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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里的朋友

    1

    阳光将我唤醒,天气依然晴朗,拉开窗户让清冷的晨风流进屋里。

    学校在这座城市的最边缘,我们的宿舍楼在学校的最边缘,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中间夹杂着几个小村庄。周围没有什么能挡住视线的建筑,一直可以看到地平线。

    我将铺盖搬回床上,洗刷完毕后去吃早餐。

    道路被清洁工扫得一干二净,梧桐树上的小绒球在风里摇动。几个少女身穿粉红色睡衣,拎着保温瓶去水房打水,从她们身边走过,一股浓郁的洗发水香味让我为之一震。

    穿过荷花塘就是食堂,池塘边的垂柳一直垂到我的眉间,伸手撩拨着垂柳枝走到了食堂前。

    星期天来吃早餐的只有我一个人,简单吃过几个包子后去校园里遛弯。我不想整整一天都在屋子里度过,更不想在被窝里无知无觉地度过,像地洞里的鼹鼠。

    阳光渐暖,几个勤快的女孩已经起床出来晒被子,在两棵梧桐树间拴上绳子,将被子搭在上面。

    走到实验楼前遇见了刘洵和宋信,他俩很少和别人交流,经常一块坐在班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还住在一个宿舍里,很少见他们分开过,也没有其他的朋友,以至于班里谣传他俩是同性恋。

    我不相信他俩是同性恋,倒有点像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和向秀。从他们澄澈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世俗的欲望,总是面带微笑,一副闲适超脱的神态。

    刘洵烟瘾很大,经常叼着烟卷,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吸烟,他回答:“以前劝家里人不要吸烟了,他们总说戒不掉,于是我就亲自试试,果然很难戒,我从吸第一根烟时就开始戒烟,结果越戒烟瘾越大,不过我还是要戒烟,并且带着我身边的人一块戒。”

    走进照面,我先打个招呼说:“刘兄,宋兄,起这么早。”

    宋信说:“帮刘洵戒烟呢,戒早上第一根烟很关键。”

    “老宋说早上的空气很重要,让我使劲吸,记住这清凉的感觉。”刘洵说。

    “戒烟有这么难吗?我看不是挺好戒的吗,不去想它不就行了?”我说。

    “确实挺好戒的,我戒了有几十次了,每次都成功的戒掉一个牌子的烟。确实该到了戒烟的时候,我姥爷上个月得肺癌去世了,他从十几岁开始吸烟,年轻时吸自制的烟卷,比大雷子炮还粗,连他自己都说他一年能吸一亩地的烟草。”刘洵说。

    “节哀顺变,那赶快把烟戒了吧,家里有家族史的更不能吸烟。”我说。

    “烟瘾他好戒,人前装深沉的瘾他戒不了,我也看出来了,他叼着烟卷也就是摆酷,真正的老烟民只会钟情一个牌子的烟,他买烟都是看包装,今天弄个画山水的,明天弄个画龙头的,别看他整天不说话,其实他比谁都想显摆,可惜相貌不允许。”宋信笑道。

    “老宋说的情况我不抬杠,可能有点吧,但我也得为我的相貌辩解一下,个人觉得我的相貌虽不算玉树临风,但还算威风凛凛,你看我的两道虎眉是不是特别威严。”刘洵说。

    我看着他那两道蜡笔小新式的粗眉毛说:“确实很霸气,俺们县的县长就是这样的眉毛,你以后起码也能做到乡长。”

    “还是董兄有眼光,小时候我姥爷找算命先生给我看相,就说我一身官威。”刘洵说。

    “话都说不囫囵还当官呢,以后能不能找到媳妇,我都表示担忧。”宋信说。

    “好了好了,别磨叨啦,该用膳了,再不去就收摊了。董兄吃饭了没,没吃一块去吧。”刘洵说。

    “我刚吃过,你们去吧。”我说。

    “告辞,董兄。”刘洵说。

    “二位慢走。”看着他俩慢步走远,道路上又变得寂静无声。这个地方不管我喜不喜欢,它已经是这样,如果再没有几个知心朋友在这里,那一切岂不索然无味。

    来这所学校已经半年了,虽然从来没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产生感情,但有几个知心朋友在这里,我已经心满意足。

    建光原来跟我并不熟,我们都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不喜欢凑热闹,哪里人少去哪里。每次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我总是到树林里游逛,每次都能在这里遇见他。

    于是便熟络起来,那时候上体育课没什么活动,基本上都是坐在操场上聊天,我和建光相约去爬树。

    刚认识时彼此还不了解,也没什么话说,爬到树顶只知道感慨人生,对前程茫然无措,像我们这样的大专学历的医学生,毕业后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

    建光坐在树枝上告诉我:“高中毕业那会儿,准备去广州开出租车,我二舅在那里开出租,每月挣钱也不少,我就去投奔他,不打算上学了,不到一个月就把驾照考了下来,后来因为忍受不了那种整天闷在车厢里的感觉,只好回来上学。”

    我带着自嘲的口气说:“我从上初二时就是全班倒数第一,还好我长相忠厚老实,还戴着眼镜,我的亲戚还都以为我是个尖子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咋坚持到高中毕业,高三那年完全是自暴自弃,一道题都没有做过,一页课本都没有翻过,课本唯一的笔迹就是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跟我学习不相上下的同学都辍学打工去了,而我还在学校苟延残喘,也不想以后要干什么,每天只是弄本小说打发时间,一直坚持到高考,离开像牢笼一样的高中校园时,居然还非常的不舍。”

