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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草为萤(一)

    疲于几天的游历,我轻落在桑树婆婆的枝丫上,化成人形。

    脚下随之传来一阵和蔼的笑声,音色因年纪而沙哑,像把竹刷正刮着铝片。是桑树婆婆。

    她微微抖了抖枝叶,说:“流裳,人间怎么样,看到什么好玩的了,快跟婆婆说说?”

    “人间好玩的太多了,”我耸耸肩,“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就从有多少人,风景怎么样,那些人每天都干什么开始。”

    “人?”我躺了下来,枕着左手臂,一条腿曲成三角,另一条腿吊在空中晃荡着,茂密的桑叶遮住了整片夜空,月光无孔不入洒了进来,“今天我去的地方好多人都叫它渭城,那里的人可多了,比婆婆的桑叶还多。那里全是房子、阁楼、店铺、石桥……。婆婆您知道吗,那里还有一片好大的湖,比您的镜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呢!”

    婆婆默不作声,我面朝天空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此刻肯定是瞪圆了眼睛期待着我的下文。

    “至于他们都干什么……”我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了一圈,咬着下唇投入思索,语气变得迟疑,“啧,我也说不上来,但感觉他们好像大部分都不开心。”

    “不开心?呵呵,我看不开心的是你吧,人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婆婆笑了。

    我被婆婆说中了心事,闭上眼:“是啊人间太美好了,真想活的久一点,看秋天渭城是什么样的,冬天的渭城又是什么样的,一定比现在更美吧。”

    “活得久有什么好,只会让伴随的痛苦延的更长。婆婆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心都活空了,还是不能像你一样去看一眼人间。”脚下传来婆婆长长地叹息,“如果婆婆是你,宁愿只活二十天,外面的世界能看多少算多少。可这是宿命,无论如何也换不了。”

    “宿命。”我喃喃道,沉浸在这个陌生词里,思绪若有若无。一滴泪顺流而下。

    突然,我的尾巴被谁挑了一下。

    “谁!?”

    夜的静谧让我无意识压低惊叫,与此同时缩回尾巴,尾端天然而成的一块晶石还在莹光闪烁。我舒了口气,这是我的命。灯在人在,灯灭人灭。

    “抱歉。我……哎,小心!”

    声音从左耳边传来,我扭动脖子看过去,竟是一条眼镜蛇。此刻正仰着脖子,悬在离我目光不到一寸的地方。月光之下,冷骨森森。

    我反应过激,忘记自己是躺在树枝之上,一翻身便跌落下去。

    下面便是镜塘。慌乱之中,我又忘记自己还是人身。当我化身流萤,已来不及了。

    正当这时,我背后吹来一口寒气,将我轻轻地吹了起来。

    我又化身人形坐在桑树婆婆的枝干上,凝视镜塘之水波澜起伏,像是水下有活物游动。

    “婆婆记得你说过,镜塘之水寒,居不得活物。那刚才是什么?”

    “那是一条红锦鲤,它是个例外。”

    “什么例外?”

    “你有兴趣?”婆婆笑道。我看着婆婆不同以往奇怪地笑意,点点头。她说,“那你可以自己问它呀。”

    我看着湖面已波平如镜,料想它早就已经走了,婆婆这样分明是不想说,我也不好再追问。适才想起刚才吓我一跳的“蛇”,我跌落的时候才看清,竟是一条藤蔓。

    此刻它已在婆婆的枝干上缠了几圈,两片大一点的叶子像两只手。我瞪了它一眼,它头立马垂丧下去,不敢看我。

    “它是青,”婆婆做起和事佬来,“几年前被一只候鸟拉了出来,就落根在我脚下。那时候还是一颗种子,现在已经爬上我的腰了。”

    “动我尾巴干什么!”婆婆的话我就听进去三个字,我对它敌意未消。差点要了我的命,几句话就想一了百了?

    “我……”它委屈巴巴地两片叶尖相对,“其实你不能怪我,我是趋光长的,看见光就忍不住的爬过去,所以刚才……”

    婆婆出言说可以作证,“它确实有这样一个怪癖好。”

    “我要纠正一下,这可不是癖好,是本性!”青脸色一翻,一下长出和我平视的高度,两片叶子叉腰,“总有一天我要攀上月亮,然后看遍这个世界所有地方。”

    “你还来劲了,”我手指戳着它的藤尖,它立马萎了下去,两片叶子护着头,“你刚才戳了我,我已经戳回去了,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我叫流裳。”

    “真的吗?”它两片叶子抱着我指着它的食指,不敢相信这么轻易躲过一劫。

    “拒绝回答。”我别过脸,假装还生着气。

    青没精打采地挠着头,脸上写满了一肚子委屈,朝我挪进一点,欲辩还休。

    我不理它,歪着头眺望远处一片火光。那是渭城,距沽原所在刚好十八里,此时已是灯火楼台千万家,一席风月不思度。

    这时,渭城方向冲起一束流星似的火光,像一朵七色花,在夜空中骤然绽放开来。然后接二连三的绽放。

    “那是烟花。”我眼瞳里五彩缤纷,明灭可见,“人有喜事,都会放烟花来庆祝的。”

    “好美。”青抱拳在胸,羡艳不已,“人真会玩。”

    “再美也不过须臾。”当灿烂的烟火不再升起,夜空又重新归入沉寂,我收起我的动容,背依靠在桑树婆婆纹路苍茫的树干上。它太像我。

    “睡吧,孩子。”桑树婆婆睡意绵绵地说。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合上眼。青也乖乖地退回到桑树婆婆的怀里,缠了两圈,紧紧地依偎。虫鸣蛙叫渐息,月像夜的眼睛,死不瞑目。

