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运
结束了一天的紧张培训，凌青云正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盯着天花板呆呆发愣。明天的结业仪式结束后，下周一就要正式上岗了，他既紧张又兴奋，就像在夜里乘坐一叶扁舟从江河来到茫茫大海，头顶满天繁星，畅想新世界的奇妙旅程。
经过一周的理论学习和操作培训，他渐渐熟悉了新岗位的日常工作，在与新同事的闲聊中，也缓解了因变换工作而产生的内心焦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此刻，他的内心已有了一份自信。
“凌科，出去兜一圈？”同寝室的小张见青云起了身，便关掉了电视机。
“好的，去边上的公园转转？”
“我上次去垂虹桥，还是在高中的时候呢！”小张总带着应届毕业生的活泼劲头。
“我也是。上了大学以后，总喜欢往外面跑，现在转了一圈，倒是回来了。”
两人走向垂虹桥畔，路上谈论着刚才电视里播放的当地新闻，环保的“雷霆行动”正雷厉风行地席卷各个区镇。
“看来我们一上岗，就是参加行动啊。”小张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肯定是参与现场检查，正好带带我们这批新人。”青云停下了脚步，看着红绿灯的黄灯闪烁着。
“这天气出去检查，也是够热的，真是干得热火朝天了。”小张用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
青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坏笑着看着应届生小张，“小年轻，出来得吃吃苦啊！”
“凌科，多多关照啊！”小张左手握拳，右手成掌，身体略弯，低头作揖。他与青云处久了，没有生分的样子。
两人谈笑着过了斑马线，走上垂虹桥东端遗迹的桥面。因历史上屡次修建，存留的桥面斑驳不一、凹凸不平，一块块拼接的条石连成了垂虹桥岁月的皱纹。青云摸着光滑的柱石，原本矗立亭柱的孔洞里还留着前些天的雨水。
“这块石头是干嘛用的？”小张也蹲下身来。
“可能是以前桥上亭子的柱石吧，木头的圆柱就嵌放在这个洞里面。”
“看大小是差不多。如果亭子还在的话，肯定也是垂虹一景了。”
两人又看起桥面石块上各种各样的浮雕，以波浪纹居多，栩栩如生的样子展现了古代工匠的精湛手艺，也体现了人们期盼风调雨顺、平安吉祥的愿望。
走到桥面的末端，青云抬头望向河对岸重建的华严塔，七级的四面塔身高耸在钓雪滩上，顶端的铜刹还在落日的余晖中。塔影与晚霞一同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河水的微波荡漾，一幅余霞成绮、长桥塔影的画卷。
“凌科，这个塔叫垂虹塔吗？”
“应该叫华严塔，历史上有个华严寺。好多人和你一样，以为叫垂虹塔。”
“原来就和垂虹桥一起在这里吗？”
“现在的塔是异地重建的，原来的在清朝时候倒塌了。”
“看来你研究过哇！”
“都是网上搜的，在查看古镇‘八景’介绍的时候，碰巧看到了。”
“可惜垂虹桥断了，不然肯定能成为网红打卡地。”
青云看着残次不齐的桥面断石，“人们虽然建造了这些景观，但没有办法确保它们屹立不倒。只有头顶的天和脚下的水还在。”
小张耸了耸肩，“碧水蓝天，美好又沉重。”
“得由我们扛起来啦！”青云拍了拍小张的肩膀。
两人下了垂虹桥，绕着公园的外围走着，马路对面的小饭馆里，飘出一阵阵的香味。
“刚才的电视新闻里，除了‘雷霆行动’，还放了你们那的古镇旅游，开发得不错啊。”
“你来玩的话，一定请你吃遍古镇美食，油墩、海棠糕、多肉馄饨、辣鸡脚、套肠。”
小张砸砸嘴巴，“被你这么一说，馋得我都饿了。”
青云转过身，用鄙视的表情看着小张：“拉倒吧，你吃完饭才多久，肯定是被对街的香味诱惑了。”
“年轻人么，在这么热的天，新陈代谢比较快。”小张解释道。
“小伙子，社会上的诱惑多着呢，首先要控制你的馋虫。”青云一副语重心长地样子。
“凌科的教诲让我醍醐灌顶、获益匪浅。”小张跟着青云过了马路，“在喂饱我的灵魂前，请先填饱我的肚子吧！”
青云扫了一遍眼前的餐饮店铺，用手指着一个绿色招牌，“我们去那家韩国烤肉店吧。都多少年了，竟然还开着。”
小张急着想到空调间里凉快一下，马上附和道：“凌科选的，肯定nice！”
两人进店后，选了个可以看挂壁电视的位置，点了些烤肉、芝士年糕。服务员摆上辣泡菜、海带丝、黄瓜片等赠送的冷盘，又倒了两杯冷藏的大麦茶。
小张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茶。“呵~这下子舒服了。”说完，拿起自己的手机刷了起来。
青云也想看一下朋友圈，但挂壁电视响起了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的主题曲，他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回了高中毕业的暑假。那时，他和雨晴也是在这里吃饭，还看着这部剧……
“我要去魔都，到大都市去闯一闯。”雨晴满怀期待看着青云，等他的回应。
“我想读环保专业，可按照我的分数，估计去不了。”青云搅着拌饭，不敢直视。因为他清楚家里的经济条件，需要综合考虑大学排名与生活费用，不能再给父母增加供学的压力。
雨晴吐出嘴里被咬扁的吸管，“我必须去时尚之都，那里才是潮流前沿。”
青云咬了咬牙齿，“我知道。”家庭的境况让他欲言又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雨晴的吸管发出滋遛滋遛的声音，青云抬头看了一眼，她正看着挂壁电视。
“这是什么韩剧？”为了避免无声的尴尬，青云主动找话。
“《来自星星的你》，这都不知道。”雨晴撅起嘴巴，显然生着气。
“好像是有个外星人的吧？”
“都教授拥有超能力。”雨晴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副偶像不容侵犯的样子，“用来保护所爱的人”。
“痴迷韩剧的岁月就是女生的青春吧！”青云心里想着，突然发现雨晴正盯着自己，连忙咳了一声，“都教授肯定很厉害吧？”
“瞬间移动、冻结时间、隔空取物、危险预知、超强听力……”雨晴的一个手都没数过来。
“相比刚才，现在可好多了。”青云庆幸自己转移了话题，试探着说道：“最后男主和女主大团圆了吧？”
“他们最后还是没能一直在一起，因为都教授离开母星太久了，不回去就会死。”雨晴的语气中夹杂着遗憾。
“难道是回去补充能量？就像奥特曼一样。”