    我们都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在高中毕业之前没离开过出生地,能认识一个外地的朋友感觉很新奇,虽然我们口音不相同,生活环境不相同,却面对相同的迷茫,有同样的怯懦。

    太阳越爬越高,操场上一个女孩独自坐在看台上看书,她将书放在双膝上,目光凝聚,衣着朴素,牛仔裤洗的发白。

    我挺害怕过星期天,无所事事,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时间就这样过去,没有留下一丝回忆。当我意识到时间正无意义的逝去,就像眼睁睁看着恋人一去不返的背影,即使很想追上去挽回,可还是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十点钟后我去找建光,一块去图书馆背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考试了,只要把老师划的重点背会就能考及格,似乎上大学的目的就是学期末的考试,也就在这几天过得比较充实。

    我们坐在图书馆的自习室,一句句地背着书,地面上的瓷砖洁白光亮,能照出人的相貌,看来很久没人踩过。

    建光坐在我旁边,读一段书上的文字后再合上书,结结巴巴地背诵一遍。他很安稳,安稳的就像窗台上落定的尘埃。

    在这个人人标榜个性的社会里,人人都在以千奇百怪的方式表达个性。相比之下,没有个性的人就成了最有个性的人,因为他比别人更独特,别人都在显摆个性,而他却不去追求个性。建光就是这样的人。

    2

    今天是最后一节解剖实验课,老师也没什么可以讲的,让我们自由复习。他是一个很邋遢的人,一身白大褂好像从来没洗过,有点发黄,沾着斑斑污渍,像个炸油条的厨师,头发也是油晃晃的。

    他给我们划完书上的重点以后,坐在讲台边打起盹,没等放学就不辞而别,解剖室里的学生也纷纷步入他的后尘。

    冬天里的解剖室寒冷而又森寂,到处弥漫着刺鼻辣眼的福尔马林味。墙上挂满色彩斑斓的人体解剖图谱,后面靠墙立着两个玻璃柜,柜子第一层整齐码着七个头颅骨。第二层放着骨盆和四肢骨。最后一层则是零碎的不规则骨,有椎骨、下颌骨、颞骨等。大部分骨面上涂着透明漆,防止氧化。

    北面墙角放置着两个蓝色塑料桶,里面用福尔马林浸泡着各种内脏,还有半个头颅,他的容貌清晰可见,眉毛和眼睛还栩栩如生。

    教室中央的大梁上垂下一根铁丝,末端拴着一枚螺钉,钉进一副骨架的头顶,这副骨架很完整,骨与骨之间用螺丝和弹簧衔接,关节可以灵活转动。

    四张不锈钢课桌很像装了四条腿的棺椁,前面两张供我们做笔记用,后面两张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皮肤被剥离,胸腔、腹腔、颅腔都被剖开,各个器官保存完好。

    尸体已经很陈旧,听说在这里已经躺了十几年,肌肉微微发黑,但每根大血管都能找到,关节还能活动,尸体不用时就用湿布裹上,再用塑料布裹紧放进棺椁一样的课桌里。

    我和建光嗡嗡背着老师画的重点,抬头一看这里除了我俩和课桌上躺着的那两位,还剩下刘洵和宋信。

    他俩一个翘着二郎腿,背靠着墙坐在最后面背书。一个站在骨架面前与之对视。

    我把书扔在桌子上,走到骨架前对刘洵说:“你瞅啥,不去背书。”

    “没瞅啥,我在猜这位先生生前长的啥模样,你看他面容宽阔,体格健壮,牙齿还很完整,单看牙齿咬合面磨损情况,去世年龄应该不超过四十岁,英年早逝。看他这高大的体格,应该是重体力劳动者,死亡原因可能是心脑血管意外,你看他的骨骼还非常致密光滑,没经历过慢性消耗性疾病。”说完他握住这位先生的手。

    “哦,你不会今天才注意到吧,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猜出来了,我还猜到他是吃粗粮长大的,你看他的下颌骨很宽大。”我说。

    “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猜到了,惭愧,还煞有介事的学福尔摩斯推理,”刘洵下意识的掏一下羽绒服的内兜,什么也没摸出来“戒烟快一个月了,还是时时刻刻在想着烟过肺的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有时候真想去小卖部里买一盒,一想到已经坚持了这些天,不能前功尽弃,渴望烟的日子里感觉自己真像一副骨架。”

    “看你那点出息,戒个烟跟害一场大病似的。”宋信提着书走过来说。

    “我是没出息,还很窝囊,但那又怎么样呢?有没有出息都是活给别人看的,现在我最想摆脱的人就是我自己,以前太装X,戒烟的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些年是怎么活着的。”刘洵说。

    宋信笑道:“确实,我发现你最近这段时间就是不装X了,以前一下课你就叼着烟站在楼道口,任凭狂风吹乱你的头发。”

    “是啊,刘兄,那时候你虽然不是班里最帅的男人,但绝对是最有风度的男人,让我想起一句诗‘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我说。

    “好啦,别拿我说笑,说正经的,自从学医以来,我发现人这一生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只要能维持你身体机能正常运转,其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

    医学更像是一门哲学,让你思考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真正属于你,睁大眼睛看看,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有形的东西都会毁灭,包括我们的肉体,比如说这栋房子,这张桌子,它能保存多久年?”刘洵坐下来仰视那副骨架,自顾说自己的,也不管我们是否在听。

