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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烫手山芋

    南巴古城遗址的西边是南巴山,山下是南巴河。传说,刘长卿被贬南巴时就住在南巴山,因为有感于南巴的荒凉及心情的苦闷,写下了《新年作》:“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千年之后,“岭猿”早已不见踪迹,但遍地红石头的南巴山荒凉如故。“江柳”自然是没有了,只剩下涓涓不断的南巴河倔强地流淌着,在南巴山西南面绕了半个圆,悄无声息地流向四十公里外的雷州湾,汇入浩瀚南海。

    南巴中学就建在南巴河绕的那半个圆里,距南巴古城不足二十里。

    南巴中学的饭堂依南巴河而建,与学校大门相距一百多米。一道三米高的泥砖墙把饭堂一分为二,高二级居北,高一级在南。

    因为南巴是油城市下面的一个公社,自然而然享受着油城的诸多福利,廉价的“油城牌油毡纸”就是其中一种。这种用沥清油制作的工业产品,被油城人民乃至海西地区人民广泛用作盖房子的材料。谁没钱买瓦片盖房子,来几张油毡纸便能遮风挡雨。卫生间的围墙,单车棚的天面,生产队的记分牌,教室的黑板,都是油毡纸的用武之地。

    南巴中学饭堂的天面正是这种油毡纸。油毡纸下面,高一级饭堂里安放着十几口特大的生铁锅,十几条用水泥和白石米捣制的长凳,十几张水泥和白石米捣制的圆型饭桌,五个杉木开水桶,一口水井,以及水井旁边一条十几米长的水槽,那是供学生淘米和清洗餐具用的。水槽的那头便是南巴河。

    早上,生铁锅是煮早餐用的。多数是南巴特产红薯、木薯、芋头,有时候是清粥酸菜罗卜干,有时候各样兼有。早餐后及下午上课前,每口大铁锅上面都会立起一个特大的竹篾蒸笼,一米多高,每个蒸笼十几层,每层可容下二三十个饭盅饭盒。学生拿自己带来的大米、饭豆或红薯木薯芋头玉米鸡蛋之类,在自己的陶瓷盅或铝制饭盒里洗好加水,放入需要加热的咸鱼、酸菜、罗卜干之类的冷菜,一同摆放到大蒸笼里。

    上课铃响后,厨工便开始在灶堂里生火,烧的都是油城市的特产,那是用油母页岩粉渣制作的煤球,火特别猛烈。下最后一节课时,饭菜便蒸好了。

    高一新生武海达从家里带来的主粮是大米、饭豆和木薯干,很正常,和多数同学一样。但是,他带来的伴菜除了鸡蛋却还有一样特殊的东西,那是南巴的特色菜:“鱼汁头”。

    距离南巴中学不到三十里就是有名的北贺大渔港。渔民下海时,把捞到的鱼堆到船舱里,洒上一些海盐,回港时,把鱼卸走后,船舱里便留下一些鱼汁,混夹着烂鱼烂虾鱼肠鱼血盐水之类。渔民把这些鱼汁贱买给鱼贩子,鱼贩子把它们煮熟后,装在木桶装里挑着走村串巷叫卖,谓之“鱼汁头”,一般是一两分钱一大碗。有钱人家用它伴着猪潲水喂猪或伴着米饭喂猫,没钱买鱼又想沾点鱼腥的人家就用它当作下饭菜。

    武海达从小吃惯了这道菜。因为穷,家里极少买鱼。因为母亲勤劳,家里每顿必有青菜,什么瓷羹头(白菜品种)、通心菜、卷心芥菜、椰子菜(即包菜)、黄芽白(大白菜品种),当然还有酸菜罗卜干以及母亲亲手自制的黄豆酱。除了罗卜干和黄豆酱,凡是青菜和酸菜,母亲必定会往上面浇上一小勺鱼汁头。她对孩子们说:“这是很多鱼腌出来的,比鱼更有营养”。她每天都用瓦煲把鱼汁头熬得煞白,象牛奶一般。因为下了生姜,又洒上几滴花生油,姐姐和妹妹们都说很香。武海达却不怎么喜欢这道菜。他并不知道它是烂鱼烂虾鱼肠鱼血盐水的混合物,但他知道别人家是拿来喂猪喂猫的,母亲却拿来喂人,吃这东西很伤自尊心,而且,它的腥味实在难闻。

