一旦公众知道了真相,舆论的天平就会向先驱科技倾斜。到时候人们会把对石浪的怜悯投射在袁想身上,可能会促使更多的人决定进入数字世界。”

    是的,如果我去自首,石浪的牺牲才真正是毫无意义的。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我要退回到我最开始的观点:已犯下的罪是没办法通过自杀去赎的,我们必须找其他方式解决。”

    正义小人被气得有点暴躁:“又来了……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主人需要救赎!”

    “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主人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我们都参与其中。所以在你扛起道德大旗的时候最好明白这一点,你究竟是想成就自己,还是为了我们大家好!”邪恶小人一把掐住正义小人的脖子,将它死死按住。

    “我如果是主人,就把你赶出大脑!放开我!”

    “你们都闭嘴吧,吵得我脑仁疼!”洪南泽终于无法忍受,对着药箱呵斥道。两个小人立即消失不见。

    作为一个理性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两个小人只是自己的幻觉。但洪南泽发现,自从它们出现后,许多事可以不必自己费心去决定。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坏处——起初,两个小人只在意见分歧很大的情况下才出现;到后来它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甚至早餐喝牛奶还是喝豆浆都会争吵一番。无奈之下,洪南泽只得跟它们达成协议:只在他需要的时候才出现,不需要的时候立刻消失。这种看起来有些荒唐的协议其实很有用。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没有人发现洪南泽的精神问题。

    离开先驱后,洪南泽婉拒了许多怀着各种目的找上门来的访客。就在对生活一片迷茫的时候,易考拉主动联系了他。

    “你知道法庭对你的执业禁令还没到期呢吧?”

    “当然知道。”

    “那你采访我做什么呢?没有媒体会用你的稿子。”

    “就当是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吧。洪先生,上次见面你主动把号码留给我,我想我应该有这个机会来——”

    “没记错的话上次我说的是等想说了我主动找你。”洪南泽打断道,“不过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的号码。”

    “那不知道洪先生有空见一面吗?”

    “行,晚点发你定位。”

    “看,我说什么来着,那个姑娘或许是你的解药。”挂掉电话后,邪恶小人突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洪南泽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正义小人。

    “那个家伙呢?你们不总是一起出现吗?”

    “哈哈,那个蠢货大概在什么地方自己哭呢吧,这局看来是我赢了。”

    “帮我个忙,我和她见面的时候,你们俩最好谁都不要蹦出来。”

    “你看……多虑了不是,兄弟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前边有家无人便利店,你去一趟。”

    “去便利店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当然是买那个……嘿嘿……”

    洪南泽一把轰走了邪恶小人,目光却向便利店的方向迟疑了一下。

    管他呢,他想。

    与易考拉的见面并没有预想中的香艳故事发生,但对于洪南泽来说,如果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前可以快速回顾一生中最美好的几个瞬间,这一天肯定可以排进前三:他同时获得了重新活下去的勇气和目标。

    二人在一家咖啡馆从下午一直聊到深夜。起初谈话的主题还是人物专访,但渐渐地,话题从商业战争到数据革命,又从庄子聊到福柯,他们惊讶地发现彼此的契合程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谁都不想提前结束这次对话。洪南泽觉得,如果不是咖啡馆的服务员礼貌地提醒他们即将打烊,他们可能会聊个通宵。

    临别时,洪南泽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你今天要是没开车就好了,”他说,“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送你回去。”

    “我也没想到会跟洪先生聊得这么投缘,下次我回请你。”

    “我有个小请求:别再叫我洪总或者洪先生了,太见外。叫我南泽就好。”

    “那你也一样,叫我考拉就行了。”易考拉笑着转过身上车,“那我就先走了,回头见!”

    “再见。”

    在目送她的车驶离后,洪南泽步履轻松地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

    你们两个,平时叽叽喳喳的吵个没完,今天怎么这么安静?都出来。他这样想着,随即看到两个小人出现在面前的半空中。

    “这种需要私人空间的场合,我们还是很识相的。”邪恶小人说,“怎么样主人,兄弟我诚不欺你吧?”

    你小子还是有点用——老白,你怎么看?

