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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二 缄默

    我从那灰暗的长梦中醒来。

    我起身来到窗前,白色的昆仑城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远处的高山洁雪,隐于云端,如同传说中的仙神之流。

    我合掌搓起了一团焰火。又是稀疏平常的一天。

    我离开窗户走向几案,坐定后,开始回味起方才的长梦。那白色的手臂,正欲为我注水泡茶。刚放好茶叶,我一抬眼,打断了她的动作。片刻后,她调好水温后,滚烫的水流便落入杯中。

    这让我想起了梦中那张蒙面的脸。这个梦过于真实,以至于让我将其和几百年前的记忆产生了混淆。那个时候,我们那群孩子集体蹲坐在那个灰色房间的一角,尚且不清楚自己还要面对何种的折磨。有几个人颤颤巍巍的,试探性的看向那张蒙面的脸,而一抬眼,他们便如此刻的这只手一般,条件反射般的停下当前进行的动作。只不过,前者基于的,是预设的指令与算法;而后者,则仅仅是源于恐惧。

    至于更多的什么,我所能知道的,那一天,那一批一共一百二十条人命,除了我和老白,无人活着走出,那个灰暗的房间。

    茶叶在滚烫的水中翻腾,在杯中或上或下。如人的一生,运命浮沉,死死生生。

    算起来,老白绝尘遁世,至今也有百年之久了。中央图文馆那个距离地面一百二十米的九号房间,那是他最后的人世居所。在那里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完成了他理论的最后部分。也是在那里,他见证人类所有的希望化作绝望。原以为无数战火浴洗后的种群会迎来真正的曙光,却未曾想到重新被筑立于大地的,不过是通向另一片荒芜的残垣。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在那间整洁的,一反常态的房间里,我第一次,从老白向来坚定的目光里,读出了慌乱与不安定。“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假如没有我们与我们发动的战争,人类,或可以不用像如今这般,清醒的面对苦痛与消亡。”他喃喃道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沉默不语,因为我无法肯定他的说法,也找不到否定他的理由。

    最后他将二十年来的研究成果交付我保存。他不打算发表,并告诉我除我之外,希望我不要透露给其他人。然后,他整理衣服,穿过窗户,消失于无尽的夜色之中了。

    我没有去追他。其实只要愿意,我可以立刻得知他的去向,他的位置,但我没有。我知道,他想离开这不完整的第二自然,去更广阔的第一自然,流浪。与我不同,虽然他还有很长的寿命,却是有限的。以正常的人类伦理而言,我放任他离去的行为近乎无情。但我知道,于我于他,甚至对于大家,这都是最好的决定。一来,我需要保存他的这份研究成果,二来,他也需要我留在这里守望人类。这种默契是心照不宣的,或许,这是我和他,也是和大家,从那个暗无天日的死人堆里,艰难地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的一种习惯。

    茶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我喝下大半,水流再一次,从白色的手臂间,倾泻而下,再次注满杯子。

    或许几十年后,我会接收到老白最后一次生命体征的闪动。最后,在这颗星球的某个角落,发现他那具瘦削的尸体。在埋葬他之前,我会剥去他的上衣,再去看一眼他身上的那十七道伤痕。在我们手刃了当年的恶魔之后,我曾多次想帮他消去,这代表往日痛苦回忆的痕迹,他都拒绝了。最后一次,他半开玩笑的讲:“可以哦。但是,得等我死了之后。”

    白色手臂递给我那个名为“孤白-第六十二号手稿”的档案盒,算作是她察觉我短暂情绪波动,而作出的回应。我伸手,想要打开,却终究还是没有触及,将手缓缓放下。片刻之后,她也缩了回去,转身便去归档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才意识到那是老白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

    我抿了一口,那杯味道已略微变淡的茶水。起身,又一次看向窗外,随即又转向这个房间靠背的墙壁。

    我又一次搓起了一团火,并将其不断延展、放大。这透明的焰火最终铺满了这面墙壁。这终究不是真正的焰火,然而我已经叫习惯了。当年羽月为了研究手我中搓出的这团焰火,独自一人坐了十几年的冷板凳,最终把那一一沓厚厚的数据资料,锁进了中央图文馆的地下室。她告诉我,未满百年,绝不可启。

    一个两个,皆是如此。

    我再次抬头,墙面上的焰火,已然绘出了一幅北域昆仑的全图。虽然这样的行为是舍近求远,大费周章,但我仍然乐此不疲。这份算得上是自制的地图,除了可以显示实时的地下管线交通状况外,还能看到地上的情况。今日天气很好,故而在庭院、公园中信步、交谈的人不在少数。

    作为世界岛的中央城市,北域昆仑却并不算大。甚至可以这样讲,几百年前的人们,若是得知这是他们未来的大都会,定然会觉得我是在戏耍他们。因为单从体量而言,它甚至不如东京这种曾经的超级都会,倒是和上海相近。只不过,二者今日尽皆不存,早已凐灭于,历史的滚滚烟尘之中了。

    建城之初,我没有预先设想过,要把这座城市设计成什么样。考虑到它作为中央城市,便从经纬度与方位切入,破土动工。一块一块如拼图一般,修建出一个个坊市。它们面积相同,长宽相等。在以太球尚未大规模投入使用,全球地下交通管道也没有构建完成前,街道还短暂地承担过市内的交通。而如今,街道已经完全沦落为划分不同坊市间的线条——当然,短途的行程,例如临近坊市间,邻里的交流往来,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步行的。在主流交通的重任让位于地下的今天,人类反而更加重视地上世界的美好。今天,车水马龙虽然早已在城市的表皮销声匿迹,却让“人”这一主体,更能感受到“自我”在城市中的真实存在。

    无数以太球在粗细不一的管道中快速穿梭。顺着最粗的那一根,我的目光缓缓向上移动。最终,在这张地图最中间的一个方块停下。

    叩时坊。

    中央图文馆今天人并不算多,毕竟大部分的人都处在相对静止的状态,方便计算。艺术馆人多些,但也显得比较空旷。大剧院有两个会场已经坐满了。至于博物馆,几乎算是没有人了。

    自老白走后,大图文馆我便基本没去过了。考虑到每年,图文馆都会在年末晚间,进行原有规模上的自我整修维护。这座记忆中的建筑,说不定已经大变样了。尽管从这透明焰火的显示来看,主体结构几乎大差不差。当然,细枝末节的差异,只有等到我今天去实地流连其间,才能够全部指摘清楚。

    我熄灭了这铺在墙上的焰火,向着以太球充能的那根管道,走去。

    自住进这房间以来,我一次也没有使用过这东西。我自身的移动,无论是速度,还是便捷程度,都使得我没有用它的理由。作为发明者,云慈倒也没有强求我用过这玩意。当年他所有型号样机的实验,都是我主动帮他完成的,对于它,倒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我想起了我们还在那座兵工厂的日子。记得那天晚上,云慈一边调试着一台九穹铩①,一边和我畅谈他构想的未来交通。那是一种球状的透明舱,悬于高强度的透明管道中充能。个人的脑内意识与其控制系统相连。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直接坐进去。在了解你要去的地方后,它会进行最优道路规划。设计上,所有的以太球都是互联的,所以,它们会在出发前,规避在地下高速行驶中的,同伴。

    当年在讲到“同伴”二字时,我们俩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能让我们这伙子人感到触动了。

    “嘀——”

    透明舱门的开启终于打破了这房间长久的缄默。

    这是北域昆仑又一个稀疏平常的早晨。

    ①九穹铩,蛊子进行大规模战争而使用的一种自动武器,现已全面停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