“差不多吧。真是太可惜了！”
电视里正放着都教授回到地球，拥吻千颂伊的场景。青云不解发问：“他又回地球了？”
“算是一种补偿吧，都教授时不时能回到地球，但坚持不了多久。”
“人生有遗憾，才值得珍惜。”青云看着主题曲的歌词，“这也是一种命运。”
雨晴叹了口气，“如果争取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咕~雨晴的肚子响了起来，她笑着指了指肥牛片，“你现在的命运就是快点烤肉，我还没吃饱呢！”
青云也被她逗笑了，“为了我们各自的梦想，先得填饱肚子吧！”
“凌科，凌科，你是韩剧迷吗？”青云感觉耳边想起了小张的声音，便直了直身子，收回了目光。
“刚才看美女看得入神了啊，是不是喜欢女主啊？”
“啊？”青云一下子没回过神。
“菜都上齐了，你还在盯着千颂伊。”小张夹起几片烤肉放在烤盘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青云拿起金属筷子，帮忙翻着烤肉。“我是想到了野蛮女友，有点心慌。”他故意岔开了话题。
“凌科，你这样可不行，以后肯定是个‘气管炎’。”
“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一受诱惑就不行了。”青云用生菜包了一片沾了酱的烤肉，边吃边说：“到时候被老婆枕头风一吹，早就神魂颠倒了。”
说到《野蛮女友》，青云不禁想起了影片中最后一句话，“命运就是在你和你爱的人之间架起一座桥”，而自己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结业仪式结束后，青云乘车回到家，首先冲了个凉水澡，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一手把行李箱从卧室拖到阳台的洗衣机旁。他把毛巾罩在湿漉漉的短发上，蹲下身子打开行李箱，将培训时换下的衣服一件件扔进了洗衣机，又拿起放在洗衣机边上的洗衣液倒了进去，设置好了洗衣模式便按下了开始键。
他回过身打开封阳台的铝合金窗户，搭在八十年代的水泥栏杆上，看着房前河道上的水泥平桥，侧面老旧的水闸已经弃用，闸上的牵拉装置像是干旱许久的土地，被晒得翘起了锈皮。水泥桥北面的道南桥则游人如织，作为古镇景区的网红打卡地，数个身穿汉服的游客正在一旁等着拍照留念。T字型河口上的这道圆拱，连接着市河南岸的廊棚，在晴天连同蓝天、白云、绿树倒映在市河的碧水中，有一种人与自然融合的意境。
青云的视线回到了水闸，它的一恻是游人如织的古镇景区，另一恻是门可罗雀的农村，就像一条分水岭，阻隔了古镇的热闹。自从大学以后，它让不常回家的青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看客，只能躲在八十年代的楼房里，细细思考着大学毕业后的去向。但回来后，这种想法渐渐淡了，以往的工作经历让他变得成熟坦然，准备着再次融入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街。现在，热闹的景象让他想起高峰还欠着自己一杯手摇鸡尾酒，便回卧室换了圆领运动衫和七分裤，穿上一双黑色夏季跑鞋出了门。
他轻快地走过水泥平桥，沿着由西向东缓缓流淌的市河，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就像一个初到此地的游客，寻找着老街上新的景致，享受着探索发现的乐趣。条石驳岸整齐划一，青砖黛瓦鳞次栉比，商铺饭馆彼此相接，既有着儿时熟悉的气息，又增添一份陌生的惊喜。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古镇随着历史的车轮仍在大步前行，正塑造自己全新的时代风貌，让许久未曾回到故乡的人们耳目一新。
随着迎客牌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青云站在了“小时光”的门口，发现前厅已是座无虚席，人们喝着鸡尾酒、饮料，吃着轻食、蛋糕，在音乐中聊天、小憩。他走到吧台边，看到高峰正忙个不停，一会儿调制鸡尾酒，一会儿取出电炸锅的食物。“叮~叮~叮~”，高峰连续按着传菜铃，只见好几盘东西还在传菜台上，没有被服务员取走。
“需要帮忙吗？”青云凑到高峰面前。
高峰抬起了头，手里还在摇着调酒器，“原来是凌兄，今天客人太多，人手不够。现在已经是招待不周了，怎么还能让你干活呢？”
“劳动人民的孩子爱劳动。别让客人等急了，这个桌号怎么看啊？”青云指着单据上的桌号。
“一到十号在前厅，其他的都在后面。谢谢啦！”高峰抱了抱拳。
青云走到吧台里面洗了手，穿上挂在墙上的围裙。不一会儿，积压的盘子都到了客人的桌上，他还拿起抹布与服务员一起清理了餐桌，俨然是一位手脚麻利的熟练工。
游客进进出出，直到二点多，店里的活才轻松起来。
“终于能歇会了。”青云靠在吧台上，用手揉起腰来。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熟练工。”
“以前上大学时，做钟点工练出来的。”
“今天多亏了你，不然乱成一锅粥了。”小哥拿起一个冰袋，敷着自己的手腕。
“疼吗？”青云用嘴努了努小哥的手腕，“看来，你欠我的那杯，今天是做不了了。”
“手腕的功夫早就练出来了，只是晚上还要继续营业，得先保护一下。你的那杯，晚上保证给你端过来。”
“晚上还会这么忙？看来生意真的不错。”
高峰有点得意，“今天晚上可是有驻唱歌手演出的首秀哦。”
“驻唱歌手？这在小镇上可以算是新闻了。”青云双肘支在吧台上，来了兴趣。
“我还特别画了LED广告板。”高峰指了指门外。
“看看去。”青云转身来到门外，只见广告牌上用简笔漫画勾勒着一位弹奏吉他的歌手，旁边写有注解—今晚八时至十时驻唱首秀。
“刚才肯定是被人群遮住了，来的时候没看见，差点就错过了。”青云心里庆幸，“雨晴肯定会喜欢的。”
青云回到了吧台，拿起一粒盘子里的薄荷糖，剥开后塞进了嘴里，“到底是手艺相通，画得verynice！看来最近头脑风暴的成果不错。”
“我的点子不赖吧！晚上再弄个视频直播，吸引点人气。”
“我也来凑个热闹，到时候是在院子里表演吧？给我留两个好位子。”
“没问题。”高峰做了个OK的手势。
“那我先撤了，吃过饭早点来。”说完，青云脱下了围裙。
“还回家干嘛？今天帮了我大忙，晚饭在这里吃呗。”高峰给了青云餐单，“自己选，别客气。”
“谢谢啦！我还是回家吃。还得去约个人。”
高峰似乎心领神会，笑眯眯地说：“我猜，肯定是女的。”
“来了你就知道了。拜拜，晚上见。”
