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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奇 遇

    起床后,武海达马上开始忙碌。他像一头狼,早已习惯在孤寂中生存。

    他先把中午的饭菜放到饭堂的大蒸笼,然后开始写报道稿。一个小时后,一千五百字的文章出炉。他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还行,又跑到墙报栏去,对照周五的花魁文,觉得相差不大,便拿稿子去找蔡老师。他想:如果蔡老师通过,他将在下午开始排版、抄写、配图,争取用两个小时出完自己负责的第一期墙报。

    蔡老师的家在市区,在学校有个单间。他走到蔡老师的房门口,看到铁将军才想起来:蔡老师逢周六回家,周日早上才回校领队训练。他改道105房,想请李老师批改批改,哪料也是铁将军把守,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为了让蔡老师第一时间看到文章,他把文章从蔡老师房门下面的缝隙塞进了房间。之后,他到空空荡荡的饭堂吃完他的罗卜干蒸饭,回宿舍看从林广华那借来的《瞎子爬山法》。过去,数学书是他的催眠药,而《瞎子爬山法》却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本来,武海达想回一趟家。离家一个多月了,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有些想家。姐姐妹妹们可好?父亲母亲可好?还有他的BJ鸭,父亲都把它们卖了吗?今天是中秋节,家里吃什么?大家想他吗?他想起王维的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眼眶有些湿润了。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回家的念头。不用问,姐姐妹妹们肯定都在忙着上山找柴,下田找牛草,哪月哪天不是这样?不要说中秋节,就是过大年,他和姐妹们五人,哪天闲过?至于父母,肯定是老样子。母亲从早到晚为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劳碌,而父亲,那个一米八九高的汉子,没日没夜为生产队二百多人操心,在家里很少能见到他的影子。今天过中秋,他们十有八九会吵架,那是常规,逢年过节多数吵架。因为,家里也许没盐了,也许没油了,也许没米了,母亲盼望着父亲回家想法子,而父亲,在村里东奔西跑,为那些困难家庭忙得焦头烂额,全忘了自己的家。月饼应该是没有的。记忆中,十几年来,每年中秋,母亲放在桌子上拜月亮娘娘的,总是一盆用葱花混炒的饭豆。母亲总是万分虔诚地对月亮娘娘三叩九拜,默默祈祷月亮娘娘保佑,让孩子们来年吃上月饼,可惜每年都是落空。他和姐妹们,在中秋这天,一般很少到村里走,因为不想看到别人吃月饼的样子,也不想让母亲伤心。他们都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豆,都说很香,尽管鼻腔里发酸。

    “这样的中秋节,不回也罢。”武海达擦干眼角的泪,高声念一句李太白的诗:“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忽然觉得可笑:一贫如洗,何来千金?于是又吼李太白的另一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觉得这句倒像是量身订做。“如果我把满头卷发弄散,可能连钟馗都吓死吧?”他心里想着,不觉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开始看《瞎子爬山法》。他深信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而眼下,只有拿下数学才能改变现状。

    晚上,武海达正在校园里看月亮,蔡老师走过来,一手交给他一封月饼,一手交给他文章,说:“文章不错。我叫李老师看了,他说可以。”

    “李老师也提前回了?”武海达高兴地问。

    “对。公社开中秋茶话会,请学校老师去喝茶。”蔡老师说。他问武海达:“要找人抄写吗?要找人帮忙画图吗?”

    武海达本来想说:“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但想了想,改口道:“我先做出来,您来看看,如果不行,再找人帮忙。”

    “好。”蔡老师用一只大手轻轻地拍拍武海达的肩头,说:“大胆干,有困难就说。”又问:“什么时候开始?”

