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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

    常山。

    多么美好的两个字。

    从早上睁眼的时候开始,娇俏温柔的新罗婢就替颜季明准备好了所有东西,殷勤服侍着他。

    军中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比得上新罗婢。

    想到这儿,他不由伸手想拍拍新罗婢的肩膀,犹豫一下,又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

    颜季明原先在太守府的时候,身边也没什么下人,最多是些负责护卫他的侍卫和亲兵,再者,就是新罗婢和两三个负责服侍的小娘子。

    他后来又觉得没必要让那么多人服侍,连带着把那几个小娘子也打发送去了平原郡,继续跟着颜家人。

    除此之外,就是颜季明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

    转眼间,那些侍卫亲兵有的在沙场战死,有的凭借战功擢升,而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也早已各自有了去处。

    颜季明回来的时候,孙清等人在府衙中等候。

    内宅里,陈设整洁,如同颜季明离开时的那样。

    新罗婢每日始终坐在门口,看着他离开,也等着他回来。

    内宅里只有她一名婢女。

    “这是奴分内之事,何来辛苦。”

    新罗婢微微侧过头,好让颜季明揉的更舒服,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颜季明正要说话的时候,陈温的声音在外响起。

    “节度,不好了!”

    陈温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又喊道:

    “您夫人来了!”

    房门打开,颜季明出现在陈温面前,发觉后者正喘着粗气。

    “十三娘?那有什么不好的?”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她之前还给我的刀鞘还在吗?”

    “末将一直替您好好收着呢。”

    “你把它拿过来。”

    颜季明心里很快就琢磨好了哄李十三娘的办法。

    与李家的亲事,

    是父亲颜杲卿定下的。

    而尚公主这事,

    算是颜季明自己招惹来的。

    无论如何,他觉得要跟李十三娘交代明白。

    自己的那位岳父,当初很显然已经对这门亲事有了悔意,而李十三娘则是自己过来,当面问颜季明要不要娶她。

    要娶她,她就嫁。

    这算是情分。

    颜季明觉得这件事还是很好搞的。

    与公主成亲又不急在一时。

    再过半年,

    朝廷平叛未必能有多少进展。

    但魏博镇的气象,

    必然已经立起来了。

    之前曾多次说过,朝廷的兵力和钱粮大有短缺,除了关内、河东等处,河北其实也是一项极为重要的钱粮征收来源地。

    但现在负责筹钱粮的人,是颜季明。

    只要他不同意,你朝廷且看河北能给你送来多少钱粮。

    到时候,

    别说是让公主做大还是做小,

    就算是颜季明要娶几个,

    都随着他的心意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

    颜季明从沉思中惊醒,看着面露难色的陈温。

    “来的,不止她一个。”

    “还有谁?”

    陈温低下头,一口气道:

    “还有三殿下,以及那位姓李的奚人族长。”

    “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你想去?”

    “不去了。”

    杜甫看着多年后重逢的老友,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真明白了。”

    “只是累。”

    李白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

    “我在长安遇到颜节度的时候,他并未对我做出任何承诺,而到了常山的时候,我讨好他,想要求官做,他就真给了我一个官。”

    “给了多大的官。”

    “给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官儿。”

    “小气了。”

    李白笑道:

    “有时候,他总是很小气的。但那些真正对他有用的人,他总是对他们很大气。”

    “那么,是他觉得你没用,但你却不怨恨他。”

    “是,不怨恨。”

    李白推开门,让杜甫好看清庭院里的一角。

    那儿专门修了个地窖,掀起地窖的板门,可以看见,里面贮藏着大量的酒坛。

    “我还是没找到能让我做高官的人,但我找到了一个能天天请我喝好酒的朋友。”

    “你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不再跟他要官做了?”

    “我真就只是累了。”

    李白老老实实道。

    做官真的很累。

    而李白那时候做的,虽然是城中一个小官儿,但事事都得亲为,每天忙的要死。

    那个官职,属于能浑水摸鱼的,要是无心案牍,每天把事情推一推,根本不会有多忙碌。

    至于堆积的公文、百姓的诉求,又与我何干?

    李白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官。

    自然会累。

    然后就累的不想再做官了。

    是喝酒不快乐么?

    何况在颜季明治下,现在人人都有事做,寻常人只要肯付出力气劳动做事,就不会饿死。

    李白不觉得自己能在里面再起到多大的作用。

    杜甫简直被气笑了。

    多年不见,这个老友还是这幅惫懒心性。

    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

    “寒士居的事,你听说了么?”