    轮到自己发言,正义小人赶忙扑腾着翅膀向前一步:“在反方辩友沉迷于主人和易小姐的八卦时,我想只有我这样细心的人才注意到了不少细节。比如在和主人说话时,易小姐多次下意识地整理头发;刚刚进电梯后有几个人从身边经过,易小姐也是毫无察觉地向主人身边靠拢。我需要提醒二位:这已经超过了正常社交的最小安全距离,因此可以这样说,”它略作停顿调整了发表意见的节奏,“主人,你已经俘获了易小姐的芳心。肢体语言是不会骗人的,这是潜意识里表现出的信任。”

    “值得庆贺!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正方辩友如此可爱!”邪恶小人跳上洪南泽的肩膀说道,“主人,回家可要开瓶好酒!”

    “洪总,请留步。”洪南泽刚要上车,旁边黑色轿车上一个男子叫住了他。

    “可不可以跟你聊几句?”男子从车上走下来,副驾的门也紧跟着打开,一名警卫模样的小伙子跟着下了车。他赶忙抬手示意没事,警卫也原地站住。

    “我叫乔崇文,我没有恶意。”乔崇文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不放心的话,我们到你车上去聊。”

    “感觉像是政府官员。”正义小人说。

    “而且级别应该不低。”邪恶小人补充道。

    上车后,两个小人的话似乎得到了验证——那名警卫走到洪南泽的车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默默站定。洪南泽觉得,自己哪怕有一点奇怪举动,那个警卫都能立即把他制住。

    眼前这个自称乔崇文的男子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的黑色行政夹克从褶皱程度来看,应该具备防弹能力。这种近十年才出现的新型防弹材料最早出现在东欧战场上,后来经过几次技术迭代,已经发展出了舒适程度和普通夹克相当、同时能提供军规四级防弹能力的特殊版本。不过由于制作工艺太过复杂且成本高昂(只能通过专用的3D打印机进行量体裁衣式的制作),因此只有达到一定级别的领导或执行特殊任务的军警人员才能配备。作为一个业余军事爱好者,洪南泽很早以前就有所了解,因此他也意识到眼前的人来头不一般。

    “我大概回想了一下,够级别穿这种行政夹克的领导里没有叫乔崇文的。”正义小人说,“至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没有。”

    “那就只剩下不公开的了。主人可要小心,少说话,听他什么意图。”邪恶小人补充道。

    洪南泽没作声,等着乔崇文开口。

    “洪总似乎心情不错。”

    “已经不是洪总了。不知道首长是……”

    乔崇文打断洪南泽,对车外抬手示意后,那个警卫从腰间拿出一部黑色设备放在车前方位置打开。车内照明灯及一切电子设备瞬间失灵,他意识到那可能是防范监听的屏蔽器。

    “先不急着知道我是谁。我们对你的事做过些调查,洪总的胆识和魄力让我们非常敬佩。”

    迎上乔崇文意味深长的目光,洪南泽心里有些发毛。他迅速又复盘了一下此前的事,觉得并没有任何纰漏。

    “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

    “富可敌国的财富、名留青史的社会地位,一般人有了这些可不会说放手就放手——我能冒昧问一下,为什么放弃?先驱科技站在技术变革的最前沿,你本来有机会跟袁想一起载入史册的,现在只有他自己了。”

    果然跟石浪没关系。洪南泽这样想着,心下也踏实了许多。

    “我是被董事会踢出去的,这事媒体报道很多,首长应该知道。”

    “我想听听真实原因。”乔崇文递过一支烟,“说不定我们能互相帮忙呢。”

    “我现在除了钱别的一无所有,但您看起来应该也不是来找我投资的……”

    “这男人受挫啊,就那几件事儿,”乔崇文自己点着了烟,“要么事业不顺;要么感情匮乏——刚才跟你道别那个小丫头,你们应该互相喜欢吧?”

    洪南泽眉头一皱:“你认识她?”

    “呵呵呵……别误会,我们有我们的纪律,不会用乱七八糟的手段。我们观察你很久了,实话说,这一年你过得不怎么好吧?”

    “嗯……”

    “可以理解。事业受挫、感情空虚,你两条全占了。感情的事我们虽然帮不了你,但看到你今天勇敢向前迈了一大步,这是好事,我们也为你感到高兴。”

    “那就只剩下事业了,不知道首长的意思是?”

