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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过度

    阿宜回到家中,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之后,爬上自己的小床,这时已是夜里九时了。常时阿宜八时前就已经睡了,阿宜盖上薄被,闭上眼睛,本要睡去,眼前却又浮现出那西国舞者的身影。只见那女郎舞步回旋,如穿花绕树,龙蛇飞腾,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影象,都栩栩然从阿宜眼前缓缓流过,竟似乎比先前亲眼目睹时还要清晰明白,而耳边又恍惚传来连绵的金铃振响与鼓点起落之声。阿宜奈了片刻,刷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也不睁开眼睛,就照着眼中所见形象节奏,依样跳起舞来,只是跳舞之时,那铃钏击打之声如何自有节奏,身周如何有电光旋绕,阿宜怎地也是弄不清楚,只得干脆抛开不管,只一心模仿那女郎的舞姿舞步。

    一轮圆月高挂中天,明亮的月华水一般透过窗户,流泻在阿宜床前,映出阿宜身影,先时看去还颇有迟滞笨拙之感,不多时已渐渐有了模样,越来越是流畅优美,虽没有那西国女郎起舞之时的诸般声势气象,只论动作节奏,倒也有七八分相似了。

    一轮圆月高挂中天,明亮的月华明亮的月华无遮无挡地洒落下来,照在洛水之上,银白色的江水静静地流淌着,洛水之上的大小船只此时都已落了帆。先前那艘大船之上的小阁之内,博山炉香烟袅袅,两名女郎半跏而坐,双目微合,收拾四方流入的种种纷繁复杂的精神思绪,于来回振荡之际,一一理顺安抚维系,这是两仪观的大道根本。

    先前那跳舞的女郎忽然“噫”了一声,睁开眼来,目光转向洛阳城内,若有所觉。

    过了片刻,她转头看向先前击鼓的女郎,发出无声的征询:“老师……”

    击鼓女郎低眉不语,半晌道:“叶海雅,我也感觉到了,那女娃儿确有天份,然而此地乃中山国境,洛阳地界,玉虚观本院咫尺之遥,非是粟散边地可比,那先前与那女娃在一起的少年,显然就是玉虚门下弟子,那女娃自己,自然也是中山种民,非是外邦暂游到此之人。我两仪观与玉虚观一向互通音问,相安无事,我们不可贸然造次行事,致犯玉虚忌讳,多所惊动,反为不美。”击鼓女郎的回答同样默无声息。

    “那么该当如何?”

    击鼓女郎不答。

    叶海雅无奈,依前趺坐思维,过了半晌,终究按捺不住:“老师,总要去看上一看的。”

    击鼓女郎不答,良久方道:“也罢,且先去看看再说。”

    “好。”叶海雅眉间露出喜色,站起身来。

    “为师与你同去。”

    “嗯。”

    击鼓女郎起身,两人不走门户,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阁前那昆仑奴兀自危坐,全不知晓。

    两人一出窗口,身形便似与月光同化,全无踪迹可寻。不多时,恍恍惚惚之间,两人已立身在阿宜家数丈之外的一棵大树浓密的枝叶之间。

    则天门楼之上,小炉火暖,赵无忌手煮咖啡,焦香四溢,与二三弟子同饮,忽然有些感应,往下看了看,只见月白风清,洛水东流,银光闪烁如万鱼同游。

    “老师,有什么动静么?”几名弟子问道。

    赵无忌再感应时,空气中那本来就微不可察的奇异波动早已消失。

    大概只是错觉吧,赵无忌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阿宜家外的大树上,两名女郎的目光透过窗户,看见阿宜正翩翩起舞,宛然已有了八九分模样,不想这女娃儿天份如此之高,兼有如此心志,只是看过一次,就能记住叶海雅这套纷繁复杂的达罗嘉德之舞并将之重现,虽然她无人指点,不知其中真正关窍,但也是世间罕见的资材了,轻轻放过,确实可惜。

    “老师,记得弟子当年学这达罗嘉德之舞,老师教了我三遍。”

    “这女娃儿果然天资出众,确是胜过你当年,慕你舞道之心,也是一片志诚,否则焉能做到?只是,此时此地,确然为难。”

    “罢了,只看她自己缘法如何了。”

    “老师可是想到什么法子?”

    “叶海雅,你那水晶手串带着么?”