    建光打断他的话:“我刚成年,别太消极,我对生活还是很有盼头的,家里还等着我娶媳妇生孩子。”

    “我买第一个手机时,那种新奇的感觉到现在还没忘记,刚买时爱不释手,时间长了,感觉越来越不上档次,真想再换一个更高级的。

    “原来我们追求的并不是物质本身,而是物质带给我们的内心感受,而这种内心感受又很容易被动摇,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刚谈恋爱时信誓旦旦,要白头偕老,可是几个月后又轻易变心。如果把感情建立在外貌和物质上,那迟早要变心。

    “有形的东西终究会毁灭,只有无形的才会永存,就像人的思想,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这些无形的东西是外力无法毁灭的,还有你脑子里装的知识,这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任何人都抢不走。”刘洵说。

    “你的思维太乱,但是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道理我们都懂,人是可以独善其身的,生活在大群体中的人能清心寡欲吗?能活到现在的生物都是亿万年来竞争力、欲望最强的,不然早就灭绝了。”我说。

    刘洵的眼神好像在眺望远方,接着说:“就是因为这样,地球才被霍霍地满目疮痍,科技飞跃,资源无限制开发,这样真的好吗?对地球巧取豪夺,怎么看都像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我们的精神世界,正被物质压缩地无处可寻,就拿我们中国人来说吧,除了我们现在还能说汉语,写汉字,还能用什么来证明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丢掉了我们的本心。上了这么多的学,我都不知道自己国家的文化到底是啥模样。

    “争来争去,争到的东西真正属于你吗?大千世界,梦幻泡影,得到就意味着失去。抛开身外之物不说,就连我们自己的肉体都不属于我的自己,它属于这个地球,只是承载和表达思想精神的机械。那我们的手机、玩具等等也属于地球,我们取借于地球。既然我们属于地球,那我们死后就会回归地球,组成我们身体的元素被打散,重新组成新的生命。

    “如果我们的思想精神足够强大,就能一代代流传下来,比如说孔子死了吗?相对于肉体而言,他是死了,永远不存在,化成尘土。但是相对于精神境界,他不但没死,还活的轰轰烈烈,两千多年来依然像太阳一样炙烤着大地。一代代伟人逝去,他们的思想依然影响我们的生活。”刘洵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看到的这些人的伟大也是真实的吗?你也是听别人说的,从书上看到的,什么都可以被虚构,包括伟人。”宋信说。

    “这杠我不跟你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说话,写书的为了让书卖得好,又有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刘洵走到窗户边拉开窗户,冷风嗖嗖吹进来。

    建光打个哈欠,将书垫在脸下,趴在桌子上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悟出一些道理,一个人确实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一日三餐,几件衣服,一间容身的房子,知心朋友,其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需要的东西越多,烦恼就越多,精神生活其实就是为了打发空闲时间,以前生活苦的时候,人老是挨饿,每天只为填饱肚子忙碌。现在人吃饱饭后空闲时间多了,开始追求精神生活,有的人是看书,有的人是看手机,但是不能为了装X而假装看书,也不能因为无聊沉溺手机里。”

    我有些迷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似乎在说给自己听,谁也无法准确表达出核心思想,我也想插两句:“在我所度过的这些年里,好像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回忆,每天在同样的地方,见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也未曾下决心去追求某个东西,我不知道我想的是否对,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否错,或许我还是很偏激很固执,但总比自暴自弃好些。”

    窗外有棵垂柳树正对着我们,光滑的柳条垂到地面上,像个长发掩面的女人。课桌上零散地放置着几块椎骨,我们四个无心背书,将课本堆放在椎骨旁边。

    处在这个年龄阶段的我们各有相同的迷茫,但要想表达出为什么迷茫,却又说不清楚。说着似是而非、好像很有道理的话。

    宋信说:“你们几个感慨真多,话越说越糊涂,把你们自己都带进坑里。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包括我,都感觉自己好像能指点江山,说的道理能写一本圣经,其实所有人都像轻浮的尘土一样,与其说我们找不到方向,还不如说因为懒,不去尝试,每天可以有大量的时间看手机,为什么不去尝试做一些事情。”

    刘洵注视着骨架那两个黑洞洞的眼孔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为什么学医,因为我爸是医生,所以我也跟着学医,在我记忆中全是我爸穿白大褂在医院上班的场景,我爸一直很忙,连家都住在医院病房楼后面的家属院,从小我就目睹人的生老病死,我也见过病人家属抬着死去的病人在医院闹事,我不知道我从小形成的对人性和生存的理解对不对。”他说完惨惨一笑,握住骨架的手。

    几个人谁也没说话,风吹着树枝簌簌作响。刘洵一直在抖腿,估计是烟瘾在作祟。我小时候也是喜欢胡思乱想,脑子里装着许多问题,一直以为只有我自己才是有主见、有思想的人,原来每个人都一样。

    今天是最后一节解剖课,今天放学后就再也不会来这里上课。仔细审视一遍教室里这几位为医疗教育做出重要贡献的人,想想自己多年以后是不是也要躺在这样的教室。

    似乎每个人脑子里的道理都掏了出来,谁也讲不出再深刻一点的话。人都喜欢故作高深,希望能用自己的道理去影响别人,有意无意去罗织一些废话,甚至谎话。

    “咣咣—”,教室后门被人重重地拍个两下,我们四个都回过头向后看去。只看见一个肥硕的身影矗立在门前。

    是隔壁班的殷正,跟谁都自来熟,没什么心眼,讲起话来如哼哈二将一般震耳欲聋。每天上课时都提着个能装二斤水的“富光”牌塑料杯,里面泡着素雅的杭白菊,闲着没事时就捧着杯子欣赏菊花。