    “额...,”青突然说话,“流裳,其实我不喜欢开着灯睡觉。”

    “闭嘴!”我尾巴抽了它一下,它哑巴吃黄连,安分地把藤尖矮到桑树婆婆的另一边。

    婆婆微微摇晃我屁股下的枝干,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尾巴收了起来,藏在婆婆的桑叶里。

    翌日天空微亮,东方天地交接处红了一片,太阳像个闺中待嫁的少女,面色绯红地躲在云层深处。

    我不辞而别,化身一只流萤,飞过沽原漫山遍野的绿草、鲜花,十八里地,我要飞往过去需要大半天,所以我没有时间欣赏沿途的风景。

    晨雾还未完全散却,潮湿地空气打湿了我的翅膀,这使得我飞行更加吃力。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因为渭城就像是一座堆满我所有欲望的一座城,去了那里,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所有的心愿都能得到满足。

    太阳慢慢攀升,它光芒逐渐热烈起来,我的身体也变得更轻盈,我的热切也从温暖变成炽热。我埋头飞行,忘我的飞行,像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当我看到渭城的斑驳的城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两盏精致的六角灯笼高挂在飞檐之下,晚风轻拂,尾下流苏摇动;一轮明月半藏在阁楼后方。

    我飞越城墙,看见建筑鳞次栉比,密集而有序;万家灯火通明,盖过天上繁星银河;街道上人流三两成群,如蚁攒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排排灯笼串成线,横七竖八的高挂着,彼此首尾相连,似一条长龙,向着远处无尽头的盘旋而去。

    我像看见一桌子的美味,垂涎不止,迫不及待化成人身,落在一条人群最密集的街道,跳着步子瞎逛。

    渭城沿街小铺子让我眼花缭乱,我目光被一个杂货铺吸引,随手摘下一只,晃了晃,笑着问:“这是什么?”

    “这是风车,你对着它吹一口气试试。”

    我试着轻吹了口气,风车立马转动起来,我惊喜不已,拿手拨了拨风叶。

    小老头嘿嘿笑,伸出食指:“姑娘,喜欢吗?一文钱一个。”

    我知道人间都有这样一个规定,于是乖乖地把它放回原地,又被角落里的两个色彩鲜艳的小人吸引,我拿起其中的一个问:“这个呢?”

    “泥俑。”小老头拿起另一个,和我的凑成对,“这是一对,若是姑娘有心上人的话,可以买回去,做个信物。”

    “什么是心上人?”我漫不经心地问着,将两个泥俑并在一起,一个男童,天真烂漫,一个女童,眉开眼笑,脸庞都稚气未脱,十分可爱。

    小老头一时语塞,突然摇头笑道:“心上人说简单点,就是你最在乎的那个人,每天不分昼夜思念的人。说复杂点,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它像病,又像药,像矛,又像盾,其实它又什么都不像。你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经意间就问了一个这么复杂的问题,呆在那里摇摇头。

    “你会明白的。先把泥俑给我,”小老头微笑地伸出一只手,然后脸色晴转暴雨,“什么都不买瞎问什么?去去去,别挡着我做生意!”

    我跳着步倒退,朝小老头狠狠吐了一舌头,突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整齐的掌声和参差不齐的喝彩声。

    江湖杂耍,我心想,快步过去扎进了人堆里。

    一位虬髯大汉光着膀子在人群正中抱拳行礼,让一位瘦弱的同伴用长枪去刺他的喉咙,竟然怎么也刺不穿。那虬髯大汉面红耳赤,瞪圆了眼睛,枪尖顶着他的喉结向前迈步,那瘦小的同伴竟然被他推的往后滑步。

    人群掌声雷动,紧接着又是一阵喝彩。

    瘦小的同伴眼看就要推到圈外面,索性一跺脚,右手将长枪另一头抵在地上。虬髯大汉不以为意,浑身肌肉一鼓,一步一步继续前行。众目睽睽,那长枪的枪杆逐渐弯曲成一定弧度,啪的一声,断了。

    这次响动更甚之前,我几乎跳了起来,拍手称好。

    一位矮个子,八字须的中年男人见势头好,忙躬着背,笑吟吟地端着铜锣向我们讨赏钱。

    他将铜锣停在我胸前,里面稀疏地躺着几个铜板,他说:“兄弟们不容易,姑娘若是觉得精彩,还请您赏碗饭吃。”

    我口袋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钱,便抿紧嘴唇摇摇头。

    他眨了眨眼睛,头略低下去,像是故意要躲开我的眼神,然后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将铜锣移到下一位施主。

    突然啪嗒、啪嗒几声,几点豆雨砸在铜锣上,发出几丝响动。我的脸也接触到几滴凉凉的雨水。

    “下雨了,快走快走!”人群有人喊道。

    瞬间,人群一哄而散,随之而来的是倾盆大雨,浇灭了张挂在街道上所有灯笼。前一秒还是灯火通明的闹市,这一秒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匆忙躲入就近的屋檐下,看见那几个江湖人还在雨中收拾自己的道具,不慌不忙,像是淋惯了雨。

    “多少了?”瘦弱的用绳子扎起一捆长枪,负在背上问。

    “天公不作美,就这么点了。”八字须将铜锣递给他看了一眼,然后从胸口掏出一个布袋,将铜钱扒拉进去,掂了几下重新放好。

    虬髯大汉扔了几个长凳给他,自己扛着各种兵器,傻笑道:“够吃住今晚就行,走吧,听说东门有家酒馆不错。”他们相视而笑。

    我目送他们转过一个拐角便无影无踪。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突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很可怜。

    但这种念头转瞬即逝,人间这么美好,他们又怎会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