    “我看过墙报栏的灯光,挺亮的,一会就开始。”

    “雷厉风行,好!”蔡老师很欣赏,但提醒说:“但不急,今天是中秋,先看看月亮,明天做完就行。”

    武海达点头同意,但蔡老师一走,他马上行动起来。这是他负责的第一期墙报,只能做好,不能搞砸。他打算今晚做出来看看,如果不满意,明天擦掉重做。

    他从教室搬来凳子、粉笔、黑板刷。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他预先已把文章背熟。他站在凳子上对着橱窗的水泥黑板开始构思:什么地方用什么字体、用什么颜色、用什么花边;在什么地方插图、插什么样的图。胸有成竹之后便开工了。

    经过多年的墙报历练,武海达能用粉笔写黑、宋、楷、仿宋、隶书、新魏等六七种字体,还能把字写成斜、扁、方、长、圆、双色、空心等各种形状。他的绝活是排版和绘图。很多同学在抄墙报时都要预先在黑板上划水平线,甚至打暗格,否则会写歪。而武海达则拿起粉笔就写,保证每行都笔直,每个字都均匀工整。很多同学给文章配图时要对着《墙报图库》临摹,而武海达则是一边写文字,一边根据文意配题图、插图及尾花,做到图文意思关联,相得益彰。

    因为身材矮小,够不到橱窗的高度,武海达在凳子上爬上爬下忙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把六个橱窗填满了。他跳下凳子退后几步看了看,觉得还行。又跑过去再看“花魁”的橱窗,在心里比较一番,觉得不相伯仲,便决定收工。当他收拾好工具、扛起凳子转身要走时,发现身后五六米处的一棵凤凰树下,站看一个比自己小两三岁的男生,正歪着陆军头向他微笑。他靠在树杆上,鸡仔饼一样的小平脸,土布背心,穿着膝盖有补钉的半筒裤,光着双脚。“这个年龄,不应该是高中同学吧?”他猜想。“穷酸如我,不应该是哪个老师的孩子吧?多数是乡下仔,而且是没月饼吃的穷乡下仔,否则,中秋节晚上还闲逛什么?是米娘村的吧?”他猜想着,抬起手,想向他打招呼,他却用浓重的高凉话大声说:“我知,你是鱼汁头!”他怔了一下:是高凉来的孩子?他怎么知道鱼汁头的事?他纳闷起来。月光下,他看见那张扁平的鸡仔饼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不禁心生戒备,抬腿走了。

    “武大哥!”高凉话却追着他的脚后跟传来。居然尊他为大哥了,他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武大哥!你上面的大名不能写‘武海达’,应该写‘鱼汁头’!”高凉话继续使劲地喊。“武大哥!你知道吗?你在饭堂的壮举震撼人心,’地主街痞算个球’痛快淋漓,很多乡下兄弟以你为荣。署名‘鱼汁头’才会更有吸引力,才能让更多人崇拜你!”

    他到底是谁?小小年纪怎么说大人的腔调?武海达疑虑起来,回头向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把凳子和工具放回教室后,武海达开始发呆。他回想着鸡仔饼的高凉话,觉得用“鱼汁头”作笔名挺好的。有多少乡下兄弟以他为荣倒无所谓,但是,改为“鱼汁头”却很符合他的心态。既然鱼汁头事件已经把“鱼汁头”变成了他的标志,那么,就干脆来个“名正言顺”好了。而且,这样做并不违规,学校允许报道文章署笔名。于是,他转身回到墙报栏,想寻找那个身影,向他说声谢谢,可惜,四下转了一圈,他却如同梦幻似的消失了。他到底是谁呢?他刚才一直在看他出墙报吧?难道,他从鱼汁头事件开始就一直跟踪自己?“他肯定也是个乡下仔,肯定对自己没有恶意。”他靠在他刚才靠的那棵凤凰树干上,猜想了好一会。他觉得他可能就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自己,或者在校园里闲逛,于是又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圈,仍然不见踪影。回到墙报栏,他把“高一(4)班”后面的“武海达”擦掉,郑重地写上“鱼汁头”。

    周日早上不到六点,武海达便爬起床来,还没洗脸,他就跑去看橱窗。

    太阳刚出东天,大礼堂高大雪白的外墙把晨光反照到墙报栏上,橱窗里的图文比月光中的效果看得更加清楚。

    “不行。颜色搭配不行。”武海达下了结论。他拿来黑板刷,把全部内容擦掉了。洗漱完毕,他又出现在橱窗前。

    他自己站在一张凳子上,身边的一张凳子上面放着一个小木盆,小木盆里放着黑板擦和各种颜色的粉笔,以便一侧身就能拿到。

    十五分钟左右,他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心中只有墙报。他开始书写。一侧身拿起红色笔,又一侧身,拿起白色笔。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笔仿佛能够感知他的心理,当他需要红色笔的时候,不用侧身,红色笔便递到他手中了,当他需要黄色笔的时候,黄色笔又递到他手中了。他第一次这么得心应手,第一次这么心随所愿。因为省略了侧身的麻烦,他的思路更加流畅,效率更高,不到二十分钟,就写好了其中一个橱窗。当他走下凳子换位置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身边站着昨晚那个小男生,他正捧着他的小木盆,歪着鸡仔饼脸向他微笑。