    “在呢,老师有何作用?”叶海雅褪下腕间一串水晶手串,交给老师。

    叶海雅初入两仪门下之时,常用这水晶手串记录自己与老师的舞蹈,学舞之闲,便加以比对印证,对修行大有帮助,不过近年已然很少用它了。

    “就这样吧,这水晶手串有一十八颗,记了你入门之时的一十八支舞蹈,你将这水晶手串留与这女娃,以后如何,看她自己造化缘法了。”

    “唔,这样却无师长提点,同门印证。”

    “总好过将她带走,惊动多方,天下之大,有此天份之人虽然难得,总也不止这一个,徒弟你也不要太过执着了。”

    “是,老师。”

    “你可将先后次序设置好,休教错乱。”击鼓女郎将水晶手串又交给叶海雅。

    “弟子理会得。”

    叶海雅接过手串,将十八颗水晶由浅入深,设了解开次序,又对着水晶,默语数句。

    “可设置好了。”

    “嗯。”叶海雅轻轻抬起手腕,将手串送入阿宜房间。

    “走吧。”击鼓女郎转身离去。

    叶海雅又看了阿宜一眼,随在老师身后,一同出城,依旧回到洛水舟中,小阁旁那昆仑奴虽然忠心警觉,但两名女主人去了又来,终究是全无所觉。

    阿宜闭着眼睛,在房中一遍一遍地跳那达罗嘉德之舞,也不知跳了多久,最后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觉已是清晨六时,秦苏叫她起床,阿宜穿好衣服,一家人下楼同吃了早饭,胡不为自去铺中,秦苏送阿宜去下院前院上学,顺路把菜买了。

    阿宜进了下院,上了两节课,第三节是算数课,今日本该由子腾轮值授课,却换了另一名老师。阿宜课后问那老师,老师说子腾请了假,大约是在准备过度之事。

    阿宜听了欣喜非常,又不由得为子腾担心,心中激动,接下来的课便没太认真听。

    待得午时,数千学生在下院吃了饭,便散学各自回家了。

    依着惯例,阿宜最近散学后都是要去胡不为铺中帮忙的,今天散学后暂且不走,往道院后院走来。后院是预备法师、预备辅士以及法师们修行居住之所,和前院的学校原是分隔开的,中间是一条大路。阿宜出了前院后门,走过大路,到后院门前张望,后院另有门禁护卫,不许阿宜进去,问他子腾过度之事,门禁摇头不知。

    阿宜正在着急,忽见张明志、赵明真两人从门口不远处经过,阿宜忙挥手呼唤。

    明志明真听得呼唤,停下脚步,转头看见阿宜,走到门前道:“原来是胡家小妹,有什么事么?”

    “辅士哥哥,听说法师哥哥今天过度,可已成功了么?”

    “原来是这事。”明志笑道,“子腾师兄已入虚室,不过过度仪尚未开始,大约要到午夜子时,一阳初动之时,方才真正开始焚香行香哩。”

    “虚室?是在何处?”

    明真向后院之内指了指:“喏,看见没,那高耸的小山崖便是麒麟崖,麒麟崖上有个小房子,就是虚室了。”

    阿宜抬眼望去,见后院深处,远远地有一孤崖耸立,大概有三四百尺高,崖顶长了一棵树,树下确实有座小屋。

    “辅士哥哥能带我去看看吗?”

    “胡家小妹,你倒是关心子腾,只是外人不可进后院,虚室乃过度要紧的所在,更是禁绝喧哗干扰,我们也没有办法的。”

    “辅士哥哥……”

    “制度如此,我们确实也没办法。不过你可以从那边转过去,”明真指点道,“那边虽然也不能进入后院,但离虚室很近。”

    阿宜谢了明志明真,就要跑过去,明志笑道:“胡家小妹太着急了,现在不用过去,方才我们已经说了,子时才行香,按以往经验,要到黎明才见分晓。”

    “噢噢,谢谢两位辅士哥哥,我只是先过去看看。”

    明志明真笑着摇摇头,自进后院操演武技。

    阿宜依着明志明真指点,跑到后院侧后方,这里虽然也有院墙,但果然离那麒麟崖很近,看去只有二三百步远。

    阿宜又左右看了看,见院墙外长了一棵高高的那罗树,漆黑苍劲的枝丫伸展在暮春时节湛蓝的天空下,树上的那罗花有碗口大,红得好像明亮炽烈的火焰,一团团一簇簇直接长在漆黑的枝干上,就像那罗树本身着了火在燃烧一般。

