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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到我右边来

    沈关关点开视频。

    是八月里许先生许太太的那场闹剧,事情已经过去快半年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被翻出来?

    还有,这个视频是谁拍的?事情发生在“鹊桥仙”的办公大厅,当时在场的,除了“鹊桥仙”的员工,就是来咨询的客人们。

    拍这个视频的人当初有什么意图?现在把这个视频爆料给本地大V,又是什么目的?

    视频很短,从许太太那一记耳光开始,只有短短几十秒,没有拍到沈关关的辩解,或者说,是拍到了但是有意删掉了。

    这个视频传达出来的信息非常简洁明了,如同配文:原配大闹婚介所手撕小三。

    沈关关故作轻松地把手机扔回给小妹:“无聊,赶紧工作吧,上班时间再刷这些有的没的,扣你们奖金!”

    她步履轻盈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关上门,她立刻打开电脑在微博上搜这条微博。

    捉奸、离婚、分财产,这种事情最能戳中吃瓜路人的亢奋点,这条微博的转发量已经破万,沈关关强压住恶心点开转发,在转发队伍里赫然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大V号:桃视频、咖喱资讯……都是一些擅长跟风或制造网络热点的大V号。

    这样整齐划一而迅速的动作,必然是有人在后面操控。

    转发评论里,网民们的言论堪称恶毒,把沈关关攻击得体无完肤。

    沈关关不想再看,关上了页面。

    如果她没有猜错,想必过不了多久,“鹊桥仙”和她沈关关的大名,就会被万能的网友“人肉”出来挂微博示众了。

    到底是谁这样恨她,处心积虑败坏她的名誉?

    婚庆中心老板破坏客户家庭,多有噱头多精彩,传出去对一家婚庆中心的声誉会产生多坏的影响?难道是哪家同行?

    正思考着,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喂你好,这里是‘鹊桥仙’……”

    一连串脏话滚地雷一样地在她耳边炸开:“你怎么那么不要脸,破坏人家家庭,年纪轻轻不学好……”

    沈关关“砰”地挂掉电话。

    果然不出她所料,万能的网友速度可真够快的。

    她想了想,干脆拔掉了电话线。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小妹怯生生地探头进来:“老板,前台电话都被打爆了,都是骂人的……”

    沈关关烦躁地挥一挥手:“一律不接。”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沈关关伸手想要按掉,却发现显示的是通讯录联系人,姜阿姨。

    姜阿姨是“鹊桥仙”的会员,她在“鹊桥仙”给自己的女儿报了名。

    难道丑闻已经传到她耳朵里?

    哎,无论如何,客户的电话总不能不接,哪怕被骂一顿也认了。

    沈关关硬着头皮接起电话:“喂,姜阿姨你好。”

    出乎意料,姜阿姨的声音仍旧温柔一如往日:“小沈啊,我是来跟你确认下晚上囡囡相亲的事情的……”

    沈关关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来,给姜阿姨女儿姜小姐的首次相亲就安排在圣诞节晚上。

    她连忙回答没有问题,再次跟姜阿姨确认了时间和地点,说好不见不散。

    怕回到家会被陆嘉许和温小白缠着问个没完,下班后,沈关关干脆直接去了相亲餐厅所在的环贸iapm商场。

    她买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平安果,坐在一楼中庭的长椅上无聊地等姜阿姨和姜小姐。

    圣诞节临近,环贸iapm商场里自然也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圣诞氛围,今年的主题是“熊抱冰雪”,整个中庭被装点成冰雪蓝的风格,两只穿着花毛衣的大白熊牵着手溜冰,圣诞树、圣诞小屋……无论成年人还是孩子,都变得仿佛只有三岁,兴高采烈地在冰雪世界里钻来钻去,自拍合影。

    沈关关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平安果,苹果都快被她玩熟了,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她蓦地想起何之州来。

    她第一次送何之州平安果,是在认识的第二年,也是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平安夜。

    放学后,她在何之州的教室找到他,他正踩在长凳上出黑板报,修长的少年如拔节的青竹,在金色夕阳里,好看得让人心惊肉跳。

    沈关关仰望着他,双手捧着苹果:“何之州,平安夜平安。”

    那时候她还不叫他婆婆,因为还没有听说何之州差点取名何金花的往事。

    何之州头也没回,声音冷淡:“什么平安夜苹果,精明商家赚钱的把戏罢了。”

    平安夜就要吃苹果,apple的发音可从来没有平安的意思。

    沈关关哑口无言,眼珠子一转,理直气壮地说:“那你画什么圣诞老人,不也是精明商家赚钱的把戏?”