    “咋不说啦?我站在那里听老大会儿了,你们几个酸腐文人又在炖鸡汤。”殷正把水杯放桌子上,拉个板凳坐下,裹紧黑色羽绒服,脖子缩进领子里。

    殷正坐稳后用脚尖戳一戳刘洵的脚尖,说:“你的烟我吸一个。”

    刘洵苦笑道:“我戒烟了,以后可能不再吸烟了。”

    殷正也不经常吸烟,看见别的同学在吸烟,他就上前笑嘻嘻讨一根,也不管熟不熟就跟着侃大山,别人看他像熊猫一样憨拙,也可以跟他侃侃而谈。

    “哦,那我也不吸了。我一直站在后面,你们都没发现我,你看你们道理讲得一套套的,说起话来像个哲学家,俺是农村出来的,只会说良心话,年轻人还是务实好,”殷正打个哈哈接着说“吃饱饭才踏实,睡足觉才稳当,俺农村人啥也不想。”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比谁都会掉书袋,‘在下姓殷名正,字虚己,归德府人氏’,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字。要不是我跟你同乡,谁他娘的知道归德府是哪朝哪代的事。”我说。

    “这真不是我的本意,都是我爷教我的,他当了半辈子的乡村语文老师,上大学走那天他教我说的,他说上了大学要做个有学问的人,首先自我介绍得有文化。我的名和字都是我爷给起的。”殷正说完,斜着眼睛压低声音继续说“你听说了吗?镇上最大的那家饭店的老板娘跟店里的一个厨子搞破鞋,被老板捉奸在床,把那厨子打得都住院啦,老悲惨了。

    “那天老板去市里进货,跟几个朋友一块喝酒,晚上本不打算回来,给老板娘打电话说不回来了,谁知半夜又回来了,老板娘还跟厨子在床上办事,被老板逮个正着,你想想这捉奸在床多刺激。”

    殷正拧开杯子喝口水,品一品接着说:“你看他店里生意多好,这一下弄得他后半辈子挣再多钱也没啥滋味。我第一次见那老板娘时就觉得她肯定会出事,那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还吊眼梢。”

    建光笑道:“是不是把你的魂也给勾走了。说的跟你在旁边看似的,还绘声绘色的,给老板通风报信的就是你吧。”

    “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听食堂卖拉面的说的,我当时一听就不觉意外,依老板的性格是不会离婚的,太老实啦,还有俩孩子,打碎牙也得往肚子里咽。”殷正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

    我们四个相视而笑,没想到殷正这么喜欢操心闲事。那家饭店我只去过一次,门朝哪我都记不起来。

    宋信说:“以后咱们哥几个讨老婆找对象,得先让殷老弟给把把关。”

    殷正说:“《麻衣神相》我也是略知一二,论看面相,在座各位都不及我殷某人。”

    刘洵笑道:“以前算命先生说我一身官相,我看都不及殷贤弟分毫,你看殷贤弟这方面大耳,标准的官相,跟朝鲜的金书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说:“你说这话我不抬杠,这面相在哪都能吃得开。”

    放学铃声响起,外面开始喧闹起来。

    3

    建光拿起书说:“该去吃饭了,咱们去吃饭吧。”

    刘洵说:“你们先去吧,现在食堂人正多,等会人稀了,我跟老宋再去。”

    “那就再拉呱会,我也不是多饿,等会再去吧。我发现这喷空,还真能当饭吃,前俩星期,我跟王远在寝室喷哒一天,中间就啃一包方便面。”殷正说完伸个懒腰,左右扭了两下脖子,颈部关节咔咔作响。

    建光走到殷正背后,双手捏住他的两块大腮帮,笑道:“你看你就这张嘴长得最争气,既能吃又能喷。”

    殷正很能耐烦别人拿他开玩笑,任由建光掐他的脸,不一会建光掐得双手油光,在他肩上揩了揩。

    刘洵说:“胖胖是个人才,到哪都能吃得开,咱几个说不定以后还得给他打工。”

    “放心吧,苟富贵,勿相忘,等我以后拽了,不会忘记哥几个,话又说回来,牛B不是吹的,依我现在的能力,想飞黄腾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以后你们几个要是发达了,别忘了我就行。这些年我连这一身肥肉都没减下来,以后娶老婆都比较棘手,我得定个五年计划,把我这二十年攒下的肥肉减下去,入学体检时我的血压和血脂都是一览众山小,这几个月我晚上都不敢吃饭。”殷正悲凉的说。

    宋信说:“虚己兄的字起的着实贴切,多符合你的内心渴望,你爷还真是有远见,从你出生就告诫你少吃饭。”

    殷正说:“我这是祖传的肥胖,我爷那个年代,肥胖是首要择偶优势,传到我这变成了劣势,真是传统文化的糟粕。”

    “莫愁前路无知己,来年个个都似君。等毕业后虽然都当不了大官,但个个肚里能撑船。”建光说。

    “好啦,不说这颓气话,没意思,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感觉过得咋样,跟你们之前想的一样不。”殷正说。

    “第一天来的时候挺失落的,不过我也认了,自己没好好学习,来这里也不亏,虽然这里比较偏僻破败,正适合我,生活的挺自在的,没有噪音,也没有雾霾,清早看日出,黄昏看日落,挺好。”我笑着说。