出了酒吧门，青云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迤逦而行，心如鹿撞。他希望周围的一切能快速转动，产生如《星夜》画作中的漩涡，让自己穿越时空，回到那时的烤肉店，能不顾一切地对雨晴讲出心中的话。来到了道南桥的拱顶，他打开手机微信码着字，“晚上八点，小时光酒吧有驻唱表演，去看吗？”
青云按下了发送按钮，把手机放进了裤袋，如释重负地靠着石栏杆，看着那道水闸，心里顿时觉得舒畅多了，“贫亦其能奈我何？”裤袋传来了信息提示音，他划开了屏幕，顿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
“好啊，首秀一定得捧场啊！”
青云回到家，一边给母亲打电话，一边到厨房煮方便面，“妈，晚饭我自己解决了，待会要出去和朋友玩，可能会晚点回来。”
王超英最近对儿子十分满意，自然一口答应。
青云哼着歌，拆了二袋方便面倒进翻滚着开水的煮锅里，还敲了个鸡蛋，剥了根火腿肠，水泡翻腾间，浓郁的香味四散开来。他还做了个拍黄瓜，加了醋以后，味道酸酸凉凉的，可以解解暑气。
青云自打小学时就开始做饭，熟能生巧以后，母亲直夸他有烹饪的天赋。对他而言，厨房早已不是油烟之地，而是制作美食的地方，代表一种生活态度。在外工作期间，他还买过几本烹饪书，不时尝试做一些新菜，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看着热气腾腾的泡面还没法下口，青云顺手拿起放在八仙桌上的《平凡的世界》，坐在条凳上继续看起来。虽然在高中时已看过一遍，但自从回到了古镇，他还有点不适应，觉得有必要再思考一下少安和少平的人生轨迹，让自己尽快走出如今的迷茫状态。
外院门吱嘎一声开了，青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回来了。
“反正要路过，先给你带点菜。”王超英看见桌上的泡面，“你就吃这个？没营养啊！”
“妈，难得的，我在外面都自己烧，你又不是不知道。”青云站起身，接过母亲手上的布包。
“也是，我儿子烧菜有二下子。不过你烧的牛排、烤翅、暖锅那些，我可吃不惯。”
“我一个人在外面，只能烧点快手菜，不然多费劲。”青云把保温盒一个个摆在桌上。
“可以找个人一起吃嘛！”王超英笑嘻嘻地从厨房拿了个盆子出来。
“妈，你又来了，能不能有点创意？”青云一手拿着书，一手拿起筷子吃面。
“工作现在落当了，总得考虑一下人生大事。”王超英打开保温盒，把红烧肉、番茄炒蛋和长豆挑了一些放在盘子里，“好早点让我抱孙子。”
“嗯。”青云只管低头吃面，也不搭话。
“我去你爸那了。”王超英收拾好了保鲜盒。
“知道了，妈。”青云想了想，补了一句：“我尽力早点哈。”
“哎~”王超英笑容满面，推上电动车出了门。
青云吃完了面，看了下墙上的电子钟，才五点多，便拿书上了楼。他的房间是八十年代农村楼房的样式，刷的白墙，有一圈水泥贴脚线，摆放着九十年代木匠制作的的桌子、衣柜，抽水马桶、淋浴房则是在大学时才改造完成。各个年代的东西混杂一室，有点大杂烩的感觉，但他不以为意，在这个小天地里，充满了自己人生的足迹。
青云泡了一杯茉莉绿茶，在清新的香味中，坐在书桌前继续追寻书中人物的足迹。书中现实主义的描写，让兄弟俩与命运抗争的形象跃然纸上，艰难困苦成为他们前行的精神动力，以奋斗的姿态谱写着人生的篇章。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抿了一口茶，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瞥见书桌上的CD架，脑海中浮现出上次和雨晴碰面的场景。
“终于来了啊，我都等你大半天了。”
青云停下手中的活，看见雨晴站在梯子旁喝着可乐，好生没气地说：“大小姐，我都快累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
“小伙子身板看上去不错，可是和我家厂里搬布的大叔比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我可不像大小姐这么悠闲，在窗边喝咖啡。”
“你偷看，太坏了！”发现自己早被青云看在了眼里，雨晴不好意思起来。
“监督干活的大小姐还好意思倒打一耙？”青云把最后的垃圾铲进了泥桶，支着铁锹擦了下额头的汗，“总算干完了，大小姐要上来验收一下吗？”
雨晴扶住梯子，“快下来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合格的话，再来找你。”
“大小姐快让开，我满脚的烂泥，别脏了你的衣服。”青云把铁锹往绿化里面一扔，一手拎着泥桶，一手抓着横档，稳稳地下了地。
“大花猫，你好，哈哈哈~”躲在一旁的雨晴笑了起来。
青云愣了一下，“我的脸怎么啦？”
雨晴拿出手机，把拍照调到自拍模式，让屏幕对准了青云的脸，“你自己看呗。”
“这是用汗水画的图腾。”青云捡起铁锹，不以为然，“劳动人民的本色，懂不懂啊？”
“你这张嘴绝了，黑的都被你说成白的了。”雨晴赶紧抓拍，“我把你的本色记录一下。”
青云扛着竹梯，拿着工具，抱怨道：“哎，作为摄影模特可得收费。”
“怎么收费啊？”雨晴走在青云的旁边，继续按着手机快门。
“欺负我腾不开手啊。”青云斜过身子，用竹梯缓缓地向雨晴转去，又用铁锹拦住她的退路。
雨晴被逼到了绿化灌木边，看着铁锹上的黑泥，只能举手投降，“停、停、停~我认输。”
“这就是欺负劳动人民的下场，嘿嘿。”青云晃了晃手里的铁锹，得意地看着雨晴的狼狈样。
“你别走啊，到我家里歇会。我给你拿瓶饮料喝。”
青云抬了抬脚，“看我的雨鞋和裤管，弄得一塌糊涂，不去你家啦。”
“那多不好意思，让你忙了半天。你等我一下！”雨晴跑进了屋，拿了瓶饮料出来，手腕上挂着钥匙包。
青云抬了抬胳膊示意，“放这里，我来夹住好了。”
“我帮你拿回门卫室好了，一个人在家也没事。”雨晴抢步走在了前面，“对了，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又不是周末。”
“不走了，以后就在镇上工作。”
“嗯？真的回来了？”雨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已经升职到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了吗？”
“老头子没事就催回来，没办法。”说这话的时候，青云盯着前面的路面，不敢注视雨晴。
“可是镇上哪有什么环保公司，你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么。这样多可惜。”雨晴联想到了自己。