    基督世界里的圣诞老人,原本不是现在这个广为人知的白发白须红衣红帽胖老头形象,这个形象,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可口可乐公司一手打造的,确实称得上是精明商家赚钱的把戏。

    沈关关笑眯眯的:“文化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被丰富的过程嘛。中国的中秋节起源于先秦时期,到唐朝时成为固定节日,但是吃月饼的风俗一直到元朝末年才正式形成,现在大家中秋都会吃月饼,没有任何人觉得愚蠢啊。既然可口可乐公司可以创造圣诞老人,那为什么中国商人不可以创造平安夜吃苹果的风俗?”

    何之州终于扭过头来,他眯着眼睛看她,声音清冷:“没想到你还挺会强词夺理。”

    沈关关晃一晃手里的苹果:“一般一般,无他,唯有历史常识耳。”

    何之州:“……”

    他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唯有历史一塌糊涂。

    沈关关把苹果凑到鼻尖深深一嗅。

    平安夜……她这个平安夜过得可真够不平安的。

    白天在公司里接到了无数个辱骂电话,朋友的慰问电话,认识但不熟的人刺探内情的电话……幸好她的父母享受人生环游世界去了,否则还要承受父母的诘问和关怀。

    可是她接了那么多电话,唯独没有何之州的电话。

    何之州这个王八蛋,他说等,就还真只是等啊,等什么,等她巴巴地一直跑回到十三岁那年去吗?

    沈关关恨得牙痒痒,“咔嚓”咬下一大口苹果。

    她使劲咀嚼着苹果,就像在咀嚼何之州的心肝。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晚上六点半。

    约会时间是在七点,沈关关扔掉苹果核,去卫生间洗个手补个妆,一副元气满满良家少女模样上楼。

    刚到餐厅坐下来,电话就来了。

    是男方:“喂你好,沈小姐吗,我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了,麻烦替我跟女方说声对不起,谢谢。”

    沈关关无奈:“丁先生,离约好的时间只剩一刻钟了,您突然说不来,这不大好吧?”

    丁先生态度很坚决:“抱歉,我是真的来不了。”

    他挂断了电话。

    沈关关对天翻了个白眼。

    还好她做这一行也已经有三年时间,各种奇葩都见过了,要不然非憋出一口老血。

    电话又响了,是姜阿姨:“喂,小沈啊,我们马上就到了,餐厅在三楼是不是,等我们几分钟,在泊车。”

    姜阿姨也是急性子,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得,男方临时放鸽子,可是女方都已经到楼下了。

    这烂摊子只好由她这个媒人收场。

    请女方吃一顿饭,把事情解释一下,再允诺会挑更好的会员介绍给对方,事情八成也就平息了。

    正想着,姜阿姨到了。

    姜阿姨拽着一个女孩子走进来,那女孩子满脸的不耐烦,一看就是被迫来相亲,手臂被母亲抓住,双手却还捧着手机不停地按屏幕,绝对是在玩游戏。

    姜阿姨冲沈关关挥挥手,拖着姜小姐来到沈关关面前,把姜小姐按在椅子上:“你们聊,我还有事,九点半回来接囡囡。”

    姜阿姨急匆匆走出去,姜小姐吊儿郎当地往椅子上一瘫,打游戏的动作越发狂放起来,嘴上也开始骂:“这是什么骚操作?这样也可以?”

    她完全无视沈关关,沈关关轻轻咳一声:“姜小姐,你好,我是‘鹊桥仙’的老板,我叫沈关关。”

    姜小姐面无表情地“哦”一声,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打不打游戏?”

    沈关关犹豫一下:“打。”

    姜小姐这才感兴趣起来,从手机后移出小半张脸:“打什么?《阴阳师》《王者荣耀》还是‘吃鸡’?”