    “我们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至于你是不是那个人,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不知为什么,乔崇文能展示一种莫名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去信任他。洪南泽犹豫了一下,最后除了把石浪的死隐瞒以外,他将公司发展后期自己想法转变的过程、以及与张栋梁院士的谈话等全都和盘托出。

    听完他的讲述,乔崇文也沉思良久。

    “张老在学术上的看法是对的,奇教授的担忧的确有先见之明。”他说,“如果我们能早点听听这些老同志的意见,或许今天不是这个局面。”

    “我其实很后悔,在资本的裹挟下,技术冒进主义很容易不受控制地生根落地。”

    “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就算它不出现在深圳,早晚也会出现在硅谷、东京或者伦敦,这更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没人能想到技术发展最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完全掌握它最终的发展走向。首长,我能做的有限,实在对不起。”

    “如果我们还有其他机会呢?”乔崇文看着洪南泽惊讶的神情说道,“阻力当然会有,而且很大。但如果不困难,我也不会找到你。你说你的人生已经没有目标和意义,那现在我给你一个让你整个后半生都为之奋斗的事业,你愿意吗?”

    “我能……做什么?”

    乔崇文从夹克中掏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洪南泽,上面红色的印戳标记着“绝密”二字:“小洪,我可以现在下车,今晚上你从没见过我;或者你也可以看看这份文件,从此你的人生将截然不同。”

    洪南泽抬起手犹豫了一下。就在他准备接过文件袋的时候,乔崇文补充道:“考虑好,不能回头的。”

    从我害死石浪那一刻起,就不能回头了。

    文件内容并不多,但内容却让他大感意外。他将文件还给乔崇文:“我不太理解。直接动用行政力量阻止他们不是更直接吗?这个确实太出乎意料了……”

    “没那么简单,这里面牵涉的因素太多了。我们做的每一个决策都要充分考虑各方利益,一刀切是要出乱子的。”

    见洪南泽若有所思地盯着文件发呆,乔崇文伸手拎着文件一角,小心翼翼地用香烟引燃,然后丢到车外。

    “‘三一九工程’是个隐秘而枯燥的长期项目,其实本质就是‘抢人’。坦率讲,决定立项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很多后续技术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解决。但就像许多伟大的事业一样,在它开始的初期,除了必胜的信念我们一无所有。”

    “明白了,我加入。”

    “好!从今天起,你的工作直接向我汇报。这是我的专线,你收好。”乔崇文递过一张纸质卡片,“小洪,未来还是有希望的。今天就当是你双喜临门的日子,为了你,也为了那个小姑娘,好好干。”

    “谢谢首长!”

    乔崇文离开后,洪南泽打开车窗深吸一口气。三一九工程只是项目代号,它的真实名字其实叫“回归者工程”,整个项目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自项目实施日起,将所有新数字移民的意识进行秘密备份;第二阶段是致力于将已经移民数字世界的人带回真实世界。前面的工作本质上就是重新组创一个类似先驱科技的隐秘组织来管理数字移民,但所有数字人类的意识备份不被激活。这一步的技术难点是解决意识唯一性问题,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只要有持续稳定的资源投入,是有希望在近年内攻克的;第二阶段则是中远期计划,目前还没有特别成型的解决方案。而他的任务就是主导项目尽快上马,夯实第一步基础。

    其实当洪南泽看到项目代号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用意了——去年的三月十九日,正是石浪进入数字世界的日子。也许乔崇文说得对,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为了掩盖自己参与回归者工程,洪南泽设立了一个环保基金会并宣布此后以此为主业。这是个绝好的掩护,让他可以经常前往设在可可西里的工程基地而不被人怀疑。接下来的两年是洪南泽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一方面,他领导的回归者工程已经秘密启动,所有研究都已开始按计划实施;另一方面,他和易考拉的感情也突飞猛进,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然而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

    圣安东尼教堂计划进行一次整体翻修,教会通过易考拉的关系找到洪南泽,希望他能进行一部分资助。而洪南泽也没有推辞,把所有支出都应了下来。到翻修工程正式开工前,教会开始组织教友志愿者来帮忙。这种事情大家通常都很积极,把它看做是服侍上帝的机会。

    “李阿姨,您看我能做些什么?”易考拉问。看着其他人都在忙,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干站着。

    “考拉,你去帮忙整理一下路弟兄的房间吧,把该归类的归类。”