“我改行了，以后为人民服务。”青云看着雨晴疑惑的眼神，继续说：“在镇上的环保部门。”
“真的考上了？还以为你上次是随口说说的。”
“老天爷可怜我，怕我被我爸烦死。”
“没有其他原因？”雨晴侧脸瞧着青云。
青云看着雨晴闪光的大眼睛，有点心慌，“额，外面盯项目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善长那一套交际。”
“是吗？我看你现在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那是和你熟，和外人就不行了。”青云停下来，用铁锹支着竹梯，活动着肩膀。
“既然你这么说，我来帮你拿铁锹，不然不好意思啊。”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小女生帮忙？”
“没看出来啊，还有点大男子主义倾向。”雨晴夺过铁锹，不满地说：“别小看女生，这会让你吃苦头。”
肩上的竹梯没了支点，青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由得向前一个趔趄。幸亏他及时用竹梯点了下地，不然，整个人非摔个大马趴不可。站稳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女生真是惹不得啊！
“太危险了，幸亏我反应快。”
“哼，我是好心帮你。”
青云看着雨晴两手握住铁锹的模样，乐了起来，“大小姐，你是要去划船吗？快给我吧，穿着高跟鞋摔倒了，腿上留疤可就难倒了。”
雨晴估摸了一下铁楸的长度，还给了青云，“好吧，给你个怜香惜玉的机会。你什么时候上班啊？”
“先要参加一周的上岗培训。”
“也是，现在你就是菜鸟级别。”
“别老打击我啊，能不能鼓励一下？”
雨晴的嘴凑到青云的耳朵边，细声说道：“你想要什么鼓励啊？”
青云急忙往旁边撤了两步，“魔都回来的女生都这么开放？在这里可是吃不消啊。”
“瞧你这鼠胆，应该去国际化大都市开开眼界。”
“我也想啊，不是当年没这条件么。”青云脱口而出，但马上就后悔了。
听了这话，雨晴想起了当年的场景，默然不语。
青云不时侧眼瞧瞧，雨晴渐渐落在了他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到了门卫室，他放下了工具，把梯子靠在了墙上。
“你拿着，我先走了啊？”雨晴低声说完，把饮料交到青云手上，转身走了。
青云看着雨晴落寞的背影，抓了抓自己倔强的短发，叹了口气，便进屋换下雨靴，快步追到雨晴的身前，“你看，今天帮你忙了，是不是得请客啊？”
雨晴也不正脸瞧他，只管走路。
“那我请你喝一杯，去你常去的小时光酒吧，赏个脸吧！”
雨晴停下脚步，捋了捋头发，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甩着腕上的钥匙包，对着满脸堆笑的青云说到：“无事献殷勤，到时候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青云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再油嘴滑舌，“那找个时间约你啊？”
雨晴点了点头，“我等你，拜拜！”
“拜拜！”青云呆在原地，看着雨晴渐行渐远的背影。
长裙飘荡的韵律左右着思绪，乌黑的长发撩动着心房，青云从记忆中慢慢回到了现实，开始翻找书桌下层的抽屉。翻了一会儿，他拿出了一个圆形的收纳包，里面是个爱华CD随声听，机器保养的很好，盒盖上的贴纸还在。当年为了买这CD机，他可是去饭店端了好几个假期的盘子，一回家便累瘫在床上呼呼大睡。但他觉得物有所值，回想那些在地摊上淘碟的往事，还有与雨晴交换CD的时光，那是一段懵懂的青春时光。
作为班上成绩拔尖的两个人，他们总是被老师、家长和同学们关注着，课间只能讨论学习上的问题，至多谈论一些新闻事件来交换对于生活的看法，鲜有时间能表达自己的情愫。自从两人都有了CD机以后，他们时常交换CD碟片听歌，看着附带的歌词本，感受着对方想要倾诉的话语。
那时的古镇，人们在吃好晚饭后都会出来逛街，遇上熟人就聊聊天，生活节奏很慢很闲适。小贩们抓住商机，一到傍晚就推着三轮车到街上叫卖，日用百货、音像书籍、服装鞋帽、食品水果等应有尽有，在主街的道路两旁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夜市。摊上扩音器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甩卖啦！买到就是赚到！十元三件！……”
青云是音像书籍摊位的老顾客，虽然囊中羞涩，时常只看不买，但摊主仍会招呼他过来看看新到的东西，毕竟脸熟了买卖不在情意在。在书摊，青云会买一些在老程那里借不到的书，多数是武侠演义、小说故事和历史揭秘，自己看完了便给老程看，书中的内容往往成为他俩钓鱼时的谈资。
当摊主得知他成绩拔尖后，甚至给他两本旧书换一本新书的优惠，并对外宣称看书活跃头脑思维、减轻学习压力，还总是以青云作为典型例子。青云从老程那听说后哭笑不得，更怕老头子发怒，只能在看杂书上有所收敛，正好也买了心仪已久的CD机，便改成去地摊上淘碟了。
由于没有网络和手机，青云在晚上会打开袖珍收音机，把音乐频道里自己喜欢的歌曲记下来，周末再去地摊上转一圈，寻找收录这些歌曲的CD碟片。在交换时，他和雨晴都会在歌词本上做些记号，告诉对方自己喜欢哪一首歌，或是能表达自己话语的歌词。
青云往CD机里加了两节五号电池，从架上抽出一盘水木年华的CD放了进去，那是上大学前雨晴给他的，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交换。他打开歌词本，找到雨晴做了记号的那首歌，戴上耳机后，歌声如清风流水般飘进了耳朵。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那一天
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
（19世纪中叶，为了纪念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与皇后亚历山大的婚礼，所以调制了这种鸡尾酒作为对皇后的献礼。由于酒中加入咖啡利口酒和鲜奶油，所以喝起来口感很好，适合女性饮用。诞生之初她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亚历姗朵拉。杰克李蒙主演的电影“酒与玫瑰的日子”中，有一位女性非常喜欢喝亚历山大鸡尾酒。由于亚历山大鸡尾酒深获女性的青睐，所以饰演妻子一角的李黛米克之醉态也深获好评。）