    阿宜抱住树干,蹭蹭蹭爬上树去,她虽是女娃儿,身手却极是灵活,爬树在整个学校的小娃儿里也是数得着的。

    阿宜爬上树,站在一根横枝上向麒麟崖看去,树上看得又更加分明了:那麒麟崖下就是一片蓝汪汪的小湖,将麒麟崖与后院其他部分隔绝,湖上也没有桥廊步道。麒麟崖上那树是一棵老松树,旁逸斜出,树下那房子黑的瓦,白的墙,除了一扇小门,一扇窗户也没有。

    阿宜站在树上,低头小声祝祷:“法师哥哥,加油加油,一定会成功。天尊庇佑法师哥哥平安得度,将来成为有名的大法师,活一千岁。”

    “子腾哥哥,我晚些时候再来给你加油。”阿宜祝祷一番,摘下一朵火红的那罗花,别在发间,便溜下树,小鹿一般向胡不为的铺子奔去。

    到了铺子,胡不为见阿宜头上戴着那罗花——那罗树非长到七丈以上,不会开花,那罗花凋谢之时,只会片片掉落,不会整朵坠地——便知阿宜又爬树了,自不免又规训一番,阿宜胡乱应着,帮胡不为理起货来,胡不为也自无法。

    麒麟崖上,虚室之内,四面俱是白壁,一点花饰图案俱无,子腾坐在当中席上,静静冥想,面前一尊博山炉尚无香烟透出。

    昨夜子腾回到下院住处,回想那女郎舞道,与平生所学一一咒文符语印证对照,很是有些感悟,自觉身中本来就将燃欲燃的神火益发蠢蠢欲动。

    时机已至,不可迁延。

    天方破晓,子腾就来到杜若晦所居的静室,告禀自己将行焚香过度之仪。杜若晦确认之后,便叫子腾先入虚室。

    子腾到麒麟崖下湖中依规沐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登上麒麟崖,入了虚室,到此时已是七个时辰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已黄昏,漫天红霞光里,杜若晦与一名老道人走过湖面,慢慢登上麒麟崖。

    “有劳虚静师兄证见。”

    “若晦师弟,我看这孩子没有问题的,师弟毋庸忧心。”

    “大道杳冥,入道方是忧患之始。”

    “你看我二百三十九岁了,尚然未度三劫,在这下院之中聊度残生,死日随时而至,那又如何?人生者天地之过客,光阴者万物之逆旅,今日死,明日死,后日死,总是要死,但能窥见道海一二形容,此生于愿足矣。”张虚静须发皆白,满脸皱纹,拄着一根竹杖,垂垂老矣,可是却自有一股慨然超脱之气。

    “师兄说的是,我将这孩子自小抚养长大看顾,却是过于执着了。”

    “似吾辈将身入道,无有家室子孙,心中别无牵念,师弟养了这孩子,便有了些天伦之情,也是难免。”

    “噫,除了若晦你和明志明真两个孩子,我们这院墙之外似乎也有人在牵念子腾过度之事呢。”

    “是子腾教授的一个女娃,前几天子腾击杀那闯来洛阳的石像鬼,救了那女娃,那女娃父女因此挂念子腾过度之事吧。”

    张虚静点头道:“她父女心地纯良,是知恩之人。”

    说话间天已晦冥,夜已深沉。

    “好了,这孩子已断食一昼夜,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杜若晦推门进了虚室,张虚静随后跟入,杜若晦将一个铁盒放下,张虚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金函,交于子腾:“此中乃是振魂香,子夜时分,你可将此香燃起,便可行过度之仪。”

    “弟子省得。”子腾在席上拜手稽首,双手将金函接过,放在身前席上,博山炉前。

    杜若晦与张虚静退出虚室,将门带上,虚室之中一片漆黑。

    张虚静与杜若晦坐在虚室门前,张虚静从腰间解下一个铜钟,轻轻振了一振。

    “当”的一声清响,在夜幕中远远传了出去。

    张虚静只将铜钟振了一声,便将钟挂在一旁的松树枝上,垂眉端坐,杜若晦也低眉入静,不再言语。

    虚室之内,黑暗之中,子腾听见钟响,打开面前金函,拈一片振魂香,双手举过头顶,口中低颂,瞑目画虚:

    “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

    初发玄元始,皆承大道力,还将上天炁,以制九天魂。

    天上混无分,天炁归一身,本在空洞中,遍体皆虚空。

    第一委炁立,第二顺炁生,第三成万法,第四生光明。

    天上三十六,地下三十六,太玄无边际,妙哉本际尊。

    火炼丹界天尊。”

