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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城市的幸事

    去年秋天到我的老师尤敏先生家做客,她请我喝西湖藕粉,吃黄桥小烧饼。因为她刚从苏杭和南京回来,又因为她本是苏州人,向来喜欢江南点心。西湖藕粉端上来,扑鼻一股桂花香。先生说:“是新鲜的桂花糖,从杭州带来的。刚买来时,香得不得了,这一路走回来,香味已经淡多了。”

    我听得出话中怀乡的那点惆怅。至于桂花糖,久居北方黄土高原的我实在没有多少资格说三道四去品评。我又曾见过几棵桂花树呢?但我知道在我老师的家乡,在江南,或者说是在昔日的江南,做桂花糖也算是三秋的盛事胜景之一吧?

    我很喜欢到老师家做客,这怕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在老师这里,常有某种意外之喜。比如这样一小碗西湖藕粉,比如这应时应景的新鲜桂花糖,东西也许并不值钱,难得的是“应时应景”这四个字。在暮秋的北地,想起斜阳中的满觉陇,想起《迟桂花》,想起“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前人词章,喜悦或感慨,是这一小碗点心盛不下的。

    冬天去老师家,若赶上吃饭,也不须客气,坐下来,喝的是老师刚刚暖好的黄酒,绍兴加饭或花雕,里面加几粒话梅,那纯粹是为了迎合我这个北方学生的口味。

    有一次说起张爱玲,我说她在《半生缘》里写到一种南京的小菜,叫莴笋圆子,是把莴笋腌了盘起来,中间塞一朵干玫瑰花。春节老师招饮留饭,一大桌盛馔里面,有一小白瓷碟,碟中赫然摆了几只绿莹莹莴笋,只只中心开一小朵紫玫瑰。老师笑道:“特为你准备的,张爱玲的小菜,是亲戚从南京带来的。”

    老师的丈夫梁先生是南京人,有亲戚从南京来,带只板鸭盐水鸭或鸭胗之类是可以想到的,带来家制的腌菜——莴笋圆子,若不是老师特意托付了,谁会想到带这种东西来呢?这是整个春节期间,我吃到的最有味道的东西。

    如今有一句话,叫“吃气氛”。为此很有人不惜一掷千金。水晶吊灯进口墙布红木餐桌都打在菜价里了,当然还包括玫瑰花、KTV以及小姐的微笑等等。路易十三是“气氛”,波尔多干红、轩尼诗XO是“气氛”,龙虾船是“气氛”,玉米棒子和老南瓜也是“气氛”,只要你肯花钱。花钱买来的气氛,或辉煌,或高贵,或典雅,或怀旧,但它总缺少一点什么。

    就像精彩绝伦的假花。

    还有另外的气氛,大约已被我们遗忘了。比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再比如,“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还比如,“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样的气氛和情致,可是买不到的。

    所以,在今天,在我们日益进步和喧哗的城市,能有这样一处地方,为我们安静而从容地保留一小碗应时应景的西湖藕粉和新鲜桂花糖,保留几只故事性的玫瑰莴笋圆子,应该说是我们城市的幸事。

    上面这段小文,写于1996年6月,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尤敏老师,早已移居海滨城市大连,和女儿一家生活,而她的丈夫梁先生,则因罹患癌症去世多年。梁先生生病,住院,手术,化疗,这期间,我们几个学生,和尤老师一起,共同经历了那折磨人的一切。记得最后一次我和李锐去看梁先生,他已是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却笑着,对我们说:“等我出院了,我请你们去吃海鲜,去‘海外海’。”

    我也笑着,回答说:“好,我们等您请客。”

    其实,都知道,那已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了。

    自梁先生往生后,尤老师也曾回过几次我们的城市,我们去先生家里看望她,却再也没有吃过她亲手烹制的美味。往往,是就近找一处饭店或者咖啡屋,大家随便吃一餐便饭而已。没有人比我们更明白,在这个城市,我们的老师,只剩下了一座寥落的空屋,而没有了一个人间烟火的家。那些美好的日子,如大风吹落的花瓣,永别了。

    2018年深秋于京郊如意小庐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