    刘洵说:“我来这里的原因很简单,我爸让我来的,我的高考志愿都是他给我填的,他是医生,所以我以后也是医生,我也认为干啥都一样,去哪都一样,都是换个地方吃喝拉撒。”

    “你们知道吗,我知道我考多少分之后,几乎哭了一下午。我一个一米七的彪形大汉,躲在村后野地里哭了,心里什么感受?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做了那么多题,还是连个本科都没摸上边,来到这里我也想明白了,不管咋样还是要学知识的,就像俺爷说的‘知识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给你一万块钱还是花完,只有你脑子里的知识是永远不会贬值的’,既然没有学历,但不能没有知识。”殷正说。

    “有些人整天喊着我不服,却没去跟命运抗争。不管你服不服,先充实自己才是不服的资本,话不能说太多,也不能听太多,否则就会没主见。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如果没主见,我们的思想就会被炸成碎片。我从高中大门出来时有种《肖申克救赎》中布鲁克斯出狱的感觉,你突然不知所措,甚至排斥外面的世界,不想走出这里,离开你每天朝夕相伴的人,离开你每天活动的这小片区域是多么难受。三年来虽然我没去学习课本上的知识,但我把时间全放在我想学的知识上面,别人学习只是为了考大学,我学习只为了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刘洵说。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没有行人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窗外的草地上落下几只觅食的麻雀。我们几个人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聊,散伙去食堂吃饭。

    推开实验楼的玻璃门,抬头望一望阴暗的天空,像一幅泼墨山水画,一轮暗淡的白日在密云后忽隐忽现。

    高二时我送走辍学的同桌,当时就是这样的天气,一路上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当载着他远行的汽车消失在路那头,我也不知道他这是鲁莽还是勇敢,我们的前途很少有能自己决定的,全靠学校里的苦读,那时候认为离开学校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要一离开学校,好像人生就一下陷入无边黑暗。我也是懦弱的,只空想理想的美好,不去反抗现实,敢反抗的人早就被扼杀在幼儿园了。以前一直以为殷正是个头大无脑、吃饱不闹的憨货,原来他也想的挺多的。

    我们走到食堂时,卖饭的窗口已经没人在排队,大厅中央坐满了一手拿手机、一手扒饭的人。油腻的地面让鞋底打滑,各种饭香味飘来,着实让人嘴里流涎。

    “胖胖—”我听见有人在喊,不过谁也没在意。

    “殷大胖!”似乎是有个女孩在喊殷正,殷正环顾四周,寻找谁在喊他。

    “我在这里,眼往哪瞅。”坐在众人中的一个女孩冲他招手。是我们一个大班里的裴聆,她放下筷子向我们走来。

    “嗷,这么巧,吃的啥饭,需要帮忙吗?这方面我还是比较在行。”殷正摇头晃脑的说。

    “不需要,看见你过来老想掐你两下,咋这么晚来吃饭,菜都凉了。”裴聆说。

    “不怕凉,打包带走,放暖气片上热热就行。我们宿舍的暖气片功能强大,不但能烘干裤衩袜子,还能热饭。”

    “真恶心,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像你一样胡吃闷睡,比猪还脏。”

    “我还算比较干净的。最起码是家猪,不用化妆都比你白。你知道野猪吧,不但黑,牙还有点龅牙。”说完殷正故意呲着牙笑笑。我也注意到裴聆带着牙套。

    裴聆怒气上来,攥起拳头锤在殷正的肚子上:“讨厌,死胖子,不理你啦。”转身跑回饭桌那里,坐下后又冲我们望一眼。

    我们买好饭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吃饭,食堂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一半,收餐盘的声音咣当咣当响个不停。

    我们饭吃到一半,裴聆双手拎着几杯奶茶走过来,放在我们的餐桌上说:“胖胖,给你们买几杯奶茶,慢慢喝,别客气。”

    我抬头正好与她目光相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微笑着眨眨眼。

    “正愁吃饭没有汤喝,下次哥请你喝酒。”殷正笑嘻嘻地说。

    宋信拿起一杯奶茶塞进我手里说:“谢谢美女,老董最喜欢喝奶茶了,还不谢谢聆聆。”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喝奶茶,我正想谢谢她,她笑了笑转身走了,跟着她的三个室友一块。她们四个都是非主流装扮的集大成者,浓妆艳抹,四个人的发色都不一样。

    建光吸一口奶茶,乐呵呵地说:“别看殷大胖这个憨憨,还挺有女人缘的,让哥几个情何以堪。”

    殷正得意洋洋地说:“这算啥。”

    宋信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奶茶里没有奶,只有奶精。”

    吃完饭后走出食堂,外面已经下起盐粒一样的雪,没有人走过的路面上积攒了薄薄一层雪渣。

    午饭后困意袭来,此时天气阴沉。正是睡觉的好时辰,刚走到宿舍楼门口就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各种臭味,如迷魂药一般让人立刻想蒙头大睡。紧接着是音乐声,玩网游的喊杀声,更刺激的是其中有个宿舍看日本电影时也装上低音炮,几乎能传遍整个楼层。

    我们互相道别,各回各屋就寝。

    4

    一觉醒来,发现屋里更加阴暗,窗户上雾凄凄蒙了一层小水珠,看不清外面是什么景象。

    我坐在床边意怔一会儿,缓过神来后看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一看表居然睡到将近四点钟。

