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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鱼汁头惹的祸

    南巴虽然濒临南海,处在雷州湾港口之侧,但属丘陵地带,历来是海西地区最贫穷的地方,而农民自古勤劳。多数人四五点钟便起床工作,八九点钟吃早餐,他们说“白话”叫“吃朝(zhao)”,接着工作到一两点钟吃午餐,白话叫“吃晏(an)”,再工作到晚上六七点“吃晚”(吃晚饭)。为了省粮,多数人家是不吃“朝”的,从早上忙到中午十一点左右,把“朝”和“晏”合并起来吃。武海达家长期不吃“朝”,所以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洗漱完毕,便准备午饭。当他打开小木桶时,小黄脸立刻变青了。他极度失望地瞟了一眼林大嘴,这家伙还在蒙头大睡呢。“怎么办呢?”他一时乱了方寸。“大嘴是想逼我自己了断吧?”他猜想。“那好吧,就让圩街仔看我的笑话吧!”他的斗志又被激发了。他抓了几把米和一小把饭豆放到铝制饭盒里,托起冚盅便往饭堂走。此时,起床铃已响过两遍,校园里已有不少人走动,但住校的大多数都是不吃早餐的农民子弟,所以到饭堂的人并不多。武海达把饭盒和冚盅放进蒸笼时,还没摆满第三层。他不知道,第三层下面的两层,大半是圩街仔的饭盒。那是十几个乒乓球发烧友,在家里吃了早餐,相约一早到学校打乒乓球,在学校开午餐。

    不知道什么原故,也许因为质量太差,经不起蒸笼的高温,灶堂生火不到一个小时,武海达的冚盅便开裂了,鱼汁泄到下面的饭盒上。浓重的腥味透过蒸笼,弥漫在整个厨房的空间。厨工都是农民出身,他们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大口大口吸了几下,笑着说:“鱼汁头,好香呀!”

    这个时候,武海达和林广华正在学校大礼堂参加开学典礼。

    南巴中学是由米娘村一个大地主的祠堂改造而成的。大礼堂原是祠堂的大拜堂,位于学校的正中央。与大拜堂四周相隔十米是东南西北四面包围的厢房,现在是学校老师的办公室及单身老师的宿舍。学校的教室和学生宿舍是后来建的,也是东南西北四条相连,与厢房形成一个特大的“回”字结构,在回字的两个“口”之间,在比篮球场还宽的空地上,种着凤凰树及椰子树、杨桃树、菠萝树、石榴树等果树。

    九月一号上午是高一级的开学典礼。虽然在初中二年级之前一直做着班头,但武海达历来喜欢独处,不太合群。他从饭堂出来,在饭堂与学校大门口之间的凤凰树下徘徊,一直等到第二遍上课铃响才走进大门。这时候,大礼堂已经坐满了人,他在最后面一排椅子上坐下来。林广华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到他身边,神秘地笑着问:“你把那东西放哪里了?”武海达知道他问鱼汁头的下落,迎合他说:“倒厕所了”。这在林广华的意料之中,他听罢又问:“你知道我们高一级的播音员是谁吗?”武海达的朋友很少,信息有限,只能摇头。“一会就会出现,她们的声音你一定喜欢,你得先把耳朵掏干净。”林广华神秘地说。武海达知道死党有五个爱好,爱数学,爱面子,爱吹牛,爱美味,还爱美色。到处打探美女的消息是他的本能,但他还是觉得奇怪:刚到学校,他怎么就能弄到女同学的情况呢?所以疑惑地瞟着他。林广华津津有味地说:“一个讲普通话,叫许月禅,大美女,肯定是高一的校花。一个讲广州话,叫沈小玲,地道广州妹仔。两个都是广播站的播音员。”

    “原来的播音员呢?”武海达问。

    “准备去农场分校呀。所有高二生,都要到农场分校半工半读,你不知道?”林广华反问。

    正说着,第三遍上课铃响了,接着,学校广播站的喇叭响了起来,真的传来了一串非常动听的普通话和一串天籁一般的广州话,两个播音员分别用普通话和广州话介绍开学典礼的内容。武海达自小对声音敏感,是个声音控。从小学到初中,他的生活中充斥着粗鲁生硬的南巴白话,还夹杂着听不懂的海话和黎话。每次听到大队广播站转播的省广播电台,他都为那些声音着迷。

    “许月禅一会就坐在主席台旁边,她管扩音器。”林广华似乎知道许月禅所有的事情。“近官得力,近厨得吃,近女得痴。”他得意地自嘲一句,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猫着腰溜走了。

    武海达目送那个肥胖的身子一直往最前排钻,突然间好像开了窍:林大嘴那么担心鱼汁头,口口声声强调不要让圩街仔看笑话,是不是与美女有关?那两个小美女肯定是“圩街仔”,他是担心鱼汁头让他在美女面前丢人现眼吧?