    本来,武海达有机会换一种菜,却被自己的头发耽误了。

    八月三十一号下午,他从田垌把五十三个BJ鸭赶进后院的鸭栏时,还不到五点,那时候,母亲还没有把鱼汁头准备好。就在这时,他想起死党林广华的嘱咐:“一定要把你的乞儿头修理修理,把那几根小胡须剃掉,到新学校要有新形象,懂吗?”从小学到初中,林广华都是他的同桌,是个死要脸的。不过,他也觉得自己的头发要处理一下了,快一年了吧,一直野蛮生长,蓬松杂乱,像个鸡窝倒扣在头上。小胡须是去年冒出来的。他的脸又瘦又黄,尖尖的黄下巴上飘着几根小胡子,的确不太像话。因此,他没进家门,径直奔村东头的剃头铺。肯定是因为大家都赶在开学前修理一新,剃头铺里已有十多人候着,他只好穿过三条田垌来到宋村,没想到那里的剃头铺也人满为患。他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小时,看看天色,犹豫了。他对着剃头铺的镜子照了照,忽然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头发长是长了点,好在随母亲,是自来卷,越长越卷,前后左右都是泛起的小波浪,挺有艺术家的派头。至于那一小撮胡须,“草色遥看近却无”,远看不伤大雅,近看呢,与满头卷发相映成趣,可以说不修边幅,也可以说飘逸有韵味。他在连环画里看见过普希金的大卷发,也看见过李白的长发和山羊胡须,便在心里自我调侃起来:“艺术家都是这个屌样子了。”他自嘲地朝镜里的自己笑笑,彻底把死党的叮嘱抛之爪哇。

    回到家,母亲已经火急火燎地等在门口了。他初二时去过南巴中学,去参加作文比赛,知道走路得花两个多小时,断黑未必能到,因此也焦急起来。

    母亲已经把一大瓦煲鱼汁头熬好,把上面比较稀的部分倒到另一个瓦煲,把最稠的小部分装到小冚盅里(南巴人把有盖子的陶瓷盅叫“冚盅”),又洒了一遍花生油,放到装大米和饭豆的小木桶里。他打开小木桶,想把鱼汁头取出来,母亲说:“多吃点有营养的,看能不能再长高些。”他的手停住了,怕伤母亲的心。但他还是想带罗卜干或酸菜,聪明过人的母亲洞悉一切,劝说道:“罗卜干和酸菜都是刮油的,你都瘦得看不见脸了,再吃就不成人样了。”说完,往小木桶里添了五个鸡蛋。他不能再说什么了,母爱拳拳,怎能逆她心意。

    林广华的父亲是大队领导,虽然是副手,但分配了公家单车,他借助父亲的两个轮子,很快便“滚”到学校。而武海达的父亲只是生产队长,没有公家单车,他的儿子只能用脚板丈量地球。林广华到学校后,代武海达报了到,找到宿舍,还霸占了窗口旁边那张碌架床的上铺和下铺。然后,他守候在学校大门左侧的凤凰树下,等候那个矮小的影子出现。

    走到饭堂门口,武海达一眼就认出一百米外那个大头大脸大嘴巴的人,高喊一声:“大嘴!”然后快步走过去。林广华也立即回了一句“卷毛”,也兴匆匆迎上来。可是一见面,林广华那又圆又大的脸就拉长了:“卷毛!怎么还是乞儿头?”未等回音,他伸手把小木桶从扁担上卸下来。“什么味?”他警觉地问,又朝小木桶嗅了嗅,劈头一句:“怎么把它带来了?”他侧眼看了看从大门口进进出出的同学,压低声音埋怨道:“这东西不好闻!”

    武海达很认同老友的观点,但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故意说:“这东西挺香的呀。”

    “头发卷就是脾气倔!”林广华叨囔一声,小声质问道:“你存心想让别人看笑话是吗?”

    “什么笑话?吃鱼汁头就让人笑话了?”武海达的玻璃心被狠狠地刺激了一下。“爹妈都是赤脚挑粪的,谁没见过鱼汁头?难道,南巴中学都是朝鱼晚肉的南霸天?”

    “你妈没教训你?烂裤子要穿里面!”林广华忍不住吼了一声,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学校里有很多圩街仔,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不能在他们面前出丑!”听了这句话,武海达终于恍然大悟。

    南巴公社政府的所在地有一条街,有电影院、有灯光球场、有商店,逢三六九还是圩日,南巴人管这条街叫“圩街”。“圩街仔”,就是生活在这条圩街周围的那些干部、职工子弟。他们的父母或是公社干部,或是公社工矿企业的工人,生活无忧无虑。他们享受着城市子弟的生活待遇,又比城市子弟自由散漫。他们不用耕田,除了读书,多数人游手好闲。他们读书,也就是读书而已,不管成绩好坏,只要不偷鸡摸狗,高中毕业后只需到农场混上一年半载,便被招工进城拿工资吃公粮。这些圩街仔生活在农村的中心,身边都是贫穷的农民,因为对比鲜明,所以更具优越感。他们中很多人习惯把农民子弟叫做“乡下仔”,而乡下仔则对他们充满羡慕忌妒恨,不管男女,都蔑称“圩街仔”。南巴中学是南巴公社唯一的高中学府,圩街仔与乡下仔同在这所中学读书生活,他们之间的心理隔阂和矛盾由来已久。为了让他们团结互助,学校一直采用平均分配原则,把圩街仔分配到各个班级。多数圩街仔不愿与乡下仔同桌,他们讨厌乡下仔身上的汗臭味和赤裸的双脚,而乡下仔则内心羡慕但表面厌恶圩街仔光鲜的衣着和白嫩的肌肤。由于学校距离圩街很近,也由于不愿与乡下仔为伍,大部分圩街仔不在学校饭堂开饭,晚上也不在学校住宿。

    武海达对圩街仔的德行早有所闻,但从没想过,自己的鱼汁头竟然会招惹他们。

    他眯起“猪牯眼”(南巴人对单皮眼的蔑称),挑衅性地质问林广华:“按你说,我吃鱼汁头,他们就吃我?”