    易考拉应下李阿姨,找了几个收纳箱搬上楼去。

    路伯生的办公室是北向最角落的一间,采光和通风都不太好。他去世后,这间办公室就被当做储物间一直空着,没有人使用。易考拉推门进去的时候立即闻到了潮湿发霉的味道。除了挂着十字架的那面墙以外,其他能放书的地方几乎都被各种书籍堆满。能看得出来,路伯生在世时是个喜欢看书的人。除了各种宗教经典以外,哲学、经济学、文学,甚至一些自然科学类的百科全书都有所涉猎。

    易考拉开始逐一清扫整理,将路伯生的个人物品和教会物品分类归纳。在打扫办公桌的抽屉时,她看到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七八本笔记。从封皮印刷的信息上看应该属于教会资产,但简单翻看几页,似乎又是路伯生的个人日记。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最上面那本,直接翻到了有文字的最后几页。路伯生去世的时间是2月10日,而他的笔记上,最近一次记录则是1月20日——他几乎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路伯生服侍日志-2046年1月20日

    我的身体情况很差,我想我在人世的时间应当是不多了。这也好,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注11】。

    如果很快就能安息主怀,我便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听说不久前已经有人正式进入赛博世界,这确实让我非常忧心。希望仁慈的天父能够接纳那些迷失的灵魂。

    易考拉轻轻抚摸着本子上的文字,用心感受着这位老人生命最后时光里的所思所想。最末尾的几篇,路伯生明显对先驱科技的一些进展十分关注,从多个角度进行了反思和论述。对于一个有神论者来说,这些人所做的事是完全背离了上帝的。继续往前翻,记录的日期已经不再连续,显然病痛的折磨打断了他坚持多年的习惯。她不忍再读,本想合上本子放回去,却突然发现更早一些的笔记中有一页被折过角,像是特地做了标记似的。

    路伯生服侍日志-2045年3月19日

    今日有个较为震动的新闻,说是一家叫先驱科技的公司进行意识迁移的人体实验,这个实验最后失败了。

    愿神怜悯,希望那个叫石浪的年轻人能够得到安息。

    比较奇怪的一点是,昨天夜里有位男子来访,恰逢我轮值,便接待了他。如今想来,那人长相颇似新闻中先驱科技的一位高管。来教会寻求答案的人多是生活中遇到各类问题,我服侍多年,可以说见过许多了。但那人却有不同……

    路伯生这篇日志的篇幅较长,详细记载了来访者与他对话的过程。易考拉逐字逐句地读完已是半小时后。

    时间、事件都对得上,就差当事人……她控制不住掌心冒汗,如果日志中提到的人是洪南泽,那就说明石浪的死很可能不是意外,而洪南泽有重大的谋杀嫌疑!

    她再三确认房间内没有监控设备,将这本笔记收在了自己的提包里。

    易考拉,你的报道没有结束,你必须继续进行调查!现在首要的是,你必须与洪南泽终止私人关系,因为这将影响你对真相的调查和判断……等等,也许你可以利用你们的关系,让他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跟你透露更多消息……

    ——该死!你怎么会爱上一个杀人犯?!

    ——不能这样说,在没调查清楚之前,不能做这样的判断……

    易考拉的思绪陷入混乱之中。她知道理性最终会占据主动,但在那之前,她要经历巨大的内心煎熬。

    不管真相如何,必须得找他问个清楚。这既是为了石浪死亡的真相,也是为了自己与他的未来。她是如此爱他,如果任凭这件事横亘在心里,她这辈子都无法安宁。下了决心后,易考拉拨通了洪南泽的电话。

    “你在哪里,我些有话想问你。”

    “我正要出门,你不是预约了一个建筑设计师吗,我要去跟他见面。小考拉想问什么?”

    “设计师改天再说吧,我有重要事。”

    “这么严肃?那……现在?”

    “现在。来教会找我吧,我在停车场等你。”

    “主人,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去教堂的路上,邪恶小人对洪南泽说,“我觉得她想和你分手。”

    正义小人从后座窜了出来:“这一次我同意反方辩友的意见。我觉得可能出事了。”

    洪南泽心里也有些没底。他知道,两个小人难得意见一致,如果它们俩都这样想,那十有八九是真的。问题是,凡事总有原因,要分手总得有个理由吧?