    强打起精神穿好衣服,走到阳台上拉开窗户,寒风立刻让我精神抖擞。雪虽然已经停了,还时不时落下零星几片大雪瓣子。

    大地万物看不出它们的本来面目,全是白茫茫一大片。我将窗台上的雪撮起,抛下楼去。此时此刻,良辰美景,如果不出去浪一圈,岂不是暴殄天物。

    我推开隔壁宿舍门:“建光,走,出去浪一圈。”

    “去哪浪,下星期就要考试了,还不赶紧背书。”建光坐在床上捧着书说。

    我把他的书抢过来丢一边说:“走呗,弄瓶小酒,几个小菜,花园木亭底下小酌几杯。”

    “你去吧,我不去,还有好多东西没背,我可不想挂科。”他又拾起书背起来。

    “建光啊,你也太不懂风情,此时此刻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时候,董兄,我陪你去。”王远撂了书从床铺下来。

    “知己啊,王远兄,背上你的吉他,抒发一下你的才华。”

    “容我去洗刷一番,稍等片刻。”说完将毛巾掖进裤腰里,提起暖水瓶,端着盆子走了出去。

    殷正似乎是听到这里的动静了,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扫视一圈说:“老董,大冷天去哪玩?带上我吧,在宿舍老寂寞。”

    “算你一个,兑张嘴就行。今天我请客。”

    王远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一番后,给他的吉他调了调音,背着吉他跟我们一起下楼了。

    雪刚停,不算太冷,空气被擦拭得异常清亮,树枝上落满雪,殷正使足劲跺在一棵树上,雪哗哗往下落。

    路上已经被踩的污浊不堪,操场那边传来游乐场里的欢闹声,原来里面挤满了人在打雪仗,雪球如飞蝗一般。

    在操场边上我们看到班里著名的女汉子孔晶晶正骑在林越身上捶打,表情如怒目金刚,旁边几个人拉都拉不住,林越抱头求饶。

    我们仨站在路边看傻了,拉个同学一问才知道林越玩野了,拿个雪球塞进了孔晶晶的后脊梁里,被暴走的孔晶晶追着打,抱头鼠窜的林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孔晶晶顺势骑在他身上打。

    转过操场走进学校超市,买了一堆小零食和一瓶牛栏山。此时天之将暮,所有的路灯刚刚亮起,灯光照在白雪之上,光辉耀眼。

    花园远离人群,下过雪后显得更加寂静,两条相交叉的路将花园分割成四块花坛。这个季节花木已经完全凋零,只剩下镶边的万年青还是绿的,被白雪覆盖。

    我们走到花园中央的木亭下,将酒打开放在桌子上,酒香开始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殷正带来了他的小台灯,正好足够照亮整个桌子。

    四下寂静,王远将酒缓缓倒进杯里,给我们每人端了一杯。他泯一口含在嘴里,似乎在品酒。

    殷正则一个劲地往嘴里撂花生米,“咯吱咯吱”嚼个不停。

    我端起酒杯也喝一口,辛辣刺喉,还略带苦味。

    “很多人迷信酒这东西,认为喝酒是种能力,千年文化沉淀下来的酒却像牛饮水一样灌进肚子里。”王远将酒倒在手掌上摊开,放在鼻子下闻。

    殷正嘴里边往下咽边说:“有几个真正喜欢喝酒,全是在装X,几杯下肚可以把牛X吹得震天响。”

    王远笑道:“殷兄每次都有独特的见解,一针见血,见血封喉。好多事在你这,一句话就能说明白。”

    我将酒杯摇起,看着酒绕着杯沿转圈,一口饮下,头上泛起一阵眩晕。微弱的灯光照在他俩脸上,恍若隔世。雪中饮酒,醉意微醺。无数往事像烟花一样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一到喝醉时心里既兴奋又难过,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感觉全身都飘起来,云一样飘在天上,俯瞰人间,好像感觉自己老牛X,谁也比不上。

    “脑子转地特别快,想起很多人和很多事,很多想见,但见不到的人,很多想干,但没去干的事。”我说。

    “嘿嘿,你是典型的那种自作多情、无病呻吟的人,你把别人看得很重要,别人根本不会念你三秒钟,你也就是闲着没事瞎操心。”殷正说。

    “人总是喜欢听谎话,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骗自己,是又能怎样,不是又能怎样,我不像你,啥事都不往心里去。”我说。

    王远掏出他的吉他说:“你俩想听啥歌?我给你们唱一段,仅限流行歌曲。”

    “老男孩吧。”

    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王远弹地很认真,冰冷的手指虽然有些僵硬。

    我听着他的歌声,不禁跟着轻轻和。端起酒杯走到花坛边,从万年青叶尖上握一把雪放进嘴里尝一尝。天色阴暗,夜中四顾,茫茫无所言。曲歌杯酒,灯下雪,意酣然。

    由于忘词,王远唱到一半就停了,手指来来回回只弹那一段曲调:“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在回来。”反复唱了好几遍。

    殷正从他手里接过吉他,胡乱拨弄起来,嘴里自顾自的哼唱。

    我们都有些上头,我对着夜空大喊一声,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四野。

    王远粲然一笑,端起酒杯说:“畅快,来,再喝,好久没这么带劲过,能认识二位仁兄,三生有幸。”说完一饮而尽。

    我和殷正也跟着一饮而尽,再冰凉的酒,咽下去都是热的,这一杯下去后彻底蒙了,听他俩说话的声音都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看着他俩的脸都好像是在看雕像。

    殷正用筷子夹花生米都夹不稳,干脆下手抓,我有些口不择言:“大胖,你说你以后咋办?这么胖能找到媳妇吗?我为你后半生深深担忧。”