    沈关关小声回答:“《美食烹饪家》《梦幻花园》《旅行青蛙》《奇迹暖暖》。”

    姜小姐:“哦。”

    姜小姐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盯着沈关关:“沈小姐,其实今天我是为你来的。”

    沈关关一头雾水:“嗯?”

    姜小姐凑到沈关关耳边:“我看网上说,你勾引人家老公,被人家上门教训。”

    沈关关的笑容僵在脸上。

    姜小姐非常满意沈关关的反应,她大大咧咧地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往嘴里塞一块泡泡糖,边嚼边含混地大声说:“我可不敢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你,万一我好不容易看中个如意郎君,结果被你挖了墙脚,那可怎么办。”

    她声音老大,引得周围人都转过身来,一脸疑惑地望着她们。

    沈关关窘迫地揪紧了桌布。

    姜小姐得意扬扬地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

    突然间,有人搭上她的肩,沈关关转过身,惊讶:“怎么是你?”

    何之州竖起食指“嘘”一声,绕过她坐下来,恰好坐在姜小姐对面:“你好,很抱歉我来晚了。”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关关疑惑了。看他一身西装革履,清爽而专业的样子,大约是在这里和同事或者委托人吃饭。

    沈关关早就发现,何之州穿西装时,有一种致命的英俊。第一次看见何之州穿西装,是在大学辩论赛上,看着何之州笔直的肩线,沈关关心潮澎湃,腿软得仿佛毫无知觉。

    换言之,穿西装的何之州,简直就是行走的荷尔蒙。

    姜小姐也是女人,自然抵抗不了何之州这位“荷尔蒙先生”。

    看到何之州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就亮了,仿佛眼眶里安了两个两百瓦的灯泡,声音也变得甜腻如化掉的粉色棉花糖:“不晚不晚,我也是刚来呢。”

    看来她误会了,误以为何之州就是她今晚的相亲对象。

    沈关关哭笑不得,刚想解释:“姜小姐……”

    沈关关放在桌子下的手,突然被狠狠地捏了一下。

    好吧,何之州是故意的。

    沈关关不再说话,静静地看何之州表演。

    何之州眼角微垂嘴角上挑,露出一个无害而迷人的微笑:“姜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姜小姐也摆出一副淑女姿态,嗲嗲地回答:“我是一个化妆师。”

    何之州夸她:“化妆师,好职业,难怪今天姜小姐的妆化得这么妥帖,清新淡雅,媚而不俗。”

    姜小姐被夸得心花怒放:“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何之州谦虚:“不值一提,帮人打打官司,解决下纠纷。”

    姜小姐的眼睛又亮了几度:“这么说,你是个律师喽?律师好啊,亦舒的小说里,男主角经常是律师或建筑师,我从小就对律师这个职业很感兴趣。”

    何之州礼貌地问:“抱歉,亦舒是?”

    姜小姐不解:“亦舒师太啊,香港女作家,都市女性的圣经。”

    何之州抱歉地一笑:“原来是这样,见笑了,我并不是很喜欢读小说。”

    沈关关对着天花板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装什么啊,他能不知道亦舒?大学的时候他们一起泡图书馆,有段时间沈关关沉迷亦舒,把书架上亦舒所有的作品都翻了个遍,他看专业书她就看亦舒,遇到喜欢的句子还强行读给他听,他捂上耳朵也不行,她掰开他的手,强行大声给他灌输经典语录。

    不知道亦舒,在姜小姐这里显然不是减分项,她表示谅解:“男生嘛,不看亦舒很正常的,不知道你平时有什么消遣?”

    何之州:“我喜欢逛逛博物馆看看画展什么的。”

    姜小姐赞叹:“你的兴趣可真高雅!前段时间上海博物馆举办了一个大英博物馆百物展,你有去看吗?”

    何之州摇摇头:“那倒没有。”

    姜小姐微微面露失望,却听何之州继续说:“年初刚刚去参观过大英博物馆,没什么必要再在上海看一遍,还要排队,太浪费时间了,正好我那段时间也在忙工作。”

    呵呵,沈关关内心吐槽,那段时间你难道不是在忙着纠缠你前妻我?