    “要分手还能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能用理智来思考女人……”邪恶小人翘着二郎腿在方向盘上晃悠,“这跟你有多少钱没关系。”

    “反方辩友,你这样说就没道理了。我倒是觉得,有没有可能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

    “主人对她能有什么秘密,坦诚到这种程度。除非……”

    “石浪!”两个小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洪南泽一脚刹车停在了路中央,引得身后几辆车紧急变道才没发生事故。这可能吗?早就结案的事,连警方都查不出蛛丝马迹,她怎么可能知道?

    “主人,不得不做这个打算。那个女人毕竟曾是记者,万一她真的挖到什么料,你要有心理准备……”

    “正方辩友,你在暗示什么?你不要用你可耻的思想去误导主人!”

    “你们俩通通闭嘴!”洪南泽呵斥道,“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待会儿你们俩不要给我添乱!”

    易考拉蹲坐在一棵树下。远远看去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见到洪南泽的车,她强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上前。

    “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是因为婚期吗?我问过心理医生,很多人会有婚前恐惧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会好的。”洪南泽伸手去撩易考拉的头发,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试图躲开,但车内空间有限,总归是无处可躲。

    “刚才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易考拉看着车外,目光有些失焦,“我们之间的阶级差距太大了,按理说本来不该有什么交集。”

    “我想可能因为大家都是可怜人吧。你官司缠身被公司开除,我也一地鸡毛被董事会扫地出门。这和阶级没关系,跟我们所处的境遇有关系。”

    “那么大的一家公司,眼睁睁放弃,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之前你给我做专访时问过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

    “是的,你说你有必须要坚持的理由,哪怕因此被踢出局也在所不惜。”

    “现在我依然这么回答你。”

    “那我问你,你那个必须坚持的理由是什么?”

    “考拉,我们说好这个事情不讨论的……”

    “有个人在石浪出事的前天夜里来这儿拜访了路伯生神父,”易考拉盯着洪南泽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个人是你吗?”

    “果然!果然!你看,真的是因为这件事!”正义小人在后座上跳起来,不断拍着洪南泽的座椅。

    洪南泽皱着眉向侧后方使了个眼色,让邪恶小人帮忙治住正义小人。

    现在不是你们说话的时候,把嘴给我闭上!

    “洪南泽,我再问一次。那天晚上来见路伯生的人,是不是你?”易考拉再次诘问道,“我们第一次在这儿偶遇的时候,你曾说过你跟路伯生神父有过短暂接触,所以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可能是以前见的,我记不清了……公司第二天有那么重要的事,头天晚上我肯定是在公司加班……”

    “你知道我多么爱你,但我不希望我的婚姻生活是在谎言当中。如果要我嫁给你,我必须知道答案。我最后问你一次。”眼看着洪南泽闪烁其词的反应,易考拉心中原本还在犹豫着的问号此刻变成了一个确凿的句号。她强忍着泪水追问道,像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完了,她全知道了。瞒是瞒不住了,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还有,问她还告诉过谁!”正义小人泄了气一般在后座嘟囔着,“这事儿还得怪反方辩友,当初不该鼓励主人追她的,唉……女人可真麻烦!”

    “你快闭嘴吧!现在不是你发牢骚的时候!”邪恶小人一脚飞去,将正义小人狠狠踹翻在地板上。

    “主人主人,你快问!”

    “都给我闭嘴!”洪南泽终于忍不住,回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后座呵斥道,“我自己会问!”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易考拉吓了一跳,然而看着眼前男人的奇怪反应,她紧接着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地一下流出来。

    “你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在,是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可怕的女人!她居然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正义小人反手将邪恶小人压在身下,另一只手冲着易考拉打招呼,“哈喽——女人!你能看见我吗?”

    洪南泽也意识到自己的怪异举动。他下意识地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但看着眼前的心上人,看着她目光中夹杂着恐惧、失望、心疼以及其他一时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他突然厌倦了隐藏。

    我为什么,要向她设防呢。

    “不是另一个人,”洪南泽叹了口气继续缓缓说道,“它们有两个。”

    两个小人同时停止了折腾,双双看向他。

    “它们……和你在一起多久了?”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从洪南泽的眼神中,她看得出来这一次他没有骗人。

    “石浪死后,它们就出现了。”

    “干得漂亮,恋爱中的男人果然没什么脑子,”正义小人说道,“现在你几乎等于承认了一切。主人,你没得选了。”

    邪恶小人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这个女人得被牺牲掉!不然她会坏了主人的大事!”