经过一周的理论学习和操作培训，他渐渐熟悉了新岗位的日常工作，在与新同事的闲聊中，也缓解了因变换工作而产生的内心焦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此刻，他的内心已有了一份自信。
“凌科，出去兜一圈？”同寝室的小张见青云起了身，便关掉了电视机。
“好的，去边上的公园转转？”
“我上次去垂虹桥，还是在高中的时候呢！”小张总带着应届毕业生的活泼劲头。
“我也是。上了大学以后，总喜欢往外面跑，现在转了一圈，倒是回来了。”
两人走向垂虹桥畔，路上谈论着刚才电视里播放的当地新闻，环保的“雷霆行动”正雷厉风行地席卷各个区镇。
“看来我们一上岗，就是参加行动啊。”小张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肯定是参与现场检查，正好带带我们这批新人。”青云停下了脚步，看着红绿灯的黄灯闪烁着。
“这天气出去检查，也是够热的，真是干得热火朝天了。”小张用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
青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坏笑着看着应届生小张，“小年轻，出来得吃吃苦啊！”
“凌科，多多关照啊！”小张左手握拳，右手成掌，身体略弯，低头作揖。他与青云处久了，没有生分的样子。
两人谈笑着过了斑马线，走上垂虹桥东端遗迹的桥面。因历史上屡次修建，存留的桥面斑驳不一、凹凸不平，一块块拼接的条石连成了垂虹桥岁月的皱纹。青云摸着光滑的柱石，原本矗立亭柱的孔洞里还留着前些天的雨水。
“这块石头是干嘛用的？”小张也蹲下身来。
“可能是以前桥上亭子的柱石吧，木头的圆柱就嵌放在这个洞里面。”
“看大小是差不多。如果亭子还在的话，肯定也是垂虹一景了。”
两人又看起桥面石块上各种各样的浮雕，以波浪纹居多，栩栩如生的样子展现了古代工匠的精湛手艺，也体现了人们期盼风调雨顺、平安吉祥的愿望。
走到桥面的末端，青云抬头望向河对岸重建的华严塔，七级的四面塔身高耸在钓雪滩上，顶端的铜刹还在落日的余晖中。塔影与晚霞一同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河水的微波荡漾，一幅余霞成绮、长桥塔影的画卷。
“凌科，这个塔叫垂虹塔吗？”
“应该叫华严塔，历史上有个华严寺。好多人和你一样，以为叫垂虹塔。”
“原来就和垂虹桥一起在这里吗？”
“现在的塔是异地重建的，原来的在清朝时候倒塌了。”
“看来你研究过哇！”
“都是网上搜的，在查看古镇‘八景’介绍的时候，碰巧看到了。”
“可惜垂虹桥断了，不然肯定能成为网红打卡地。”
青云看着残次不齐的桥面断石，“人们虽然建造了这些景观，但没有办法确保它们屹立不倒。只有头顶的天和脚下的水还在。”
小张耸了耸肩，“碧水蓝天，美好又沉重。”
“得由我们扛起来啦！”青云拍了拍小张的肩膀。
两人下了垂虹桥，绕着公园的外围走着，马路对面的小饭馆里，飘出一阵阵的香味。
“刚才的电视新闻里，除了‘雷霆行动’，还放了你们那的古镇旅游，开发得不错啊。”
“你来玩的话，一定请你吃遍古镇美食，油墩、海棠糕、多肉馄饨、辣鸡脚、套肠。”
小张砸砸嘴巴，“被你这么一说，馋得我都饿了。”
青云转过身，用鄙视的表情看着小张：“拉倒吧，你吃完饭才多久，肯定是被对街的香味诱惑了。”
“年轻人么，在这么热的天，新陈代谢比较快。”小张解释道。
“小伙子，社会上的诱惑多着呢，首先要控制你的馋虫。”青云一副语重心长地样子。
“凌科的教诲让我醍醐灌顶、获益匪浅。”小张跟着青云过了马路，“在喂饱我的灵魂前，请先填饱我的肚子吧！”
青云扫了一遍眼前的餐饮店铺，用手指着一个绿色招牌，“我们去那家韩国烤肉店吧。都多少年了，竟然还开着。”
小张急着想到空调间里凉快一下，马上附和道：“凌科选的，肯定nice！”
两人进店后，选了个可以看挂壁电视的位置，点了些烤肉、芝士年糕。服务员摆上辣泡菜、海带丝、黄瓜片等赠送的冷盘，又倒了两杯冷藏的大麦茶。
小张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茶。“呵~这下子舒服了。”说完，拿起自己的手机刷了起来。
青云也想看一下朋友圈，但挂壁电视响起了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的主题曲，他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回了高中毕业的暑假。那时，他和雨晴也是在这里吃饭，还看着这部剧……
“我要去魔都，到大都市去闯一闯。”雨晴满怀期待看着青云，等他的回应。
“我想读环保专业，可按照我的分数，估计去不了。”青云搅着拌饭，不敢直视。因为他清楚家里的经济条件，需要综合考虑大学排名与生活费用，不能再给父母增加供学的压力。
雨晴吐出嘴里被咬扁的吸管，“我必须去时尚之都，那里才是潮流前沿。”
青云咬了咬牙齿，“我知道。”家庭的境况让他欲言又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雨晴的吸管发出滋遛滋遛的声音，青云抬头看了一眼，她正看着挂壁电视。
“这是什么韩剧？”为了避免无声的尴尬，青云主动找话。
“《来自星星的你》，这都不知道。”雨晴撅起嘴巴，显然生着气。
“好像是有个外星人的吧？”
“都教授拥有超能力。”雨晴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副偶像不容侵犯的样子，“用来保护所爱的人”。
“痴迷韩剧的岁月就是女生的青春吧！”青云心里想着，突然发现雨晴正盯着自己，连忙咳了一声，“都教授肯定很厉害吧？”
“瞬间移动、冻结时间、隔空取物、危险预知、超强听力……”雨晴的一个手都没数过来。
“相比刚才，现在可好多了。”青云庆幸自己转移了话题，试探着说道：“最后男主和女主大团圆了吧？”
“他们最后还是没能一直在一起，因为都教授离开母星太久了，不回去就会死。”雨晴的语气中夹杂着遗憾。
“难道是回去补充能量？就像奥特曼一样。”
“差不多吧。真是太可惜了！”
电视里正放着都教授回到地球，拥吻千颂伊的场景。青云不解发问：“他又回地球了？”
“算是一种补偿吧，都教授时不时能回到地球，但坚持不了多久。”
“人生有遗憾，才值得珍惜。”青云看着主题曲的歌词，“这也是一种命运。”