    沈关关的脚背被轻轻蹍了一下。

    话题又扯回到工作上,显然姜小姐对何之州的职业很感兴趣,咨询了他好几个法律上的问题,又听他讲了几件法庭上遇到的趣事,旁敲侧击地打听何之州的收入状况……

    沈关关百无聊赖地看着他表演。

    他可真能演,演了足有一个半钟头。

    一个半小时后,何之州抬起手腕看表:“都这么晚了,不影响姜小姐睡美容觉了,我们下次再约吧。”

    姜小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一定要记得约人家哦。”

    沈关关打了个寒战,摩挲一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何之州迷人地一笑,按铃喊服务生买单。

    服务生端着盘子走过来:“你好,一共是五百八十三。”

    何之州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卡递给服务生。

    在他掏皮夹的时候,一个小本本被带了出来,滚落到了姜小姐面前,姜小姐拿起小本本:“你的东西掉了……”

    声音戛然而止。

    姜小姐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那是一本结婚证。大红色的结婚证。

    姜小姐的脸绿了,她的手颤抖地指着何之州:“你你你……”

    沈关关的脸也绿了,何之州这个神经病还真是走哪儿都带着结婚证啊!这结婚证是长在他身上了吧!他的本体其实是这本结婚证吧!

    何之州镇定自若:“姜小姐,给你介绍下我的老婆,沈关关小姐。”

    他一把搂过呆若木鸡的沈关关。

    姜小姐终于吼出来:“你耍我!”

    何之州耸肩:“是你自己想太多,从头到尾,我都没说过我是你的相亲对象啊。”

    可不是,从头到尾他连名字都没自报过。

    姜小姐气得哆嗦:“你们这对狗男女,你这个王八蛋……”

    何之州打断她,故作惊讶地说:“一分钟前姜小姐可不是这么说的,还叮嘱我一定要记得再约你呢。”

    姜小姐瞠目结舌。

    何之州揽着沈关关站起身来,冷笑道:“看来我魅力不小,谈了一个半小时就让姜小姐春心荡漾。那么姜小姐,你凭什么觉得,我老婆在有我这样优质配偶的情况下,会去勾引一个谢顶的中年油腻男?”

    他倾身从姜小姐手里拿过结婚证,在她耳边轻声说:“姜小姐,八卦有风险,嚼舌需谨慎哪。”

    他牵着沈关关的手,扬长而去。

    一直到何之州把车开出停车场,沈关关才放声大笑。

    何之州直视前方,充耳不闻。

    终于笑够了,沈关关抹一把泪花:“你不怕一上来就被拆穿?”

    何之州口吻笃定:“做律师和媒人呢,要学会察言观色,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被逼来相亲,这才把对她妈妈的怨气发泄到你这个媒人身上。对于相亲对象,恐怕她一丁点也不关心,八成连对方的照片都懒得看。”

    沈关关不服气地说:“那你怎么能确定她就会被你迷得春心荡漾?”

    何之州余光觑她一眼:“你不就是个前车之鉴吗?”

    沈关关翻了个白眼,不再看他,扭头去看窗外的夜景。

    其实,她想问他今晚为什么也在那里,想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想问他知不知道今天网上的传闻,想问为什么今天他都没打一个电话给她……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难以启齿。

    如今他和她的关系这样微妙,他们是空有法律关系的夫妻,未得圆满的情人,半释前嫌的怨侣……

    该用什么样的口吻对他进行诘问,才能显得既不僵硬又不过分亲昵?

    想来想去都觉艰难,索性不开口,总好过出糗。

    在一片沉默中,他们到家了。

    车子停在37栋和24栋中间的小路上,沈关关推开车门,讪讪地道一句“晚安”。

    何之州也淡淡地回了句“晚安”。

    沈关关脚步迟缓磨磨蹭蹭地走到37栋门前,拉开铁门,穿过小花园,打开大门。一直到她走进客厅关上门,何之州也没有喊她。

    沈关关咬咬嘴唇,心有不甘地在内心咆哮:这不科学!