    他这样想着,有些走神,没完全听清校长在说什么,直到掌声叭叭叭地响起来,才知道开始宣布高一级的临时班长。武海达有些失落。他是高一(4)班,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班长。初中毕业考,他的语文和政史全级第一,但数学是倒数第一。数学是他的克星。他知道,高中是他班长时代的终结。高中阶段,除了数学,还会有物理和化学,这些理科,都是他的催命符,哪还有做班长的非份之想。但毕竟,曾经优越过,心理落差很难避免,然而他可以放下。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前途。两年后高中毕业,十七岁。毕业后路在何方?如果没有奇迹,百分之百回乡当农民,延续父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那样的活,极有可能,他的后代也要延续鱼汁头的日子。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憎恨起那些圩街仔来:凭什么,他们天生就有好命运!

    突然听到有人在叫高一(4)班,宣布临时班长。一个“郑英”的名字,以为是女生,怎料是个同类,而且将近一米八的个头,黝黑的国字脸,看样子十八九岁了。他和别的临时班长站在一排亮相,高出一个头,像个体育老师。但武海达对他没什么兴趣,他低下头,继续在未来的迷茫与眼前的怨忿中挣扎。

    也许因为营养不良,也许大脑存在某种缺陷,很多时候,武海达在被问题困扰时会出现恍惚,甚至短暂失忆。几点散会的?散会后他去了哪里?他一时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去过一趟洗手间。之后,他走到高一(4)班的教室门口,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或者,同学们来过又走了。只见门口挂着一块用油毡纸做的告示牌,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通知:下午开班会。

    这时候,林广华正往饭堂走。

    开会时,林广华在大礼堂拼命往主席台前面钻,主要是为了讨好沈小玲,当然也是为了欣赏许月禅。他只认识沈小玲。沈小玲的父亲是油城市粮食局南巴公社粮油供应站的站长,而林父是分管大队粮油方面工作的领导。林广华经常跟着父亲往粮站跑,半年前就与沈小玲认识了。因为许月禅的母亲也在粮站工作,因此许沈成了好朋友。九月一号前,林广华在粮站见过一次许月禅,当时隔着五米多的柜台,一目惊呆。一米六五高,修长的身段,雪白的脸盘,漆黑明亮的大眼晴,尤其是,满头黑发长及腰间。林是个长发控。他自己常年是陆军头,却对女生的长头发情有独钟。只要女生的头发又黑又长,他必定心旌摇荡。但他对许不敢有非份之想,她比他几乎高出一个头,仅此一点,他就无地自容。但他对沈小玲却是动了春心。沈小玲没有许月禅惊艳,但娇小玲珑,秀气端庄,皮肤依样是白里透红,而且,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比许的还长,有时候瀑布一样直泻腰下,有时候编织成两根又粗又大的辫子在臀后摇晃,惊心动魄。林广华是善于钻营的,一旦确定了目标,就会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开学前六天,他就知道沈许被定为高一级的播音员,已经去学校培训。开学典礼前,当武海达还在凤凰树下独自徘徊时,他就找到了二楼广播站,非常成功地帮助沈许两位把扩音设备搬到大礼堂。和武海达通报消息后他挤到前排,想散会时再帮忙把设备搬回二楼。没想到,散会时,两个高二男生把设备搬走了,他没能再与沈许打上照面。他到教窒兜了一圈,不见武海达,便径直往饭堂去了。

    这时的饭堂里,“鱼汁头事件”已经爆发。十几个圩街仔把沾满鱼汁头的饭盅丢到水泥圆桌上,大声叫嚷着:“谁干的!谁干的!是谁把喂猪的东西泼到我们的饭盒上?!”很多同学闻声赶来,把圆桌围上了。厨工把那个开裂的冚盅拿到圆桌上,小心地擦干净周围的污渍,又拿湿布把每个饭盒上的鱼汁擦掉,不断地劝说:“能吃呀,能吃呀,只沾在壳上。能吃呢,能吃呢,只沾在壳上。”可是,那十几个圩街仔就是不依不饶,继续愤怒地叫嚷:“臭烘烘怎么吃!喂猪的东西!我们不要了,谁干的,全让他吃!”嚷得最起劲的是一个高瘦个子,白白的长脸和细长的脖子都气得发红了。

    林广华在饭堂门口就闻到了鱼汁头的腥味,又听到里面闹哄哄的,挤进人群一看,立刻惊呆了:那个破冚盅不是卷毛的吗!这该死的卷毛呀,怎么骗人呢?这下闯大祸了!他站在地上听圩街仔叫嚷几遍,觉得大事不好,慌忙挤出人群,飞跑进校。

    当他终于找到武海达的时候,武海达正站在教室门口发呆。他一把把武海达推进教室,把门关了,说:“出事了!出事了!你先躲起来!”

