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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中山君

    白鲸在焚风之中急速穿行,无尽的烈火与罡风不停息地疯狂撕扯着它的肌肤,疯狂地吞噬着它的血肉,这头巨大的白鲸发出痛苦的苍凉长鸣,无量水汽结成的庞然身躯被焚风一层层地剥去抽离,到后来只剩下一层稀薄的雾气构成的虚影,若隐若现,将乌拉尼雅号包裹在中央。焚风咆哮着发动最后的攻击,白鲸悲鸣声里,扬起巨尾奋力一拍,焚风旋过,白鲸身躯支离破碎,迅速蒸发殆尽,然而乌兰妮雅号也在同一时间脱出了焚风,七面主帆迎风高涨,行驶在高天之上。船上众人齐声欢呼,纷纷拜倒在地,称颂达摩衍蒂和叶海雅的功德和法力。

    此处已经是昆山国境了,强烈的阳光无拘无束地洒落,无垠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狮子、豹子和鸵鸟在旷野之上奔跑,西那玉河在下方无边无际的沙漠与起伏的群山间流淌,分出无数的支流、大大小小的湖泊,哺育着河边星罗棋布的绿洲与城邦。乌兰妮雅号一边向前飞驶,一边缓缓降低高度向西那玉河之中落去。达摩衍蒂已经回到小舟之中,叶海雅站在桅杆上,心旷神怡:纵然看过世上的万邦与万邦的山川,昆山仍然无愧为天地之间最美丽的国土。昆山,我回来了。她张开双臂,无尽的思维与情绪从四面八方流入心间,清晰、明朗而稳固,远远超过还在焚风另一端时。

    船上的众人站起身来,扶着船舷看向下方,正是一年一度的西那玉河泛滥之时,滔滔洪水从昆仑山的丘墟之间奔腾而来,挟带着巨量的肥沃灰土,整整一百天里都在两岸肆意舒展着身躯,每一处河流都比平时宽阔了十余倍,本来是田地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沼泽和湖泊,一群群朱鹭在大片大片茂密的芦苇与莎草丛中时而起飞,时而降落,河马和鳄鱼在覆盖水面的睡莲间懒洋洋地游动着。

    风中送来睡莲的芬芳,一朵朵睡莲挺出水面,蓝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尽情舒展,直径都超过了一尺,红白二色的大鱼在绿水之中徜徉嬉戏,星龟趴在睡莲巨大的锯齿形紫褐色叶片上晒着太阳,头颈仰起,抬起一只后足,一动不动。第二圣人坐在一块青石上,悠然地看着池塘之中西国迁来的珍贵稀有的巨大睡莲,世间的一切喧嚣都已远去,中山君不敢打扰,屏息凝气站着一旁。

    时间已近中午了,睡莲的花瓣慢慢合拢,明亮如黄宝石的花蕊消失在视线之中,第二圣人收回目光,起身拿起一把修枝剪,走入池塘一边的蔷薇园里,一边行走,一边随手修剪着蔷薇的残花和多余的枝叶。或老或嫩的枝蔓与花朵簌簌落下,中山君跟在第二圣人身后,将那些断枝残花捡拾起来,扔入身边摩尔人抱着的竹篓里。

    第二圣人继续在蔷薇园中穿行,修剪,掐芽,拔草,浇水,中山君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几名摩尔人将方才圣人修剪下来的花叶枝干堆在蔷薇园中的一处角落里,覆上泥土,以作堆肥之用。良久,第二圣人回到廊下,放下修枝剪,在之前那块青岩上坐下,端起一杯清水,喝了一口,才仿佛刚刚看到中山君一样:“主君,你来了。”

    中山君忙拜倒在第二圣人廊下,大礼参拜:“弟子李旭轮,愿圣座深入大道,圣寿无量。”

    “甚么圣寿无量,不过是多活几年罢了,旭轮起来罢,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弟子新从海外得了几株嘉树异木,特来献于圣座。”中山君再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叫身后摩尔人上前,将之前背负的十几篓花树献上前来,第二圣人站起身来,一一看过了,叫中山君暂且将这些花树摆在廊下,候黄昏之时再行栽种。

    “这些花树枝叶扶疏,气味芬芳,确是佳种,我这园里尚然无有,旭轮你有心了。”

    “圣座嘉悦,乃弟子无尚之荣。”

    第二圣人点首不语。

    又过了许久,中山君小心翼翼道:“弟子听闻,近日山门与阴影观在北地交战十分激烈。”

    “主君你总掌万民,机务繁忙,倒也有余暇打听这些事情么?”