    说好的逃婚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呢?她陪陆嘉许看的那些破镜重圆类小说,渣男都会变忠犬的呀,何之州这是怎么回事?导演,剧本不对,这段掐了重拍!

    陆嘉许裹着睡袍哆哆嗦嗦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你总算回来了。”

    沈关关做个打住的手势:“不许问,再问自杀。”

    陆嘉许满脸奸笑:“哎呀,我不是问那破事,我是想问,前夫哥送你回来的?”

    沈关关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嘉许,你不该做设计师,你才应该做媒婆。”

    陆嘉许讪笑:“行了,我不问了好吧?都快十一点了,睡觉吧。”

    沈关关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你没听天气预报说吗,晚上可能会下雪,这可是上海今年的第一场雪,圣诞节初雪,多有意义。想象一下圣诞老人驾着驯鹿带着礼物来到上海,洒落一场鹅毛大雪……”

    陆嘉许打个哈欠:“要等你自己等,我画了一天图纸踩了一天缝纫机,困到要炸了。”她哈欠连天地回了自己的卧室。

    温小白也早就睡了,沈关关只好换好睡衣,一个人来到阳台上。

    平安夜的风有些冷,深蓝的天空上散乱地飘着云层,但见半轮月,未透一点星。沈关关给自己泡一杯热茶,在秋千长椅上坐下来,独自等待着初雪的到来。

    雪迟迟不来,她等得昏昏欲睡。

    直到脸上感到一点凉意,她才骤然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洁白。真的下雪了!

    她站起身来,朝弧形栏杆走过去,靠在上面,探身出去伸出双手接飘落的雪花,轻盈冰凉的雪花一落在手心即刻融化,很快她的掌心就变得湿漉漉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

    在阳台上玩雪不够过瘾,她干脆跑下楼去。

    这场圣诞初雪下得很大,整个庭院里已经是一片白茫茫,沈关关不忍破坏自家庭院里的洁白,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贴着墙根走出大门。

    路上已经积了一层雪,沈关关蹲下身来,掬一捧雪捏成雪球朝24栋大门砸过去,“砰”的一声,在24栋大门上糊了一团白。

    真可惜,万籁俱寂,全世界都睡着了,这样好的雪景,只有她沈关关一个人欣赏。

    突然间,她听到娇嗲的一声“喵”。

    循声望过去,一只橘猫正轻盈地跑过来,洁白无瑕的雪地被踩出一串小小的梅花印。

    这是本小区的流浪猫橘座,美貌肥胖但高冷,来无影去无踪,每天骗吃骗喝但绝不给摸,老周、陆嘉许、焦大均曾败在它手下,手背皆增添挠痕三至五道。

    放在平时,沈关关是绝对不敢招惹这尊大神的,毕竟橘座就是本小区的元首本小区的灵魂,普通人如沈关关唯有低眉敛目俯首称臣。但是这纷纷落下的鹅毛大雪助长了沈关关的嚣张气焰,让她大胆起来。

    沈关关蹲下来,涎着脸靠近橘座:“橘座,如此良辰如此夜,这么棒棒的雪景,欣赏的人只有你和我,咱们俩这么有缘,何不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聊聊诗词歌赋聊聊人生哲学?”

    橘座冷冷望着她,没有拒绝。

    沈关关的咸猪手颤抖着朝橘座伸过去。

    “喵”的一声长叫,橘座腾空而起,踩着沈关关的肩膀,踏雪寻梅,灵活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沈关关一个趔趄,“扑通”坐在地上。

    偷鸡不成蚀把米,沈关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脚踝似乎扭到了,一使劲就钻心地疼。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已是深夜,家家都闭门熄灯,她出来玩雪也没带手机,难道要她匍匐着爬回家去?

    这画面,想想都惊悚。

    突然间,身后传来“咔嗒”一声响,沈关关费力地扭过腰去看,24栋的大门被推开了。

    何之州走出来,径直朝她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嘴角微扬:“这么多年了,你平地摔的本事不减当年啊。”

    沈关关平衡力极差,用何之州的话说,她小脑发育不健全。左脚绊右脚平地摔这种老毛病就不说了,曾经有一次两个人一起搭公交,到站急刹车,沈关关一个没站稳,拽着何之州倒退踉跄了一整个车厢。

    沈关关气急败坏地辩解:“才不是平地摔!”

