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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七章 伟大 的苏轼(五)

    秦观早年寂寂无名,经人推荐认识名满天下的苏轼。但他们的相识过程是这样的:秦观先模仿苏轼的笔迹和笔意,在他们约定见面的寺庙的照壁上题词。苏轼到了之后,恍惚半天:这地方我来过吗,还题过词?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经人点破才大惊叫绝,原来是秦观这小子冒老夫之名呀!

    如果有粉丝跟秦观见面,一定对不上号:眼前这个长相粗犷的男人,真是写得一手唯美婉约词?确定不是代笔?一般人想象中的婉约词作者都是白面书生,但秦观的样貌,最大的特征是“多髯”,胡须茂盛。他的师友们一旦聚在一起,就会拿他的长须开玩笑。

    有一次忍不住了,秦观“反击”说:“君子多乎哉?”这是《论语》里的话,秦观巧妙借用,强调君子不嫌胡须多。

    没想到,苏轼笑着接了一句:“小人樊须也!”这也是《论语》里的话,樊须是孔子的弟子,苏轼在这里玩了个谐音梗,“樊须”即“繁须”,调侃秦观胡须多是小人。

    这样欢乐的时刻,是苏轼生命中的常态,但对秦观来说,却颇为难得。如他所言,“不称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开口笑,一月亦无二三”。毕竟他的一生,逆境远多于顺境,而他偏偏学不来苏轼的豁达。

    秦观的祖父虽是进士出身,父辈也入仕,但家族经济条件并不宽裕,还需要致力于农业生产。秦观曾自述,其家有“敝庐数间”,“薄田百亩”,但由于“聚族四十口”,日常开销所费不赀,“田园之人,殆不足奉裘褐,供饘粥(稀饭)”,所以他时常感叹:“家贫素无书。”他的妻子徐氏,家境好得多,出身高邮大族,“金钱邸第甲于一乡”。不过,从秦观后来的生活困境来看,岳父一家对其扶持应该十分有限。秦观十多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那时候他还年少轻狂,豪放度日,不太懂得父亲之死对他意味着什么。等到年岁渐长,家族生活日益陷入拮据,他才深刻感受到,父亲之死意味着家族责任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按秦观自己的话说,他不得不“强出应书,侥幸万一之遇”。他必须走上士人上升的唯一通道——科举之路了,尽管内心是抗拒的,但家族的责任压倒了个人的自由。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只看得到家族,而看不到个人。家国一体,在家族中尤其是在处于逆境的家族中,做一根顶梁柱是整个社会赋予你的使命。而家族中的个人,往往没有自主选择的空间。比如唐代大诗人王维,人称“诗佛”,但在父亲很早过世后,作为家中长子,他必须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大半辈子都“佛”不起来,只能很现实地谋科举,谨小慎微地做个小官员。

    很多我们熟知的历史人物,都曾像我们现实中的每个人一样负重前行——只是经过时间的淘洗,我们只看到他们成功的一面,而忽视了他们困苦的另一面。

    30岁以后,那个豪放的秦观“死”了。取而代之,他的内心进入了痛苦困厄的状态。他经历过不止一次科举失意,也经历过全家族的饥荒。最低谷的时候,他说自己“气血未衰心已衰”。

    元丰八年(1085),37岁的秦观终于考中进士。但也是在这一年,他将自己的字“太虚”,改为了“少游”。太虚是指宇宙,也指道家的道,如秦观所说,自己早年“好大见奇”,认为天地间的事都很容易。如今他读了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从弟马少游绝意事功、淡泊求安的故事,若有所悟。“愿还四方之事,归老邑里,如马少游”,遂改字为“少游”。考中进士,向来被认为是光宗耀祖、人生得意的盛事,但奇怪的是,秦观只是兴奋了一下子,然后怅然若失。早年那种豪放奋厉的精神,在这重要的时刻却蜕变为退避的生活态度。是否在冥冥之中,他已预见了自己将在官场上遭遇的悲剧?不得而知。但秦观的确是一个内心极其柔软和敏感之人。

    北宋党争的激烈,超乎我们的想象。进入仕途后的秦观,身处其中命运浮沉,内心实际是恐惧的。他给友人的诗中,含蓄地说了一句:“蚁斗蛾飞愁杀人。”他想过逃离,舍弃功名,归隐乡邑。但家族的重任世俗的牵累,终归让他无法听从内心的召唤。在送弟弟秦觏赴任地方为官的诗中,他在说弟弟,实际也是说自己:“道山虽云佳,久寓有饥色。功名已绝意,政苦婚嫁迫。”

    人生有太多无可奈何。他只能强忍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允许自己崩溃:“夜参半不寝,披衣涕纵横。”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秦观进入仕途的前八年,正是宋神宗死后,高太后掌权、新党遭到清算的元祐时期,被归为苏轼门生、旧党成员的他,仕途理应顺风顺水才对,哪有这么多的愁苦和眼泪?但实际上旧党内部的倾轧,不亚于新、旧党之间的权斗。而倒霉的秦观,常常沦为旧党内部倾轧的靶子。

    元祐三年(1088),秦观被召进京,准备担任馆职。正遇上程颐的洛党与苏轼的蜀党斗争得厉害,结果秦观遭殃,未能如愿。直到一年多后经由范仲淹次子范纯仁的推荐,才任秘书省正字,大约相当于校对典籍的清职。仅仅一年后,他又受到洛党成员的攻击,朝廷随之取消对他的任命。仕途反反复复,对于政治与人心,秦观早已心累不堪。究其原因,北宋政治斗争中,生活作风问题是搞倒对手的切入口。秦观因为早年流连青楼的经历,被认为行为不检点,洛党的人由此突破,攻击他“素号獧薄”,“刻薄无行,不可污辱文馆”……在秦观受到洛党弹劾的过程中,每次都牵连进苏轼兄弟,导致事情越闹越大。这是洛党的人希望看到的结果,却是秦观最不愿看到的,他被裹挟在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宋代程朱理学对青楼女子的偏见,连带着对写婉约词的文人也产生了极大的偏见。南宋的朱熹就认为,跟着苏轼的人都是轻薄文人,行为失检,这其中秦观又最糟糕,要是这些人聚在朝廷上,天下何能致太平?所以传统中国政治宁可要伪君子,也不要真性情。

    但实际上,被认为行为失检的秦观绝非“渣男”。他对女性甚至沦落青楼的女子都有一种同情的理解。他有个侍妾叫边朝华。当他后来被贬出京后,生怕连累边朝华受苦,遂送她回到其父身边。但边朝华不离不弃,又跟过来,“玉人前去却重来”,秦观只好再次遣她回家,并对她说明“此度分携更不回”。尽管他自己内心十分不舍,肠断伤心,但从为女性的角度考虑,还是做出了这个决绝的决定。他的爱情观,即便放在今天,也是十分健康和正确的。

    他最著名的词作之一,是借七夕节写的爱情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七夕》

    可以说此词一出,其余爱情词尽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或许正是他在仕途受挫之后遣还边朝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