    第二圣人声音忽然有些冷冽,中山君吃了一惊,忙再次跪倒在地,深深拜伏。

    “不过,旭轮你既已听闻,心中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来听听吧。”第二圣人的声音稍转温和。

    “是,圣座。弟子听闻,阴影观修那邪道邪法,生人皆受邪道印记,死后能复立世间,纵然已是腐尸枯骨,却也能上阵驱驰,好比火后草根,烧之不尽,伐之不绝,诸位道师虽然法力渊深,但我中山国土广大,天下四方都需巡行镇守,能到北地的道师辅士略有不足,急切间难以尽扫阴兵,所以这阴影观才能与山门多年相持。”中山君跪在地上说道。

    “嗯,确实如此,旭轮你说,该当如何破解才是。”

    “弟子想,霍山阴影观之所以能与山门正法相持,不过仗着他那邪法,鬼神阴兵可以转生不息而已,但我中山人口超过霍山十倍,甲器兵粮更远胜霍山贫瘠苦寒之地,如能扬我所长,集聚百万大军,定能以沧海横流之势,一举摧破霍山邪道。”

    “道法相争,常常并非倚多为胜,我中山百姓虽多,无非乃是平人,并无与咒法相抗之力,如人数多了,反而要各位法师多出心力保护,不然,反而成了那阴影观邪法的资粮。”

    “圣座,泰山有炼符入体之法,蓬山有咒文兵甲之道,我中山玉虚观居天下之中,乃是万法源流,无妨取天下万法而用之。”

    “哦,如何取用?”

    “中山百姓数千万,虽然大多是平人,但若配备蓬山兵甲,按泰山碧游观入门之法操练起来,其实也足够与霍山阴兵相敌,我中山百姓,十人中只消有一人从军,那阴影观如何抵挡?其实也不需十分之一,只消二十分之一,三十分之一,也就够了。”

    “百万之众都配置兵甲操演起来,靡费巨万,难以计数,我中山税赋向来自有定则,这诸般花销将从何出?”

    “圣座,如无山门护持天下百姓七百年,百姓何以安居乐业?又哪里有今日天下之繁华兴盛?阴影观实乃我中山心腹大患,若阴影观得势,我中山百姓哪里能够安稳?若山门要新建兵甲,并无需额外加取百姓一丝赋税,天下各行会首皆愿捐资捐物,为山门分忧,永葆太平世界。”

    “我中山百姓数百年不知兵事,百万之众又从何而来?我等掌教玉虚,天下百姓皆我观下种民赤子,又如何忍心将他们置于汤火之中,与那邪道阴兵作战?”

    “圣座,山门养民七百年,百姓要报山门恩德,正在此时。何况天下平靖,百姓才能安居,我中山百姓受下院教诲,这个道理都是明白的。若山门许可,弟子下山去立起招兵幡来,百姓定踊跃自愿前来,不必征兵办检点,如若不然,弟子任从山门责罚。”

    “哦,我听说旭轮你宫中颇有些碧游师、天工师出入,我看今天这件事旭轮你已经与他们筹谋良久,非是近日才偶然听闻起意的吧?”

    “圣座,弟子确是思量已久。弟子受山门恩德,忝为中山国君,护民之责刻刻在心,日思夜想,无非是如何为山门分忧?如何保天下万方平安?若有僭越失矩之处,愿受山门规责。”中山君深深俯伏,高声回答。

    “也罢,那碧游天工两处山门,虽然也是外道,倒也是正大光明之法,与我玉虚观一向也彼此相安。

    “是。”

    “嗯,如此,这件事旭轮你就去做吧,我叫万福和守拙相助于你,具体怎么招募操演,你们商议罢。”

    “有万福圣者和守拙贤者护持指教,弟子定能成功,为山门分忧。”

    第二圣人不再言语,拿起修枝剪,又走到蔷薇架下。

    中山君再次大礼拜伏,正要退出,第二圣人忽然问道:“旭轮,你母亲有七十岁了吧?身子还好?”

    “谢圣座垂问,托赖山门洪福,家母虽然已经七十岁,身体康强。”

    “听闻旭轮你对母亲十分孝顺。”

    “母亲生我育我,弟子怎能不尽心服侍?”

    “旭轮,听闻你母亲常召些妇人与孩子进宫,是何缘故?”

    “母亲年纪老了,常羡慕人丁兴旺之家孩童欢笑的热闹。但她只生得弟子一个,弟子也只生得一个孩子,年已三十,虽已婚配,却迟迟未曾生养,因此心中甚是寥落,常邀请些妇人带着孩子入宫,看看孩子,问些家长里短,无非打发时光而已。”

    “哦,原来如此,这也是人之常情,也罢了。”第二圣人攀过一根蔷薇枝,淡淡道,“旭轮你看,这蔷薇生长之时十分迅速,花枝繁茂,满园芬芳,十分可喜,养护起来却最是繁琐。肥水固然要给足,修剪却尤为紧要,须当时时在意,刻刻用心,该当剪去掐去的枝芽嫩叶,便当剪去掐去,如此这蔷薇才能根深干壮,花开如海,四季不断。这一根蔷薇枝条虽然肥大,生长位置却不合适,过于突出了些,抢了许多花蕾养分,须当剪掉为是。”