    “出什么事?”武海达一头雾水。

    林大嘴就是林大嘴,不仅噎不住话,还会添油加醋。他不但把饭堂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还把圩街仔那几句话加工成“喂猪的东西人怎么能吃”。刚听时,武海达紧张了一下,产生了歉意,但一听说圩街仔大声叫骂“喂猪的东西人怎么能吃”,他的小心脏受不了了。“这是对劳动人民的亵渎!这是资产阶级的进攻!”他大喊一声,小黄脸变成小青脸了,那几根小胡须颤抖着似乎真的要翘起来。“我要去会会他们!”他斩钉截铁地说。见状,林广华后悔莫及。“喂猪的东西人怎么能吃”不但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而且伤害了他的阶级感情,这可是原则问题,武海达非与圩街仔斗个你死我活不可。他深知,这个时候,九头牛也拉不住卷毛了。而今的上上之策,是赶紧把兄弟们集中到饭堂,团结一致对付圩街仔,因此,他飞快地跑离教室。

    林广华走后,武海达还在教室发呆。每逢激动,他的心跳就会骤然加速,大脑和腿脚都会变得迟钝。他怔了大约七八分钟,终于反应过来,把墙上的那个告示牌取下来翻过背面,手捏白粉笔,沉吟再三,最后用正楷体一笔一划严肃认真地写上大作:

    自白书

    运交华盖无所求,一生只爱鱼汁头。

    乡下儿郎多奇志,地主街痞算个球!

    写罢,读了一遍,哑然苦笑几下,把告示牌的绳子套到脖子上,挺了挺微驼的背,五指当梳,把卷发往后梳了梳。这是他视死如归时的常规动作。每逢决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存”时,他都会挺腰梳头。之后,他便背着牌子向饭堂走去。那块牌子太大,他人太小,牌子差点儿就碰到地面了。他走在路上,实际上只见一头卷发和一块牌子在移动。那样子太拉风了,太有冲击力了,立刻把四周的目光都吸住了。

    这时候,林广华已经把梁燕浩、林德、黄水诚等二十几个兄弟招到饭堂,挤到圩街仔的对面。林德是这群兄弟中最高大威猛的,一米八三,通体黝黑,头颅比冬瓜还大。他指着对面那十几个圩街仔,大声吼叫道:“鸡草仔听着!今天决斗,分个高低!”(“鸡草仔”,南巴骂人话。南巴人卖鸡,用禾草捆绑鸡脚,买鸡人连禾草带走。南巴妇女丧夫后带着儿子改嫁,儿子如同随鸡的禾草,不值钱之意)。围观的人以为要打架了,有的准备劝架,有的等着看热闹,有的跑出去找老师。

    这时候,饭堂里的人看见一个满头卷发,背着一个大牌子的小男生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大拨人,指着牌子一边大声念一边大声笑。有人得意地大声叫喊着:“地主街痞算个球”!大家非常好奇,都争先恐后挤过去看牌子。只见那个小男生铁青着小脸径直走向圆桌,端正地坐到旁边的水泥板凳上。他把背后的牌子摘下来,在圆桌上树起来,正对着那十几个圩街仔。那些圩街仔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脸莫明其妙。

    因为牌子太高,武海达被遮住了,所以他站起来,再一次神经质地用手指梳了一下卷发,准备说话,但由于太激动,嘴唇颤抖得太厉害,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林德见状,急中生智,又吼一声:“圩街仔听着!爷爷给你们念念高手的《自白书》!”当他看见最后一句诗时,自己先笑起来,正在这时,有人大声叫道:“圩街仔的头目来了!”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圩街仔的侧面。那人用手指着圩街仔,用黎话骂了一句粗话:“背鲁漏假!”(大意是“你们他妈的”)然后用普通话教训道:“你们这几个,是地主仔还是资本家的残渣余孽?你们知不知道,还有很多人天天都在吃鱼汁头?!你们沾一点点就不肯吃了?什么阶级立场?什么阶级感情?!”

    武海达侧眼看时,觉得那人很像临时班长郑英。怎么是他?他是圩街仔的头目?正纳闷,又有人叫喊起来:“老师来了!”圩街仔们一听,撒腿就跑,从水槽旁边的侧门钻出去,一溜烟消失在南巴河岸的树林里。林广华连忙抓住武海达的手,想把他拖走,武海达却坐了下来,冷静地说:“吃了饭再说。”林德慌忙把牌子拿到身边,想把它藏好,却听到有人喊:“把牌子拿来看看。”他应声转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学校篮球队的蔡老师,只好把牌子交了上去。这时候,林广华看得很清楚,蔡老师身边站着四五个老师,他们正对着那块牌子发笑。令他心寒的是,蔡老师身边,站着许月禅和沈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