    “你卷毛多,难吃,他们不想吃你,但肯定会小看你!”林大嘴毫不客气地说。“他们会说,来了一头卷毛猪!”

    “我就是属猪的!”武海达真愤怒了,小下巴的小胡须颤抖起来。“我明天就吃给他们看看!”

    武海达容易激动但并不十分好斗,但自尊心很强,惹急了绝对不怕鱼死网破。对此,林广华当然早有领教。他深知此时此刻只能顺着卷毛,于是说:“他们也未必敢怎么样,光脚哪怕穿鞋的呢。”

    武海达知道老友善使缓兵之计,十几年死党,都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他思忖着:也许,今晚,林大嘴会把鱼汁头偷偷倒掉,或者想法子弄烂他的陶瓷盅。“那也好,本来就不想带它。没了就一了百了了。和圩街仔较量,来日方长。”

    林广华霸占的床在宿舍最后一排,武海达自己选择上铺。安顿之后,林广华提议:到其他宿舍找老同学打招呼。

    很快,梁燕浩、林德,林友英,黄水诚,三十几个,都挨个找到了,全是发小,分散在各个宿舍。从小学到初中,语文一骑红尘的武海达都是他们的班长,而数学一株独秀的林广华则是副班长。武海达文人气重,清高孤傲,爱计较原则,不善交结朋友,而林广华则随和圆滑,敢说大话,有亲和力,因而比武海达更有号召力。串门聊天时,林广华总不忘挑起圩街仔的话头,人人都有憎恶之色。“我们大家一定要团结,读书做事样样都要争气,要争面子,懂吗?不能让圩街仔看笑话!”林广华不厌其烦地叮嘱。武海达知道,林的后半句话是说给他听的,是绕着湾子对“鱼汁头”提出警告。但他不动声色,一味点头附和,让林广华称心如意。

    串门回来,武海达以走路太累为由上床睡了,但在床上心绪难平。

    林广华的“警告”,让武海达不得不再三思量:如果鱼汁头真惹出什么麻烦来,这可是丢了所有乡下仔的面子。为了顾全大局,他应该把鱼汁头倒掉。这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跑一趟厕所即可,但武海达却非常纠结。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个原则问题。“有的人脸朝黄土背朝天,起三更睡半夜,但只能吃鱼汁头,这是世道不公,而有的人肩不挑手不拎,不劳而获,却还要羞辱他人,更是天理难容!”他在心里忿忿不平。沉思良久,他下定决心不作退让,想看看圩街仔能怎么样羞辱他。他的斗志被撩拨起来,不但没有畏惧之意,反倒有一种迎接挑战的亢奋。但是,睡前,他还是把装鱼汁头的冚盅从小木桶里拿了出来,放到床边那张安放漱口杯的课桌上,故意弄出一些声响。他想:林大嘴会明白他的意思的。半夜,或明天一大早,冚盅便会“意外”地从桌上摔下,或者离奇失踪。“大嘴,下手吧。由你处理掉,算是两全其美。”他在心里暗自祈祷。

    睡在下床的林广华翘着二郎腿,一直欣赏着上床悉悉窣窣的声音,他知道:武海达在煎烧饼。他在心里发笑:“鱼汁头呀鱼汁头,怎么办才好呢?”当看见武海达把冚盅放到课桌上的时候,不由得佩服他的高明。他想立刻把那东西倒掉,可是又想:“不急,不要那么轻易成全他。等到下半夜吧,让他再煎熬煎熬再说。”下半夜醒来小便时,他发然冚盅竟然不见了,认定是武海达自己扔掉了,开心得差点笑出声来:卷毛啊卷毛,你也太急了吧?没等我递过梯子,你怎么就爬下来了呢?看来,卷头发的人也有不倔的时候。

    因为惦记冚盅的事,武海达五点多就醒了。一看冚盅不见了,心里的大石头随之安然落地。

    他哪里知道,冚盅是邻床的同学放好了。那个同学叫杨土胡,虽然也是个乡下仔,但家境比较好,很少吃鱼汁头。武海达的冚盅就在他的床头旁边,鱼汁头的腥味老刺激他的鼻腔,所以,他便把它放进小木桶里了。那时,林广华和武海达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