雨晴叹了口气，“如果争取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咕~雨晴的肚子响了起来，她笑着指了指肥牛片，“你现在的命运就是快点烤肉，我还没吃饱呢！”
青云也被她逗笑了，“为了我们各自的梦想，先得填饱肚子吧！”
“凌科，凌科，你是韩剧迷吗？”青云感觉耳边想起了小张的声音，便直了直身子，收回了目光。
“刚才看美女看得入神了啊，是不是喜欢女主啊？”
“啊？”青云一下子没回过神。
“菜都上齐了，你还在盯着千颂伊。”小张夹起几片烤肉放在烤盘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青云拿起金属筷子，帮忙翻着烤肉。“我是想到了野蛮女友，有点心慌。”他故意岔开了话题。
“凌科，你这样可不行，以后肯定是个‘气管炎’。”
“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一受诱惑就不行了。”青云用生菜包了一片沾了酱的烤肉，边吃边说：“到时候被老婆枕头风一吹，早就神魂颠倒了。”
说到《野蛮女友》，青云不禁想起了影片中最后一句话，“命运就是在你和你爱的人之间架起一座桥”，而自己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结业仪式结束后，青云乘车回到家，首先冲了个凉水澡，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一手把行李箱从卧室拖到阳台的洗衣机旁。他把毛巾罩在湿漉漉的短发上，蹲下身子打开行李箱，将培训时换下的衣服一件件扔进了洗衣机，又拿起放在洗衣机边上的洗衣液倒了进去，设置好了洗衣模式便按下了开始键。
他回过身打开封阳台的铝合金窗户，搭在八十年代的水泥栏杆上，看着房前河道上的水泥平桥，侧面老旧的水闸已经弃用，闸上的牵拉装置像是干旱许久的土地，被晒得翘起了锈皮。水泥桥北面的道南桥则游人如织，作为古镇景区的网红打卡地，数个身穿汉服的游客正在一旁等着拍照留念。T字型河口上的这道圆拱，连接着市河南岸的廊棚，在晴天连同蓝天、白云、绿树倒映在市河的碧水中，有一种人与自然融合的意境。
青云的视线回到了水闸，它的一恻是游人如织的古镇景区，另一恻是门可罗雀的农村，就像一条分水岭，阻隔了古镇的热闹。自从大学以后，它让不常回家的青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看客，只能躲在八十年代的楼房里，细细思考着大学毕业后的去向。但回来后，这种想法渐渐淡了，以往的工作经历让他变得成熟坦然，准备着再次融入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街。现在，热闹的景象让他想起高峰还欠着自己一杯手摇鸡尾酒，便回卧室换了圆领运动衫和七分裤，穿上一双黑色夏季跑鞋出了门。
他轻快地走过水泥平桥，沿着由西向东缓缓流淌的市河，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就像一个初到此地的游客，寻找着老街上新的景致，享受着探索发现的乐趣。条石驳岸整齐划一，青砖黛瓦鳞次栉比，商铺饭馆彼此相接，既有着儿时熟悉的气息，又增添一份陌生的惊喜。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古镇随着历史的车轮仍在大步前行，正塑造自己全新的时代风貌，让许久未曾回到故乡的人们耳目一新。
随着迎客牌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青云站在了“小时光”的门口，发现前厅已是座无虚席，人们喝着鸡尾酒、饮料，吃着轻食、蛋糕，在音乐中聊天、小憩。他走到吧台边，看到高峰正忙个不停，一会儿调制鸡尾酒，一会儿取出电炸锅的食物。“叮~叮~叮~”，高峰连续按着传菜铃，只见好几盘东西还在传菜台上，没有被服务员取走。
“需要帮忙吗？”青云凑到高峰面前。
高峰抬起了头，手里还在摇着调酒器，“原来是凌兄，今天客人太多，人手不够。现在已经是招待不周了，怎么还能让你干活呢？”
“劳动人民的孩子爱劳动。别让客人等急了，这个桌号怎么看啊？”青云指着单据上的桌号。
“一到十号在前厅，其他的都在后面。谢谢啦！”高峰抱了抱拳。
青云走到吧台里面洗了手，穿上挂在墙上的围裙。不一会儿，积压的盘子都到了客人的桌上，他还拿起抹布与服务员一起清理了餐桌，俨然是一位手脚麻利的熟练工。
游客进进出出，直到二点多，店里的活才轻松起来。
“终于能歇会了。”青云靠在吧台上，用手揉起腰来。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熟练工。”
“以前上大学时，做钟点工练出来的。”
“今天多亏了你，不然乱成一锅粥了。”小哥拿起一个冰袋，敷着自己的手腕。
“疼吗？”青云用嘴努了努小哥的手腕，“看来，你欠我的那杯，今天是做不了了。”
“手腕的功夫早就练出来了，只是晚上还要继续营业，得先保护一下。你的那杯，晚上保证给你端过来。”
“晚上还会这么忙？看来生意真的不错。”
高峰有点得意，“今天晚上可是有驻唱歌手演出的首秀哦。”
“驻唱歌手？这在小镇上可以算是新闻了。”青云双肘支在吧台上，来了兴趣。
“我还特别画了LED广告板。”高峰指了指门外。
“看看去。”青云转身来到门外，只见广告牌上用简笔漫画勾勒着一位弹奏吉他的歌手，旁边写有注解—今晚八时至十时驻唱首秀。
“刚才肯定是被人群遮住了，来的时候没看见，差点就错过了。”青云心里庆幸，“雨晴肯定会喜欢的。”
青云回到了吧台，拿起一粒盘子里的薄荷糖，剥开后塞进了嘴里，“到底是手艺相通，画得verynice！看来最近头脑风暴的成果不错。”
“我的点子不赖吧！晚上再弄个视频直播，吸引点人气。”
“我也来凑个热闹，到时候是在院子里表演吧？给我留两个好位子。”
“没问题。”高峰做了个OK的手势。
“那我先撤了，吃过饭早点来。”说完，青云脱下了围裙。
“还回家干嘛？今天帮了我大忙，晚饭在这里吃呗。”高峰给了青云餐单，“自己选，别客气。”
“谢谢啦！我还是回家吃。还得去约个人。”
高峰似乎心领神会，笑眯眯地说：“我猜，肯定是女的。”
“来了你就知道了。拜拜，晚上见。”
出了酒吧门，青云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迤逦而行，心如鹿撞。他希望周围的一切能快速转动，产生如《星夜》画作中的漩涡，让自己穿越时空，回到那时的烤肉店，能不顾一切地对雨晴讲出心中的话。来到了道南桥的拱顶，他打开手机微信码着字，“晚上八点，小时光酒吧有驻唱表演，去看吗？”