    “主人,你要考虑好。这不是你的最优选择!”

    我知道,我是不会伤害她的!

    “让我猜一下,你的这两个朋友,现在正在建议你杀我灭口,是吗?”见洪南泽始终看向后座,易考拉问道。

    “天啊……她太聪明了!主人,你还在犹豫什么?”正义小人振臂高呼道,“主人,你曾有一次拯救世界的机会,但你错过了……不要在同样的错误上跌倒两次!”

    洪南泽红着眼,死命薅住自己的头发向车窗上撞。

    “啊啊啊啊啊——”

    长久以来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声像是刺破了他最后的理智屏障,终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叫。

    那声音震得整个车厢嗡嗡作响,片刻过后,只留下他低沉的抽泣声。两个小人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后面。

    易考拉叹了口气,转过头对空荡荡的后座说道:“我看不见你们,但我能感觉到。不管怎样我要感谢你们。感谢你们这么长时间以来,在我未婚夫最痛苦的日子里给予他的陪伴。”

    ……

    洪南泽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她,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开车吧。我想去南澳吹吹海风。”

    从福田到南澳距离有七十多公里,车子驶过大鹏湾后,景色变得好看起来。过了大雁顶往前又开了好一会儿,易考拉找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让洪南泽停了车。

    “考拉,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洪南泽问道。刚刚的歇斯底里让他还有些恍惚,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

    “我无法想象你们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也完全不知在老洪做出各种选择时,是谁给出的意见。也许你们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但现在,请允许我以女主人的身份替他做一次选择。”

    易考拉背靠着一处礁石,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这件事大过我,也大过先驱,甚至大到哪怕你要送命都必做不可的程度?”

    “……是。”

    “懂了。”她睁眼看向洪南泽,将路伯生的笔记本拿了出来,“这个……随你处置吧,你现在安全了。”

    由于刚刚的冲突,两个小人都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此刻只是分别坐在洪南泽肩膀两侧不敢说话。但邪恶小人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主人,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她……不会是想自杀吧?”

    洪南泽心下一惊,但没敢表现得太明显。他看着易考拉,并没接过她手里的本子。

    “南泽,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相夫教子的婚后生活。即便是在我人生中最低谷的日子里,我也没放弃过成为一名调查记者的信念。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未来,但改变不了我的过去。塑造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不是爱情,你能明白吗?”

    他看着她默不作声。

    “你有一个重要的信念,这个信念让你不惜破坏亲手建立的公司;不惜杀死石浪;甚至不惜分裂出其他人格来保证自己的精神不崩溃……你瞧,这就是我们无法调和的矛盾……因为我也有一个信念,不死不休地追求真相的信念,而我们两个人的信念是无法共存的……”

    “考拉,你别说这些,不要做傻事……”

    “我当然不想做傻事!我才二十八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想好好活着!我想和你结婚,想给你生孩子,可是现在我做不到!因为我明白,只要活着,我就必须把知道的揭露出来!而你也明白,为了阻止我,你只能被迫做出选择,就像放弃石浪、放弃公司一样放弃我!”

    “但是我太爱你了……我不想玷污我的信念,也不想让你的双手再沾鲜血,更不想让你后半辈子都活在自责当中……”

    易考拉将笔记本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向身后的悬崖退过去。

    “洪南泽,我爱你。我们地狱相见。”

    洪南泽的命是两个小人救下来的。易考拉坠崖的瞬间,他也跟着跳了下去。两个小人耗尽全部力量夺取了他一只手臂的控制权,替他抓住了一块凸起的岩石。

    你还有任务要完成,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他对自己说。

    他在悬崖边呆坐了一整夜。想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所有那些被人类歌颂的永恒的象征,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敬佩易小姐的勇气,她的牺牲是高尚的,愿她在天堂安息。”正义小人说着,背后的翅膀也慢慢脱落,最后整个躯体连同脱落的羽毛一起消失在海风中。

    “是啊,她会上天堂的。”洪南泽喃喃自语道,没有在意正义小人的离开。

    “主人,我也要走了。”邪恶小人悬在半空说。

    “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最难的选择,考拉已经帮你做过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什么事能阻挡你,你也不再需要我。”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主人,你还有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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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1:引自<提摩太后书>4章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