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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假如没有“非典”

    假如没有“非典”,这个春天,真是风和日丽。“风和日丽”这样美好的词汇本来是我的城市所担当不起的,但今年春天是个例外。几乎没有沙尘暴,没有“扬沙天气”,从我家阳台上望出去,常常可以看见远处蓝天下西山清晰的轮廓——那是我小时候看惯的景色,我说过,这种时候,总是让我硬不起心肠来说这个生养了我几十年的城市的不是。

    这个春天,风调雨顺,去年一冬多雪,是北方少见的多雪的冬天。也不知是不是雨水丰沛的缘故,今年的菜,分外好吃。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蔬菜了。白萝卜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水灵灵的,又脆又甜,无论是凉拌、做排骨汤,还是和肉一起红烧,都好吃得不得了;或者,干脆就切成段,当水果吃,更能吃出蔬菜天然的滋味。还有黄瓜、豆角,几乎样样都精彩。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今年的蔬菜简直如同奇迹。

    假如没有“非典”,这将是一个多好的春天。早就计划好了“五一”长假之前要陪父母去河东一游。我父亲一直想去黄河边看看永乐宫壁画,那边的朋友也早早地为我们做了安排,我们在电话里商讨着此行的路线,壶口瀑布,蒲州关帝庙,永济普救寺,等等,她甚至安排了我们在永乐宫里住一宿!在永乐宫投宿,是此行最精彩的所在,也是我最盼望的事,它使一次普通的观光旅游有了某种悬念。我不知道这座恢宏的道观、那些神秘的壁画,在寂静无人的深夜会带给我什么,这猜测让我隐隐激动。但是现在,不行了。

    这个春天我丈夫本来要赴上海,参加一个中英作家的活动。上海有我们许多的朋友,现在,更不同了,现在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我们的侄女小红枣和她的父母住在这个城市。小红枣一直很喜欢她的姑父,她喜欢她的姑父胜于喜欢我这个姑姑。平时,给我们打电话,若是我接听,她就会说:“我不是找你,我是找李锐。”现在,去上海,就意味着和不满四岁的小红枣见面,上海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亲人的城市。春节时,朋友为我们送来了新小米,是真正的“沁州黄”,太行山里农民自己种的,秋天刚打下来,金灿灿的,里面没有一粒稗子。丈夫就说:“这小米别动,我要给小红枣带去。”“沁州黄”煮出的小米粥,是她很爱吃的东西。现在,“沁州黄”和留小胡子的姑父,都去不了上海了。

    仅仅几周之前,还在电话里,和子丹、方方计划着一次远行。方方说要开车带我们去江西婺源玩儿。大家先到武汉集中,我们从山西,子丹从海南,再约上几个别的朋友,从武汉出发,一路东去,下九江,登庐山,逛景德镇,最后到达婺源。我们差不多是纵贯整个江西了。这计划多么激动人心,且不管能否成行,可以自由地、海阔天空地和朋友一起设计未来的出行计划,原来竟是这样一件幸福和奢侈的事情。

    现在,我们生活在“疫区”,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字眼,仿佛和现代人、和科学如此发达的21世纪一点不沾边,我们只是在那些古装片的电影里认识了这个词,认识了瘟疫。还有那些所谓的科幻型的“灾难片”,印象最深的大概要数索菲亚·罗兰在20世纪80年代主演的影片《卡桑德拉大桥》,那时,我们是观众,我们在欣赏人“想象”出来的一场灾难。在现代人这里,真实的“灾难”,可以是战争,可以是空难,可以是车祸,可以是洪水,可以是大地震,可以是航天飞机失事,可以是股市狂跌,可以是种种,种种;但是,无论如何,似乎永远不会和“瘟疫”搭界。在我们心里,“瘟疫”属于被我们埋葬的古典。它果然被埋葬了,在新世纪,我们有了一个新名词——公共卫生事件。

    其实,“疫区”也并不可怕,大多数人很坦然,很平静。只是,街上的人少多了,也没有什么车辆。往日我们总是抱怨交通不畅,抱怨塞车,现在好了,现在每一条大路都空空荡荡,一下子,显出了我们道路的辽阔,你想在上面开飞机都可以。突然安静下来的马路和街道,让人感到压抑。原来,熙熙攘攘、乌烟瘴气、大小车辆将马路塞成水泄不通的实心,这种平时叫人心烦意乱,叫人跳着脚骂娘的情景,竟然是,平安,竟然是,幸运和——幸福。

    生活中原来有那么多时刻是值得珍惜的,比如,随便跳上一辆出租车,自由地,去这儿,去那儿,坐在司机旁边,听他们慷慨激昂针砭时事。我们城里的出租车司机,特别喜欢发牢骚,发牢骚是他们宣泄生活强大压力的方式:关于银行贷款、关于各种费用、关于糟糕的路况……现在他们都戴上了口罩,口罩堵住了他们的嘴。和一个沉默的、怪诞的口罩相比,发牢骚,原来也是活力四射的、壮硕的生活的一部分,是为和平锦上添花。

    现在,去我父母的家,需要一张通行证,许多小区都实行了封闭式管理,我们把这叫作“守土有责”。这是战争的语言,战时的语言,忽然间,生活这辆列车,就驶出了常态之外。不久前,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喝着茶,看一场直播的战争。这就是21世纪呀,我们可以作为观众观赏一场千万里之外真实的战争,观看死亡和流血,主持人还要诚恳地对我们说,“谢谢您的收看”,我们在收看别人被逐出了生活常态之外的非常时刻,只有“非常时刻”,才具有收看或观赏的价值。总算,有一天,播音员告诉我们,巴格达正在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巴格达这座拥有五百万人口的城市回到了它生活的常态,也就是,我们喜欢说的,生活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

    可是,什么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什么是生活的常态?不需要凭一张通行证而自由出入你居住的小区,不需要戴口罩逛大街,不需要听到对门邻居咳嗽就感到害怕,可以随心所欲出入饭馆、酒楼或者泡吧?……也许,正相反,每一个平安的、和平的日子其实都是生活的意外,需要人百倍地珍惜、珍爱。可我们是多么漠视、多么不懂得珍惜这意外的、也是脆弱的恩赐啊,一直要到灾难来告诉我们真相。假如没有“非典”,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天,丈夫给同是“疫区”的朋友西川打电话,他家里没人,打到了手机上,西川在电话里说:“我正领着小满意放风筝呢。”小满意,是他儿子的小名。“我正领着小满意放风筝呢”——这句话,让我丈夫心里一阵暖和。无论如何,生活在继续着,这就是它坚不可摧的迷人之处。我们抬起头,看见蓝天上一只静物般的风筝,就像神的言说,我们听不懂,却深深感动。

    2003年5月9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