青云按下了发送按钮，把手机放进了裤袋，如释重负地靠着石栏杆，看着那道水闸，心里顿时觉得舒畅多了，“贫亦其能奈我何？”裤袋传来了信息提示音，他划开了屏幕，顿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
“好啊，首秀一定得捧场啊！”
青云回到家，一边给母亲打电话，一边到厨房煮方便面，“妈，晚饭我自己解决了，待会要出去和朋友玩，可能会晚点回来。”
王超英最近对儿子十分满意，自然一口答应。
青云哼着歌，拆了二袋方便面倒进翻滚着开水的煮锅里，还敲了个鸡蛋，剥了根火腿肠，水泡翻腾间，浓郁的香味四散开来。他还做了个拍黄瓜，加了醋以后，味道酸酸凉凉的，可以解解暑气。
青云自打小学时就开始做饭，熟能生巧以后，母亲直夸他有烹饪的天赋。对他而言，厨房早已不是油烟之地，而是制作美食的地方，代表一种生活态度。在外工作期间，他还买过几本烹饪书，不时尝试做一些新菜，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看着热气腾腾的泡面还没法下口，青云顺手拿起放在八仙桌上的《平凡的世界》，坐在条凳上继续看起来。虽然在高中时已看过一遍，但自从回到了古镇，他还有点不适应，觉得有必要再思考一下少安和少平的人生轨迹，让自己尽快走出如今的迷茫状态。
外院门吱嘎一声开了，青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回来了。
“反正要路过，先给你带点菜。”王超英看见桌上的泡面，“你就吃这个？没营养啊！”
“妈，难得的，我在外面都自己烧，你又不是不知道。”青云站起身，接过母亲手上的布包。
“也是，我儿子烧菜有二下子。不过你烧的牛排、烤翅、暖锅那些，我可吃不惯。”
“我一个人在外面，只能烧点快手菜，不然多费劲。”青云把保温盒一个个摆在桌上。
“可以找个人一起吃嘛！”王超英笑嘻嘻地从厨房拿了个盆子出来。
“妈，你又来了，能不能有点创意？”青云一手拿着书，一手拿起筷子吃面。
“工作现在落当了，总得考虑一下人生大事。”王超英打开保温盒，把红烧肉、番茄炒蛋和长豆挑了一些放在盘子里，“好早点让我抱孙子。”
“嗯。”青云只管低头吃面，也不搭话。
“我去你爸那了。”王超英收拾好了保鲜盒。
“知道了，妈。”青云想了想，补了一句：“我尽力早点哈。”
“哎~”王超英笑容满面，推上电动车出了门。
青云吃完了面，看了下墙上的电子钟，才五点多，便拿书上了楼。他的房间是八十年代农村楼房的样式，刷的白墙，有一圈水泥贴脚线，摆放着九十年代木匠制作的的桌子、衣柜，抽水马桶、淋浴房则是在大学时才改造完成。各个年代的东西混杂一室，有点大杂烩的感觉，但他不以为意，在这个小天地里，充满了自己人生的足迹。
青云泡了一杯茉莉绿茶，在清新的香味中，坐在书桌前继续追寻书中人物的足迹。书中现实主义的描写，让兄弟俩与命运抗争的形象跃然纸上，艰难困苦成为他们前行的精神动力，以奋斗的姿态谱写着人生的篇章。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抿了一口茶，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瞥见书桌上的CD架，脑海中浮现出上次和雨晴碰面的场景。
“终于来了啊，我都等你大半天了。”
青云停下手中的活，看见雨晴站在梯子旁喝着可乐，好生没气地说：“大小姐，我都快累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
“小伙子身板看上去不错，可是和我家厂里搬布的大叔比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我可不像大小姐这么悠闲，在窗边喝咖啡。”
“你偷看，太坏了！”发现自己早被青云看在了眼里，雨晴不好意思起来。
“监督干活的大小姐还好意思倒打一耙？”青云把最后的垃圾铲进了泥桶，支着铁锹擦了下额头的汗，“总算干完了，大小姐要上来验收一下吗？”
雨晴扶住梯子，“快下来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合格的话，再来找你。”
“大小姐快让开，我满脚的烂泥，别脏了你的衣服。”青云把铁锹往绿化里面一扔，一手拎着泥桶，一手抓着横档，稳稳地下了地。
“大花猫，你好，哈哈哈~”躲在一旁的雨晴笑了起来。
青云愣了一下，“我的脸怎么啦？”
雨晴拿出手机，把拍照调到自拍模式，让屏幕对准了青云的脸，“你自己看呗。”
“这是用汗水画的图腾。”青云捡起铁锹，不以为然，“劳动人民的本色，懂不懂啊？”
“你这张嘴绝了，黑的都被你说成白的了。”雨晴赶紧抓拍，“我把你的本色记录一下。”
青云扛着竹梯，拿着工具，抱怨道：“哎，作为摄影模特可得收费。”
“怎么收费啊？”雨晴走在青云的旁边，继续按着手机快门。
“欺负我腾不开手啊。”青云斜过身子，用竹梯缓缓地向雨晴转去，又用铁锹拦住她的退路。
雨晴被逼到了绿化灌木边，看着铁锹上的黑泥，只能举手投降，“停、停、停~我认输。”
“这就是欺负劳动人民的下场，嘿嘿。”青云晃了晃手里的铁锹，得意地看着雨晴的狼狈样。
“你别走啊，到我家里歇会。我给你拿瓶饮料喝。”
青云抬了抬脚，“看我的雨鞋和裤管，弄得一塌糊涂，不去你家啦。”
“那多不好意思，让你忙了半天。你等我一下！”雨晴跑进了屋，拿了瓶饮料出来，手腕上挂着钥匙包。
青云抬了抬胳膊示意，“放这里，我来夹住好了。”
“我帮你拿回门卫室好了，一个人在家也没事。”雨晴抢步走在了前面，“对了，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又不是周末。”
“不走了，以后就在镇上工作。”
“嗯？真的回来了？”雨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已经升职到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了吗？”
“老头子没事就催回来，没办法。”说这话的时候，青云盯着前面的路面，不敢注视雨晴。
“可是镇上哪有什么环保公司，你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么。这样多可惜。”雨晴联想到了自己。
“我改行了，以后为人民服务。”青云看着雨晴疑惑的眼神，继续说：“在镇上的环保部门。”
“真的考上了？还以为你上次是随口说说的。”
“老天爷可怜我，怕我被我爸烦死。”
“没有其他原因？”雨晴侧脸瞧着青云。
