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莱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太阳如此厌烦过，不论是头顶炙烤众生的红日，还是眼前这个金发耀眼的少女。在来这片沙漠之前他曾无数次祈祷，不要再和那些神棍们扯上任何关系，但是向神祈祷不要遇见神本来就是个伪命题。额头上的圣印就像一个诅咒，这不同于世人所遭受的那种腐蚀理智的诅咒。正相反，圣子的刻印带来的诅咒让他时刻遭受着来自理智的折磨。

    在他十二岁那一年圣诞节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一场巨大的诅咒降临在村子里，除了莱恩，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化为尸骨。当他在那一天自然醒来，正奇怪于没有被教堂的敲钟声吵醒时，却发现整个村子陷入了死寂。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发现村民们躺在床上的躯体已经僵硬干枯，他们的眼神空洞，黑色的斑纹浮现在每一个人脸上。玛利亚修女曾说过人都是用神明用泥土捏造的，那当时的景象能再好不过地证明这一点。所有人都变成了干瘪的泥像，回到了被捏造出前的模样，而灵魂则被诅咒腐蚀殆尽。

    在卡拉尼亚大陆，诅咒是对于拥有智慧的种族最大的威胁。它会随机降临在这片大陆的任何人身上，逐渐吞噬人的理智，最后让人变成没有思想的石头。有人说诅咒是地狱中恶魔使人发疯的低语，而有人说诅咒是神明降下的对于人类罪恶的惩罚，但所有人都坚信不疑的是，对神的信仰可以避免诅咒降临在自己身上。

    莱恩的村子所经历的这次诅咒似乎前所未闻，诅咒悄无声息地爆发，没有一点预兆，而所有村民在一夜之间死去。莱恩在这场诅咒中是唯一的幸存者，但是他额头的圣印却破裂了。这场诅咒惊动了教会，在诅咒发生几个月后，教会的祭司们姗姗来此。他们对这个之前甚至不曾在地图上有标记的村子进行了简单的风水考察后，认定诅咒的源头在于年幼的莱恩，并将他视为弃誓者通缉。当时莱恩额头的圣印已经碎裂，所以除非神亲自跳出来为他辩护，否则他是一定会被钉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如果没有人出手相助的话。

    在躲避教会追杀的这些年来，他再也没有做过一次礼拜。难道只有跪拜才能活下去么？经过时间的洗礼，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在圣堂前一坐一整天来祈求食物的男孩。那些回忆早已尘封在心底，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他们真的有罪吗？那个小村庄，究竟是为什么会遭受如此沉重的诅咒？

    他忽然记起年幼时曾在福音上看到的一句话，那是他在无所事事地祈祷时曾瞥到的语句。福音上绝大部分的内容他都看不懂，但唯有那一段语句他却能轻易理解，而在修女和其他人眼里那却是看不懂的复杂符号。那段话的大致意思是：在圣城的西北面埋藏着能救赎罪人的圣物。

    所以他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来到了这片沙漠，希望找出那编写福音的人，还有所谓的神明，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这把配剑跟了莱恩十年，与他一起历经风雨，现在却被他用来刨土。他确实顺利找到了那个书中标记的地方，巨型乱石堆的摆放和他记忆里福音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可是这里仍是圣城外围的沙漠，除了沙子和石头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只好往地下刨。在烈日下干活让他汗流浃背，幸好圣子的体质让他能够忍受高温。自他圣印破碎之后，他便失去了祈祷的能力，空留一副圣子的躯壳。

    在年幼时，他经常在村子的农田里看村民们耕地。作为圣子他当然不可能去碰农具，一些和他同龄的孩子早已下田干活，而他们连续一个月的劳动换来的成果，莱恩只用半天的祈祷便能做到。但是，人年轻时总是更喜欢挥舞长柄武器，而不愿枯燥地干坐着。有一晚上他偷偷一个人跑出来，想试试与大地做斗争是什么体验，结果没几下就把手磨出了水泡，从此再没碰过农具。现在他反倒有点怀念锄头了，因为用锄头刨土至少不会不小心削掉脚趾。

    “我觉得你还是放弃比较好，堂堂一代圣子沦落到这副模样，作为神官我都觉得丢人。”