    他瞪着俩眼珠子说:“我又不让你养,瞎操啥心?”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看别人都是拿你的胖开玩笑,只有我关心你的终身大事。”我说。

    “别说了,说多了都是泪,从小因为胖我成了一个村的笑柄,谁见了我都得先戏弄一番,捏捏脸,掐掐咪咪头,我都无所谓了,什么也不去想。”殷正说。

    “终于知道心宽体胖的原因了,每个人都有不堪的小时候,过去的就遗忘吧,长大了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王远说。

    “以前没想过长大后要干什么,小时候被老师连哄带骗,一个个想当科学家,当警察,考清华北大。等到高考填志愿时一个比一个作难,不知道选啥专业,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毕业后能找个少干活多挣钱的工作。上学是让人变勤奋了,还是让人变懒了?”殷正说。

    “每个人都被灌输过考清华考北大的观念,我能记得我爸妈对我说过最早的话就是考清华北大,我那时候哪懂这个?还以为是青蛙背蛋,以前人迷信鬼神,那考大学是不是也算一种迷信?”王远说。

    王远走到花坛中,在雪地里走来走去,印上他杂乱的脚印。走到一片灯光亮堂处,向后一仰倒在雪地里说“大胖,来给我拍张照片,拍清楚点。”说完张开双臂拥抱天空。

    天上又开始落下小雪粒,天已经黑透,腹中酒劲翻涌。路灯旁一棵樱花树全身披雪,花坛里的草坪被雪覆盖,平坦如海边的沙滩。

    殷正拿着手机走到王远跟前,给他连拍了五张照片,拍完后王远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回到亭子下又饮下一杯,抓起吉他弹起一曲不知道名字的乐曲。

    这时一对男女也走到这里,可能也是想到亭子里玩,看见我们仨糙爷们在这里喝酒,便怏怏地走来了。

    王远放下他的吉他说:“刚才那女孩身上的香水味你们闻到了没有?有点刺鼻,比较廉价。有部电影叫《闻香识女人》,张海经常说护理班的女生放的屁都是香的,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闻屁识女人’。”

    那香味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很快被清风缓缓带走,但是足以让我们躁动一阵。望着香味远去的方向,瞬间感觉杯中的酒是如此冰凉,浇在心头更是凄凉。我们仨不约而同地饮下一口,过了许久,那香味才从心头散尽。

    我说:“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

    “你说的是啥?”殷正问道。

    “没啥,一段佛经,道理谁都懂,还是会瞎胡想,明明对这些情爱欢欲不屑,却还是会心里躁动。”我说。

    殷正说:“你说的不是废话吗?都没一个好人,心里想的啥,还能瞒住吗?看着你道貌岸然地坐在这里,好像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其实你的眼睛已经把那女孩的衣服全扒了。”

    王远笑道:“殷哥哥语言真犀利,话糙理不糙,在欲望面前人人平等,不分高低贵贱。”

    酒醉以后所有的虚荣似乎都得到了满足。我笑着仰望深不见底的夜空,如同遨游四海般畅快淋漓。

    一瓶酒还剩三分,我想给他俩再倒上,他俩都捂上酒杯,纷纷摇头不再喝了。我提着酒瓶走到花坛里,将剩下的酒洒在雪里。

    这里的夜还是这样寂静,那方的人还是那样遥远。我大口呼吸这清冷的雪味,脑海里抑制不住地在回想以前的事情,有悲伤的,有快乐的,有遗憾的。即使知道那不过是如梦幻泡影,可还是充满无限眷恋。

    他俩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垃圾扔进垃圾桶里,王远也背上他的吉他。

    我说:“这么早就回去吗?找个地方再去遛遛吧。”

    殷正说:“你带路吧。”

    5

    路上的雪被踩瓷实了,像经过打磨的大理石。我们走在路灯下,细细的雪花在灯盏下交织飞舞。路上行人很少,我们也不怕摔倒,借着酒劲在雪地里信步游走,大声地说笑,一直走到学校的大广场。

    广场中间照例是一杆银光闪闪的不锈钢旗杆,国旗在风雪里飘扬。旗杆前照例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共同举着圆球的雕像。

    殷正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手机拨通号码说:“喂,启明,我在学校呢,你吃饭了吗?好...行...,你想吃啥?...那给你带份韭菜炒蛋盖饭吧。...你那还有开水没有?...那你等会,我一会就过去。”

    “啥事?”殷正挂上电话后我问他。

    “差点把启明忘了,他还没吃饭呢,下雪了路太滑,我帮他带份饭回去。咱们回去吧。”殷正说。

    王远说:“每次想到他心里总是说不尽的悲凉。”

    我们走到餐厅里叫了一份韭菜炒蛋盖饭,打包好拎回宿舍,走到一楼距离卫生间比较近的一间宿舍,殷正推开门进去。张启明正坐在床边看书,旁边放着他的一双拐杖,他患有脊髓灰质炎,上半身健壮魁梧,两条腿却瘦如玉米杆。

    殷正将饭盒放在桌子上说:“饭来了,快趁热吃吧。”

    张启明拎起床上一袋小蜜橘说:“谢了,快吃橘子,你们仨喝酒去啦?好大的酒味。”