    “这是好事。”

    李白毫不犹豫道。

    他早年落魄,漂流各处,苦求官职而不得,其中甚至两次献赋,希望得到玄宗的任用,却并不受赏识。

    反倒是后来因为玉真公主和好友贺知章的推荐,得以与玄宗奏対交谈,大得后者赞赏。

    李白的才学,其实是有的。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若无锦绣心胸,又如何能在玄宗面前对答如流。

    但他所得到的供奉翰林一职,其职责是给天子写诗娱乐。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

    在天子的眼中,

    原来是,

    你很不错了,

    来做我的狗,赏你个脸,逗我开心吧。

    李白最后自个都觉得厌倦。

    然后又是宫人诽谤,使得玄宗渐渐疏远了他。

    好在结局得了个赐金放还,算是抬举。

    相比之下,杜甫半生飘零,半生落魄,只混了个极小的官,不过是勉强糊口。

    他回家中看望家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幼子已经饿死了。

    相比于李百,寒士居这三个字,以及颜季明所施行的政令,无疑是狠狠触动了他的心思。

    李白的年纪,比杜甫还要大十岁。

    但两人现在的样貌,

    反倒是杜甫看上去更为年老一些。

    李白半生,大多豪放恣意,杜甫处处忧思,夜夜叹息,岂能无白发。

    官,

    这个字,

    不光是他和老友半生的心魔,

    又何尝不是天下读书人最痛心之处。

    读书美其名曰是为了明事理。

    但实质上,

    大部分人谁不是为了做官才去读书。

    “你必须把寒士居拆了!”

    和政公主坐在案几后,啜饮一口清茶,声音不缓不急,却是透露出一股凌厉。

    她这次来,本就是想看看颜季明治下的盐铁专营究竟是如何运转,但没想到,她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这是从根本上改了朝廷的选士制度!

    那些人被从寒微时提拔为官吏,他们又会对谁忠心?

    对朝廷,

    还是对提拔他们的那个人?

    和政公主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在座的另外两个女人,则是在气势上全都被她压倒了下去。

    李宜奴没有说话。

    和政公主和颜节度的对话,她没有资格插嘴。

    李十三娘本是带着怒意而来。

    她早已知道了天子赐婚的事,

    她也知道,李家已经被人耻笑。

    但她还是不相信,颜季明对自己所许下的所有承诺都是假话。

    只要...

    不,哪怕你骗我,你...

    很多委屈,很多愤怒,

    但到了公主的面前,听着她对颜季明的厉声诘责,李十三娘心里忽然生出了退缩之意。

    自己父亲,不过是八品录事参军。

    而人家的父亲,

    则是当今圣人,

    大唐皇帝。

    颜季明瞥了一眼头越来越低的李十三娘,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刚才这娘们指着鼻子骂的是我,

    怎么给你委屈上了?

    和政公主必须得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她在这儿,

    某种程度上,

    也代表着朝廷。

    她本能地觉得颜季明这个政令有问题。

    但问题是,

    “关你屁事?”

    颜季明想了想,笑着回答了一句。

    和政公主顿时目瞪口呆。

    就连身旁被她雌威压的不敢说话的两女,这时候也愕然抬头。

    “本节度曾与陛下说过这事,不光是陛下,朝堂诸公也很是赞成。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本节度一意孤行之政令,而是朝廷之政令。

    敢问殿下,是否是有意阻挠朝廷?”

    “朝廷...会同意你这么做?”

    和政公主咬牙切齿问道。

    她不信,

    朝廷诸公,还有父皇会看不出这样做的弊端。

    他们当然看的出。

    但颜季明当时清清楚楚跟他们说了,这样做,能压制河北世家门阀的再度崛起。

    李亨所代表的,是他自己利益集团和部分关陇世家门阀的利益。

    所以他不能坐视这种情况的发生。

    总不能叛军在外面捣乱,自家河北这边又后院起火吧?

    “旨意在此。”

    颜季明将一卷诏书拿出来,放在面前。

    和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这时候竟然站起来,走到颜季明身前,想要伸手拿诏书来看。

    她伸手去拿,却发觉没拿得起来,再仔细一看,颜季明的手牢牢按住了诏书。

    “放开。”

    “怎么,殿下是想以妇人之身,干朝廷之政么?

    您得想清楚,

    看,

    可以,

    诏书就在这。

    但这干政的罪名,你担得起么?”

    颜季明轻声问道。

    和政公主当即省悟,但又愤恨颜季明这样明显是有意羞辱她,气的凤眼圆睁,但满目怒火却是无处释放,只能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转身就走。

    外面是新罗婢侍立在门外,当即微笑着迎过来。

    公主瞥了她一眼,知道颜季明就这一个婢女,必定最为怜惜,但犹豫片刻,还是没拿她撒气。

    一个下人罢了,没来由作践人家干什么。

    但她也因此更为恼火。

    本宫这么有道德有修养,

    所以,

    你颜季明是何等的混账,

    偏偏每次都能让本宫气成这样!

    她一路无视躬身施礼的下人和士卒,直接走向大门。

    没到门口,她就听到门外有大量的嘈杂声。

    公主是贵客,她来的时候,颜季明还是给了面子,让人把门关起来,表示要招待贵客,暂且不迎接其他客人。

    “开门!”