    何之州耸肩:“我知道,不过,因为调戏一只猫而摔跤,也没比平地摔高级到哪里去嘛。”

    沈关关恍然大悟,原来她刚才独自犯蠢的全过程他都看到了!

    那24栋为什么一直都关着灯?

    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何之州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就喜欢暗中观察。”

    他蹲下身来,架着她一条胳膊把她扶起来:“走吧,送你回家。”

    踉踉跄跄来到37栋门口,沈关关一摸口袋,低声叫:“糟糕!”

    她忘了带钥匙。

    她懊恼地看着大门,早知如此,上次有人上门推销指纹锁的时候她就答应了。

    她只好扯着嗓子喊人:“嘉许!小白!”

    半夜三更,当然无人回应。

    沈关关问何之州:“你带手机了吗?帮我给她们打个电话。”

    何之州不动声色地假装摸一摸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果断否定:“没有。”

    他建议道:“她们都睡着了,你总不能在雪地里待一晚上,不如先去24栋借宿一晚?”

    沈关关纠结:“不好吧……”

    何之州懒得听她纠结,手直接往她腋下一抄,把她整个人凌空抱起来,转身朝24栋走去。

    世界很静,蜷缩在他怀里,沈关关只听见落雪声和他的呼吸声。

    片刻后,她乖乖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终于进了24栋的客厅。

    何之州把沈关关放在沙发上:“你脚扭伤了,我去拿冰袋。”

    他转身朝厨房走去。

    沈关关坐在沙发上,好奇地环顾四周。

    这是她第一次进24栋。

    24栋的格局和37栋大致一样,因为屋主是风骚的焦大,所以整体也并没有太过强烈的男性化风格,反而有着和37栋相似的明亮柔软。

    何之州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脚踝疼吗?”

    沈关关没有回答。她被突然涌上的情绪哽住了。

    多年前,在装修37栋的时候,对于她和何之州的婚姻生活,她有过很多幻想,沈关关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人,她的幻想大多都与人间炊烟相关,比如黄昏时分,他在客厅看电视,她在厨房煮羹汤,问他一句,晚上吃红豆汤好不好?他回答说,随便。后来这些幻想随着何之州的逃婚而宣告破灭,她一度以为,那些幻想再也不会有成真的一天了。

    而现在,她坐在这里,一幢与37栋如此相似的房子里,只有他和她,他在厨房里,她在客厅里。与她的幻想换了个身份,但依旧如此契合。

    甚至,他们确实是夫妻,至少在法律上是的。

    幻想以一种奇妙的难以预想的方式得以实现。

    那么,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呢,在固执什么呢?沈关关问自己。

    何之州拿着冰袋回到客厅,就看见沈关关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穿着冬天的睡衣,粉白相间的条纹,鼓鼓囊囊毛茸茸,眼神放空,鼻尖冻得小丑似的发红,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何之州一颗心蓦地柔软下来。

    他走到沙发前蹲下,手放在沈关关的膝盖上,握住她一条小腿:“你脚扭了,不该这样坐。”

    他抬起她扭伤的小腿,轻轻搁在自己膝盖上,脱掉她的地毯袜,脚踝果然已经肿了起来。

    何之州把冰袋小心翼翼敷上去。

    乍一被冰,沈关关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被何之州握住小腿:“别动。”

    他的手心很温暖。沈关关没有再乱动。

    何之州一手握着她的小腿,一手按在冰袋上,低着头垂着眼睛,专心致志的,仿佛这个冰袋就是整个世界。

    他说:“这几天,我回了趟德国。”

    沈关关“嗯”一声,他继续说下去:“在德国那两年,房东太太对我很好,最近她生病了,我就回去看看她。”

    他这是在向她交代自己的动向吗?就像一个丈夫向自己的妻子做交代那样?