    “小酌了几杯。”殷正笑道。

    我边剥橘子边环视他住的房间,四张上下铺只住他自己,屋里东西很少,除了书和衣服没有其他的东西,靠床的墙上帖着李小龙的海报。

    张启明揭开饭盒的盖子,舔去盖子上沾着的一粒米,慢悠悠地吃起饭来。

    “我也挺喜欢下雪的,但只能坐在窗前看,下着雪你们几个去哪喝酒啦?”张启明说。

    “跑到花园里喝去啦,冻得刺啦啦,手指头都快冻掉了,几个人一个比一个会装X。”殷正说。

    “以后没课了,我也不去班里了,这本书你帮我还给冯丫头。还有件事,我的休学手续办好了,过几天我家里人就会把我接回去,我家人给我找个神经外科的专家,要去上海做手术,再做半年的康复训练,如果运气好,可能会摆脱一个拐棍。这一学期没少麻烦你,天天帮我打水......”张启明还没说完就被殷正打断了。

    “别说这,好好治病,其他的别想,等你明年回来还是好兄弟”殷正说。

    寝室里暖气热烘烘的,烤得我们面红耳赤,我们仨把外套脱掉放在空床上。

    我走到窗前说:“启明兄,我想打开窗户透透气,酒劲烧地难受,你不嫌冷吧。”

    “没事,你开吧,如果不够凉快,我这里还有个小风扇。”张启明笑道。

    “风扇就不至于了,外面得风足够凉快,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小酌几杯。”我说。

    “真羡慕你们几个,比李白都会浪,下雪天我都没出去过。”张启明说。

    “这值啥,俺们仨架着你还能把你摔了?吃好饭带你出去浪一圈,我给你当拐棍。”殷正说。

    “别了,不想麻烦你了,我身子笨。”张启明说。

    殷正借着酒劲谝能,瞪着双眼说:“我就喜欢麻烦,这活我今天干定啦,耶稣都拦不住,背也得把你背过去。”

    张启明摇头苦笑,估计后悔说出那句话。

    吃完最后一粒米后,张启明穿好衣服,拄着双拐从床上站起来说:“走,我们出发。”

    刚走出宿舍楼,殷正扶住他的胳膊说:“路上滑,把拐棍让王远扛着,我和老董架着你,放心,没事的。”

    王远接过拐棍扛肩上,在前面探路。我和殷正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在冰面上缓缓挪动。

    他的眼睛怀着朝圣一样的神情,看着纷纷下落的雪花,在桔色的路灯光辉里,雪花翻滚奔涌。

    雪落在我们身上,落在我们脚下,每次呼吸都能感觉到雪花吸进肺里,融进我们的血脉里。

    我们走的很慢,没走多远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我看到王远头上结了冰,将他用发蜡定好的发型压塌,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也是硬邦邦的。

    走到一片空地上,上面的雪没人踩过,很蓬松,张启明从王远那里要过拐棍,走到空地上。地上的雪被他踩地“咯吱咯吱”响。他迎风抬头去直面飞袭而来的雪花,一只手执拐在雪地里胡乱戳打。

    “殷老弟,董兄,王兄,今天非常感谢,活这么大我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站在雪里看雪。”张启明微笑着对我们说。

    “启明,莫说谢,都是兄弟,只要你高兴,我也高兴,想去哪,只管说一声。”殷正说。

    “我上初中时,学校虽然离我家不远,可每次都要走十几分钟,有一次突然下大雨,路上也没个避雨的地方,我就在雨中走了十分钟,虽然有个老大爷愿意骑三轮捎我回家,我还是拒绝了,以后淋雨的时候更多,只要我自己能做到的,我决不会麻烦别人,包括我爸妈。”说完他拄拐在雪地里走来走去,走到一棵树下倚在树干上。

    我们仨也在雪地里各自乱走,酒劲已经完全过去。摘下眼镜擦干净,看到此时的景象如一幕舞台剧,黑洞洞的夜空如幕布,一盏路灯只照亮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白雪铺满地,我们的脚印在雪地里如玉中瑕疵。

    “你看这雪多好看,咱几个大老粗也吟不出一首诗来,想想关于雪的诗,只记住毛爷爷的沁园春。”王远说。

    “我记得一首‘雪落大平原,风起望城南。如梦无所留,欲问已忘言’。”张启明说。

    “这是谁写的,咋没听说过?”我问道。

    “我写的,上高中的时候写的。”张启明说。

    “没看出来,启明兄还会写诗,让我猜猜这最后一句必有深意,如梦无所留,欲问已忘言。这‘梦’一定是一个人,对不对?不用瞒着兄弟们。”王远说。

    张启明只是嘿嘿地笑。

    “看到一朵好看的花谁不喜欢?有的人只是站在旁边看,有的人则摘走拿手里玩。”王远说。

    四个人在雪里狼狈不堪,鞋子已经湿透,冰冷而沉重,路上变得彻底安静,只能听到我们踏雪的声音。

    “以前以为人一到二十岁就会变得成熟,长达成人后啥事都能想得开,独立生活。马上就要跨进二十岁了,发现自己越发单薄,还没有以前想事情想得开,以前没那么多欲望,看事情看得简单。现在欲望多了,看事情都繁琐了。”王远说。

    “长相好,还有点才艺的人都有点这样的毛病,矫情。”殷正说。

    张启明拄着拐杖走到我们跟前说:“该回去了,别冻感冒了,今天玩的带劲,真的,好长时间都没有像这样痛快过。”

    我最后再看一眼路灯下的树冠,落满雪的树枝在灯光下闪耀。我们黑色的影子在白雪上摆动,在这个黑与白的世界,但愿永远不会失去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