    此刻太阳已经西斜，慢慢接近沙漠的地平线，但是炙热感丝毫未减。莱恩抬起头，看见在正对着太阳方位的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个金发的少女。她穿着普通的仪祀礼服，日轮于她背后闪耀，落日的余晖在她周围形成一片光晕。

    莱恩不屑的哼了一声：“你是神官，我还是玉皇大帝呢。小女孩别在沙漠里乱跑，小心被弃誓者抓走卖掉。”他低下头，继续他的挖坑作业。

    那个少女轻轻拍手，忽然流沙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辛辛苦苦挖的坑掩埋。莱恩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从坑里爬出来，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不用再白费力气，圣物已经不再这里了。”女孩跳下巨石，在她着地的一瞬间，热浪沿着沙地席卷而来，吹了莱恩一脸沙子。这时莱恩才发现，他看见的日轮光晕并不来自太阳，那光辉其实是这个女孩背后的装饰。

    “既然你不记得了，那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神官日夕，神明大人的左眼。”女孩左手捂胸，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她低下头，用金色的瞳孔直视着莱恩：“圣子莱恩，我来是想提醒一下你，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真的要在这里虚度光阴么？”

    莱恩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神棍们的折磨。这些谜语人满嘴信仰道德，故弄玄虚，来这里的决定果然是错的，他就不应该信什么福音。

    “我就在这挖个坑，都要管这么严，还会惊动神官，我没有在拯救世界真是不好意思啊。”莱恩说，“不过神官大人这么日理万机，一定有在好好为人类谋福利吧，怎么会有闲心情来管我这个早就被抛弃的圣子？”

    “你真是自作多情呢，”日夕说道，她周围的光芒过于耀眼，莱恩勉强才能正视她的脸，发现她的脸上带着一些轻蔑，“被抛弃什么的只是你自以为罢了，圣子的职位你一直没有失去，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恢复圣子的能力——向神祈祷便能心想事成。作为圣子也并不是要你拯救世界，但至少你作为七使徒的门面，总不能落魄到被安上弃誓者的头衔被教会通缉吧？”

    “鬼知道这能力有什么副作用，再说了，如果我真的有心想事成的能力，为什么还会发生那种事？没有那场诅咒，我会落得这个境地？”莱恩反问。这么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现在正是完美的对线机会，对方居然自称神官。在信徒的阶级中，第四阶星辰不只有圣子，而是由包括圣子在内的七个职位共同组成的，而星辰之上便是神官与神明，那是凡人无法达到的高度。作为神官不可能不知道诅咒发生的缘由和内幕，教会可以蠢但神官可不能蠢。

    “这我可不清楚，那场诅咒发生在晚上，不在我的管辖时间段里。”日夕眯眼轻笑，接着摆出了个严肃的表情，“不过现在可不是聊闲事的时候，我是来向你传达神谕的。使徒——圣子莱恩，现在你有一个任务，去拯救一个陷入苦海的人。”

    “转移话题倒是一流啊，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莱恩感觉很好笑，面前的这个人有空把他埋进土里，却还让他去救人。

    “因为神官不能亲自干涉众生私事，只能依靠使徒来执行神谕，说到底只是传达命令的工具人而已。”日夕回答，“即将遭受不测的人身份为教会信使，他在前往圣城的路上遭到了弃誓者的劫掠。现在他正在向这个方位逃亡，神明大人希望你能帮助那名信使安全抵达圣城——以此来昭示神明对众生的庇护。”

    “这是把我当工具人才对吧，别开玩笑了。教会把弃誓者的名号在我身上安了十年，现在却要我给你们昭示什么庇护？怎么没人来庇护我呢？”莱恩越想越气，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贩卖的奴隶，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你不是想要赎罪么，遵守神明大人的意愿就是最好的赎罪方式。”日夕微笑，“教会的权力在使徒们手上，我有必要声明一下神明大人并不对教会的一些行为负责。而我的使命只是传达神谕而已，你自己有权选择道路，如果你今后命途不幸，还请不要责怪命运没有眷顾你。”

    日夕周围的空间逐渐变得虚幻透明，接着随着一阵光芒闪烁，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背后的落日重新开始照耀光辉。而跟刚才那女孩的光芒比起来，太阳似乎也不那么灼热了。现在沙漠上，只剩莱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所以倒是先把我弄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