    将振魂香投入博山炉,稽首一礼,依前默坐,心神沉没于无边的黑暗虚空之中。只见博山炉中,香烟一缕,蜿蜒升起,飘向子腾鼻端。子腾全身上下便泛起一层紫莹莹的光来,只觉周身上下都有巨大的压力往自己挤压而来,一层一层,无休无止,初时尚可,到后来如山如海,无法承当,子腾全身不动,骨节中却仿佛金水沸腾,传来连绵的爆响,爆裂带来的巨大痛楚和高温扭曲了子腾的面庞,汗水一出肌肤,立刻被高温炙烤蒸干。

    爆裂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四面八方的挤压之力仍然在不断升高,子腾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被挤成了虚空中的小小一点,而核心中的温度还在不断提高,子腾脑中一片模糊,几乎已失去意识,幸赖一缕振魂香萦绕鼻端,回旋心间,若有若无,若断若续,灵台这才还能勉强保持一点清明。

    虚空之中那紫色的小点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亮,亮到极处之时,轰然一声,那小点猛然爆裂开来,一时间紫焰翻腾奔涌,流向四方,空中成了紫炎的海洋。

    虚室之中,子腾全身衣袍都猛然往外膨胀,随后砰的一声,悉数炸裂开来,化为飞灰,湮灭无余,子腾全身赤裸,发髻也已与衣袍同时炸开,长发飞扬,漂浮在紫炎海中,全身每个毛孔都往外喷吐着明亮炽烈的紫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毛孔之中的火焰渐渐收敛,不复炽烈煊赫,只薄薄覆在子腾全身肌肤之上,静静地燃烧着。

    永恒的黑暗之中,幽幽亮起一点紫色的光芒来,子腾借这点光芒,往周围看去,只见紫火所照,只有一二步方圆,余外仍旧是无边的黑暗和沉寂。

    只是这一二步所见已足令子腾欢喜非常。子腾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足下海浪奔流,苍苍冥冥,细看时全是咒文结构而成,虽然紫火所照不过身周一二步范围,已然是鲜明活泼,变化无穷。

    第一委炁立。

    一十二年修持,只是摹画记忆比拟各位师长传授的咒文,那都是死的,便如所谓标本化石一般,此刻所见,却是真正活生生的咒文符法,重重联结,映为沧海,腾为波涛,亲眼所见,若可触摸。

    子腾不由自主俯下身去,细细观察舟下波涛之中那一个个或明亮、或黯淡、或简明、或晦涩、或温顺、或凶厉的咒文与咒文之间玄妙幽微、千变万化的联结构建,尝试着用手掬取,果然捞上一串咒文,在子腾如鱼儿一般跳动着,子腾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串咒文,浑不知他已惊扰了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周围风涛渐起,太一之海发出低沉而威严的咆哮。

    风吹拂着,不知何时已冰寒无比,凶厉无比,地呼啸着,旋转着,从子腾全身的毛孔中吹入,子腾身上的热量急速流失,而大海翻腾起来,虽然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具体的光景,料想已然是狂涛如山,只见一点小小的紫光在暴风浪涛间上下颠簸,忽而抛上高空,忽而落入谷底。

    虚室之中,子腾全身的薄焰已然消失,眉间挂霜,发已成冰,整个身体都覆在一层浓重的霜华中,已冻成乌青之色。

    紫光一点,冰风怒号,暗海翻腾,子腾咬紧牙关,竭尽全力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抵抗着暗海的无边威压,只觉得随时都要抵抗不住,身中那一点刚刚燃起的神火若然熄灭,即是身死道消,再不存于世间。

    “我决计不会死于此时,我愿深入太一之海,十步,百步,千步,万步,直至目光所及之处皆天朗气清,海波湛湛。”振魂香微如游丝,却不绝如缕,萦绕灵台,子腾借这一缕游丝牵系,在狂涛怒海之中载浮载沉,一点光华忽明忽暗,只是坚持不灭。

    良久,虚室之外,松树枝上那挂着的铜钟忽然不动自鸣,发出一声清响,悠悠扬扬,荡起在空气之中。

    “成了。”张虚静含笑点了点头,扶杖立起身来。

    此刻是黎明时分,夜色却格外浓重,胜过深夜,杜若晦也站起身来,见虚室虽然木门紧闭,又无窗户,却整个儿都在黑暗中幽幽发出一种白茫茫的微弱却柔和的光来,持久不消,此所谓“虚室生白”。

    果然成了。

    若晦强掩喜色,迈出一步,足下却不知怎地忽然一软,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无故立足不稳,这是若晦入道三个甲子以来从来无有的事情。

    “师弟小心。”虚静微笑,伸出竹杖在若晦肩头虚虚扶了一下。

    “惭愧。”杜若晦不由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