    “刚才……粉笔是你给的?”他如梦初醒,吃惊地看着他。

    “举手之劳。在下甘愿为武大哥尽犬马之劳。”他得意地向他笑。

    “你……”他想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什么颜色?但他还没发问,他就告诉了他:“你不用奇怪,我昨晚看你写过一次,知道你的想法,很简单。”

    “你知道我的想法?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他暗暗称奇,惊为天人。但他没说,转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早上会来?”

    “你听说过‘猪牙郎’吗?”他不答,反问另一个问题。

    “知道。当然知道,看猪的人,就像北方相马的人。”

    “他们看猪看马,我是看人的。这是我的本事。太简单了,我会‘读心术’。”他正儿八经地说。

    “读心术?”如果在往常,武海达肯定想笑。他知道,在南巴,很多人声称自己是神人,如摸骨知命,如听声知人,如问花见鬼,五花八门。这种东西与南巴一带曾经盛行道教有关吧?这些当然都是骗人的。但他现在不敢笑,因为鸡仔饼刚才的表现实在令他吃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读心术”,他只是一个到处闲逛的小朋友,恰巧又碰上自己了。至于“粉笔奇遇”,也许只能证明他善于观颜察色?为了进一步了解他,他换一个话题问他:

    “你是高凉人?”

    “在下正是。本人乃高凉公社金塘大队朱家村人士。”

    “你姓……”

    “草民朱泽天,相传乃朱重八的后代。”未待武海达说完,鸡仔饼就干净利落地自报家门。说到“朱重八”三个字,满脸歪笑。接着,他像背书一样继续说:“能在南巴古郡认识武大哥,真乃三生幸甚!承蒙大哥抬爱,从今往后叫我‘猪猪’好了。‘猪猪’是我的字号,也是我的笔名。”

    “你还有字号?还有笔名?”武海达再次称奇。正想沿着刚才的思路问他:他怎么会在南巴?在哪读书?读几年级了?小猪猪竟然先知先觉,全部交代了:

    “饭堂那个辟柴扫地喂猪的工友,便是在下老乸,南巴人士。我老豆仙逝后,她便带我到南巴寄人篱下。读过七年级,之后……”(“老乸”“老豆”是南巴、高凉一带人对母亲、父亲的俗称。)

    见他说到“之后”时暂停下来,而且音调低沉,武海达连忙想安慰他,他却突然抬高音调说:

    “不用安慰我,我很坚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贫穷算什么?朱重八不是乞丐出身吗?朱家人绝对不会在贫穷中倒下,只会从贫穷中崛起!这是朱家的光荣传统!”

    “是,是的。”武海达连声回应。尽管他觉得猪猪说得太过轻巧,但同为穷苦中人,他深刻地认识到,人在穷困潦倒的时候,顽强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非常重要。他被他的豪情壮志感染了。

    “武大哥,今生有幸与你相遇,今后披肝沥胆来日方长。”小猪猪突然双手抱拳,向武海达作了一个揖,又说:“大哥欲谋天下,当下之大计乃是夺魁!”他此话另有深意,可惜武海达并未深思,以为是在提醒他努力出好墙报,于是连忙复工。

    由于得到猪猪的帮助,六个橱窗很快便变得色彩斑斓。

    武海达跳下凳子,远近都看了一遍,觉得比昨晚的更有把握了。

    猪猪一直都在很认真地看武海达的墙报。武海达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他马上去看了一遍其他专栏。回来后,他板着鸡仔脸站在武海达的橱窗前,用右手托着左手肘关节,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捋”着下巴,其实,他的瘦削的小下巴根本就没有胡须。他对武海达的墙报严肃认真地点着头,但他的漂亮的双皮眼里却闪烁着忧郁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