    第二圣人举起剪刀,咔嚓一声轻响,将那根枝条剪断。这里是中山太初峰顶,离地三万余尺,人间虽然正是酷热难当之时,太初峰顶却甚是凉爽宜人。然而就是在这样凉爽清鲜的空气中,中山君背后却忽然流下汗来。

    “好了,旭轮,你去吧。”

    中山君叩首礼别,站起身来,觉得足底有些虚软,山风吹来,汗湿的后背有些凉飕飕的,不由瑟缩了一下,出了园门,慢慢向太初峰下走去。

    不知不觉,半日已经过去了,太阳已有些西斜,不过离日落还远,阳光依旧强烈而灼热。

    乌兰妮雅号降落在西那玉河中,继续向前航行,普列克萨斯皮斯对昆山境内的河流分布、走向与深浅之处了如指掌,即使现在正是西那玉河泛滥之时,流经之处样貌大变,普列克萨斯皮斯胸中也自有图谱,他在一片汪洋泽国之中一边引领着乌兰妮雅号的航向,一边挥手向高空中的小舟道别。

    小舟离开了乌兰妮雅号,独自行驶在四十里高的天空之上,摩诃奴在浑厚的刚气之中奋力扳动双桨,小舟飞速地经过一座座泛滥的河谷,漂浮的绿洲,正是西那玉河泛滥之季,西母大祭之时,缥缈的鼓乐与歌唱之声从一座座城邦之中飘上天空。

    九座金字塔,七座白色,两座红色,出现在远方西那玉河边的高坡上,纯金打造的塔尖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在九座金字塔的簇拥与怀抱之中是西母宏伟的巨像以及巨像下的广场,而后是沿着河岸绵延百余里的白色建筑与房屋。

    白玉城到了。

    摩诃奴停下双桨,小舟在惯性的作用下一边滑行,一边在耸立的巨大金字塔间徐徐下降,广场上一样正在举行盛大的西母大祭,各种香木堆积成的小山在西母巨像前熊熊燃烧,祭肉的馨香随着叆叇的烟云翻滚着升上高空,西母像前巨大的圆形广场上,数万名女郎分成服饰颜色各异的十二队,随着音乐与歌声的节拍在巨大的白玉广场上不停地飞旋起舞,犹如白云之海上漂浮着的道道彩霞,而广场周边的环形阶梯上坐满了白玉城的百姓,正随着音乐和舞蹈摆动着身躯,轻轻拍手。

    小舟向西母像前滑去,一队队女郎轻盈地散开,彩云中出现了一条通道,通向西母像前。

    普洛门内雅站在西母像前的火堆旁,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达摩衍蒂从小舟中跳出,拜伏在普洛门内雅足下,哽咽道:“师姐。”普洛门内雅微微地笑着,拉起达摩衍蒂的右手,柔声道:“达摩衍蒂,你回来了,我入永眠之后,你就是我白玉城两仪观的摩诃朵唯了。”她将白玉的指环从自己手指上褪下,为达摩衍蒂戴上,达摩衍蒂伏地不能起身。

    叶海雅跪行向前,大礼参拜:“伟大的摩诃朵唯,向您致敬。”随即呜咽出声:“师伯。”普洛门内雅向叶海雅微笑,伸手轻轻摩挲叶海雅的头顶:“好孩子,师伯的时间到了。”转身向广场边的阶梯走去。

    广场上的数千名女郎停止歌舞,拜伏在地,普洛门内雅登上七十七级阶梯,来到一座红色金字塔的入口,她转身向众人挥手,雪白的衣裳在风中飘动飞舞。普洛门内雅温雅柔和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响起,在一座座宏伟的金字塔之间回荡:“世间无主,唯有西母,至哉两仪,无量度人。两仪观的姐妹们,白玉城的子民们,愿我们再次相会在西母重临大地之时。”

    普洛门内雅转身走入金字塔,塔门上方的巨石轰然落下,塔门闭合,再无一丝缝隙,巨大的金字塔塔身由玫瑰般的鲜红缓缓变为霜雪般的皓白,这一座金字塔从此永远封闭,直到西母再次降临大地之时。

    广场上的女郎和坐在广场阶梯上的百万白玉城民同时爆发出哭声,人们在哭声中载歌载舞,川流不息地走上西母的祭台,分享着祭肉,七百尺高的方尖碑在哭声和歌舞中自动升起,立在金字塔的正前方。

    达摩衍蒂在西母像前的高台上独自绕着巨大的祭火起舞,比所有九座金字塔还要高大宏伟的西母头像低头看向广场上的人们,氤氲的青烟朦胧了她本来就神秘莫测的面目,左半面洁白如玉,明亮鲜艳,微微含笑,而右半面色作青苍,晦暗阴森,甚是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