青云看着雨晴闪光的大眼睛，有点心慌，“额，外面盯项目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善长那一套交际。”
“是吗？我看你现在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那是和你熟，和外人就不行了。”青云停下来，用铁锹支着竹梯，活动着肩膀。
“既然你这么说，我来帮你拿铁锹，不然不好意思啊。”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小女生帮忙？”
“没看出来啊，还有点大男子主义倾向。”雨晴夺过铁锹，不满地说：“别小看女生，这会让你吃苦头。”
肩上的竹梯没了支点，青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由得向前一个趔趄。幸亏他及时用竹梯点了下地，不然，整个人非摔个大马趴不可。站稳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女生真是惹不得啊！
“太危险了，幸亏我反应快。”
“哼，我是好心帮你。”
青云看着雨晴两手握住铁锹的模样，乐了起来，“大小姐，你是要去划船吗？快给我吧，穿着高跟鞋摔倒了，腿上留疤可就难倒了。”
雨晴估摸了一下铁楸的长度，还给了青云，“好吧，给你个怜香惜玉的机会。你什么时候上班啊？”
“先要参加一周的上岗培训。”
“也是，现在你就是菜鸟级别。”
“别老打击我啊，能不能鼓励一下？”
雨晴的嘴凑到青云的耳朵边，细声说道：“你想要什么鼓励啊？”
青云急忙往旁边撤了两步，“魔都回来的女生都这么开放？在这里可是吃不消啊。”
“瞧你这鼠胆，应该去国际化大都市开开眼界。”
“我也想啊，不是当年没这条件么。”青云脱口而出，但马上就后悔了。
听了这话，雨晴想起了当年的场景，默然不语。
青云不时侧眼瞧瞧，雨晴渐渐落在了他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到了门卫室，他放下了工具，把梯子靠在了墙上。
“你拿着，我先走了啊？”雨晴低声说完，把饮料交到青云手上，转身走了。
青云看着雨晴落寞的背影，抓了抓自己倔强的短发，叹了口气，便进屋换下雨靴，快步追到雨晴的身前，“你看，今天帮你忙了，是不是得请客啊？”
雨晴也不正脸瞧他，只管走路。
“那我请你喝一杯，去你常去的小时光酒吧，赏个脸吧！”
雨晴停下脚步，捋了捋头发，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甩着腕上的钥匙包，对着满脸堆笑的青云说到：“无事献殷勤，到时候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青云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再油嘴滑舌，“那找个时间约你啊？”
雨晴点了点头，“我等你，拜拜！”
“拜拜！”青云呆在原地，看着雨晴渐行渐远的背影。
长裙飘荡的韵律左右着思绪，乌黑的长发撩动着心房，青云从记忆中慢慢回到了现实，开始翻找书桌下层的抽屉。翻了一会儿，他拿出了一个圆形的收纳包，里面是个爱华CD随声听，机器保养的很好，盒盖上的贴纸还在。当年为了买这CD机，他可是去饭店端了好几个假期的盘子，一回家便累瘫在床上呼呼大睡。但他觉得物有所值，回想那些在地摊上淘碟的往事，还有与雨晴交换CD的时光，那是一段懵懂的青春时光。
作为班上成绩拔尖的两个人，他们总是被老师、家长和同学们关注着，课间只能讨论学习上的问题，至多谈论一些新闻事件来交换对于生活的看法，鲜有时间能表达自己的情愫。自从两人都有了CD机以后，他们时常交换CD碟片听歌，看着附带的歌词本，感受着对方想要倾诉的话语。
那时的古镇，人们在吃好晚饭后都会出来逛街，遇上熟人就聊聊天，生活节奏很慢很闲适。小贩们抓住商机，一到傍晚就推着三轮车到街上叫卖，日用百货、音像书籍、服装鞋帽、食品水果等应有尽有，在主街的道路两旁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夜市。摊上扩音器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甩卖啦！买到就是赚到！十元三件！……”
青云是音像书籍摊位的老顾客，虽然囊中羞涩，时常只看不买，但摊主仍会招呼他过来看看新到的东西，毕竟脸熟了买卖不在情意在。在书摊，青云会买一些在老程那里借不到的书，多数是武侠演义、小说故事和历史揭秘，自己看完了便给老程看，书中的内容往往成为他俩钓鱼时的谈资。
当摊主得知他成绩拔尖后，甚至给他两本旧书换一本新书的优惠，并对外宣称看书活跃头脑思维、减轻学习压力，还总是以青云作为典型例子。青云从老程那听说后哭笑不得，更怕老头子发怒，只能在看杂书上有所收敛，正好也买了心仪已久的CD机，便改成去地摊上淘碟了。
由于没有网络和手机，青云在晚上会打开袖珍收音机，把音乐频道里自己喜欢的歌曲记下来，周末再去地摊上转一圈，寻找收录这些歌曲的CD碟片。在交换时，他和雨晴都会在歌词本上做些记号，告诉对方自己喜欢哪一首歌，或是能表达自己话语的歌词。
青云往CD机里加了两节五号电池，从架上抽出一盘水木年华的CD放了进去，那是上大学前雨晴给他的，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交换。他打开歌词本，找到雨晴做了记号的那首歌，戴上耳机后，歌声如清风流水般飘进了耳朵。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那一天
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
（19世纪中叶，为了纪念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与皇后亚历山大的婚礼，所以调制了这种鸡尾酒作为对皇后的献礼。由于酒中加入咖啡利口酒和鲜奶油，所以喝起来口感很好，适合女性饮用。诞生之初她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亚历姗朵拉。杰克李蒙主演的电影“酒与玫瑰的日子”中，有一位女性非常喜欢喝亚历山大鸡尾酒。由于亚历山大鸡尾酒深获女性的青睐，所以饰演妻子一角的李黛米克之醉态也深获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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