    公主喝道。

    门内站岗的几名士卒知道是公主,当即应声去开门。

    随着大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声浪随即传入门内。

    公主站在门口,抬头向外看去,正好看见了让她无法理解的一幕。

    节度府外,

    门口,

    临近的街道上,

    全都站满了面露恭敬和狂热的人,

    见府门开启,

    当即有许多人对着大门跪下,

    高呼。

    这些人的穿着,

    或是干净,或是邋遢,

    但也都只是一身布衣。

    衣裳破旧处,还打着补丁。

    有人原本在田里忙着耕种,

    有人曾在账簿里做着营生,

    而他们的身份,今日则都是...

    读书人!

    寒士居外,挂着一首诗。

    据说是节度亲手所写,

    但落款处,却是汪洙两字,不知究竟是何人,相传或许是颜节度手下的一名幕僚。

    有人泪流满面,对着府门跪下,嘴里大声念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草民拜见节度!”

    “节度千岁!”

    “节度...”

    颜季明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微微皱眉。

    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最大的那个麻烦,已经被气走了。

    和政公主要是把那晚的事情说出来,就是个天大的雷,颜季明得多一倍的糟心事。

    颜家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

    颜季明对着李宜奴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愣,心里会意,站起来道:“奴军中尚且有些琐事,一时想起,还得回去做事,望节度恕罪。”

    “去吧。”

    偌大的堂内,只剩下两人。

    颜季明叹了口气,缓缓走向李十三娘。

    后者听到脚步声接近,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你站住!”

    李十三娘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要怒斥颜季明,但迎上的,却是后者那双满是无奈的眼睛。

    “你可知,我就要死了。”

    “你说什么?”

    李十三娘满脑的思绪顿时被打乱,她有些惶恐地盯住颜季明,上下看了一会儿,随即眼里露出疑惑。

    你这不好好的么?

    她哼了一声,又把头低下去,不肯看颜季明一眼。

    “你可知,刚才那个公主,为何敢指着我鼻子骂?”

    颜季明叹息一声,他在李十三娘面前盘膝坐下,缓缓道:

    “河北世家恨我久矣,能帮到我的,现在只有朝廷。”

    那你现在设立寒士居,岂不又是在公然反对朝廷的科举么?

    像是知道李十三娘心中所想,颜季明缓缓起身,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所希望的,是尽我所能,去改变现在不公的一切。”

    “凭什么出身低微的人就应当一辈子屈居人下!

    凭什么有才学的,反而得靠着巴结那些出身高位的废物才能有官做!

    我现在确实是靠着朝廷才能有现在的地位,

    但,

    你是我的夫人,

    我要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

    天下人!”

    李十三娘心里一震,

    她不由痴痴抬起头,

    但看见的,

    只有颜季明孤单的背影。

    他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只刀鞘,头也不回地将它递出。

    “我送你刀,不是因为承诺,

    而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

    它能替我,

    保护好你。”

    “那位殿下走的时候脸都腊了。”

    陈温笑道。

    薛嵩则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

    “是她自己来这儿找不痛快。”

    自家节度的话,很多时候反过来听就行了。

    比如报效朝廷。

    还得在前面多加个不字。

    陈温装着站岗的样子,没敢回头去看,只是再度压低了声音,道:

    “我刚才看见那个李族长自己出来了,里面只剩下咱们节度和那位...”

    薛嵩回头看了一眼,他咳嗽了声,并没有说话。

    “诶,你说咱节度到底是选那位做夫人,还是选公主啊?”

    我觉得那位三公主其实也不错。

    薛嵩默默想道。

    长相,品貌都很端正。

    就是太有主见了。

    这样的女人可远观可亵玩,

    但娶回来就是糟心。

    但薛嵩现在连话都不敢说。

    陈温没得到回答,却也还自顾自道:

    “不过,咱们节度英明神武、风流潇洒,要是两个都娶了,那也成啊,哈哈哈......”

    他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尹,别扒拉我。”

    薛嵩,名尹,嵩是他的字。

    因为当初他是以叛军的身份被俘,耻于暴露姓名,只对外称自己的字。

    长此以往,将错就错也就顺口喊下来了。

    薛嵩自己也不在乎。

    本就是戴罪之身,除非日后自己做到了祖父曾经的位置,且亡父的耻辱都被洗雪了,他才会对外改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陈温和薛嵩相处的熟了,自然也就知道了这回事。

    但随后响起的声音,却并不是薛嵩的。

    陈温心里早有准备,暗暗笑了笑,看见那人后,故意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节度?!”

    但他心里,却是在想,

    你薛嵩这次坑不了我。

    耶耶早就知道节度在背后。

    夸他英明神武风流潇洒,难不成他还能生气?

    颜季明的神情,有些抑郁,更多的,则是无奈。

    才哄好的李十三娘,听到陈温“两个都娶了”那句话,气的锤了颜季明一下,愤愤离开了。

    “温啊。”

    “额...末将在。”

    “我那个新罗婢天天打扫各处,还得服侍我,她也够辛苦的了。”

    颜季明拍了拍陈温的肩膀,温和道:

    “我准备明日让她休息一日,你觉得呢?”

    “节度仁慈!”

    “行,既然你同意了,那你明天过来帮我端水沏茶一天。对了,这边地都脏了,你别闲着,把地扫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