    沈关关不自在地扭了扭。

    又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何之州才又开口:“今天晚上,我暗中观察了你很久。”

    从她走到阳台开始,他就一直在看着她,看她坐在秋千椅上晃荡,看她趴在栏杆上探头,看她蜷缩在椅子上酣睡,看她鬼头鬼脑恶作剧地朝24栋的大门砸雪球……

    “我很难过。”何之州低声说。

    “我想,站在那里的原本应该是两个人。”

    他还真是很爱《春光乍泄》这部电影啊,沈关关出神地想。

    在这寂静的雪花飘落屋顶的长夜里,在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客厅里,何之州的声音显得缥缈、不切实际,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我想,我原本应该和你一起站在那里的。”

    “一起等待第一片雪花落在掌心的瞬间,分享同一杯热茶同一张秋千椅。”

    或者,在她不设防的瞬间,出其不意地把冰冷的手塞进她的领口,听她尖声惊叫,然后笑盈盈地对她说一句MerryChristmas。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圣诞节吗?”

    五年前……那是他们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她濒临死亡,因此他对她分外温柔。圣诞节前,他们偷跑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到圣诞节时,已经算是合法夫妻。

    平安夜那天,她还在医院里。当晚,在她的恳求下,他带着她偷偷溜出医院,来到附近的公园等圣诞节到来。

    和很多中国人一样,沈关关喜欢圣诞节的原因和基督教毫不相关,她只是喜欢热闹的节日氛围,喜欢红白绿的糖果色组合,喜欢叮叮当当欢快的圣诞音乐,喜欢这一天,因为……

    “多棒呀,因为不是中国的传统节日,所以不需要和父母一起过。”

    因为不需要和父母一起过,所以这一天可以全部属于她和他。

    就像那一晚。

    他陪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大大的开放式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月亮是他们的同伴。长椅右边是一盏路灯,姜黄色的灯光柔软地洒下,把沈关关半边身子照得亮堂堂,她裹着黄色长羽绒服,头上戴一顶尖尖的黄色绒线帽,像一颗宝塔糖。

    等到凌晨一点,雪终于开始飘落下来。

    沈关关伸手去接雪花,风从左边来,裹挟着盐粒子般的雪花扑在她脸上,微微有些刺痛,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何之州开口:“关关,到我右边来。”

    她乖乖地坐到他右边,他那么高,瞬间就挡住了风和雪。

    她鼓起勇气,怯怯地拉他的衣袖:“婆婆。”

    何之州扭过头来望着她:“怎么了?”

    沈关关声如蚊蚋:“圣诞节了,我想要礼物。”

    何之州笑容温柔:“你想要什么礼物?”

    沈关关声音越发弱下去:“我想要……一个吻。”

    想要一个吻。追了他快十年,缔结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关系也已经有半个月,但是他还从来没吻过她。

    何之州一怔。

    半晌,他没说话,双手拢到嘴边,低下头朝手心里哈一口气,搓了搓手。

    他说:“今天晚上可真冷。”

    失望如潮水般冲刷着沈关关的心,果然,何之州和自己结婚都是因为同情,他根本不喜欢自己,他连个吻都不愿给她。

    她沮丧地低下头。

    下一秒,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长睫毛与高鼻梁在视野里逐渐清晰又慢慢模糊,沈关关的嘴唇上感受到蜻蜓点水般的一点薄荷般清爽的凉。

    亲吻结束,何之州用拇指在她唇角和下巴上一捻:“MerryChristmas。”

    沈关关看着他没说话,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怎么大冬天还用薄荷味的润唇膏。

    她问何之州:“你要什么回礼?”

    何之州略微思索了一下:“暂时想不到,等想到了再告诉你吧。”

    谁知道,这一想,就是天各一方的五年。

    冷敷的时间已经够久,何之州拿掉冰袋,低声说:“我的回礼,还算数吗?”

    沈关关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何之州握着她小腿的手向上攀去,一直攀上她的手臂,等沈关关反应过来想要挣扎时,才发现整个人已经落到何之州的怀抱里。

    她望着何之州的眼睛,这是一双有温度的眼睛,她恋慕了十余年,即使在最憎恨他时,也频频入她梦里。

    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嗡嗡”的振动声打破了寂静。

    沈关关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何之州的裤子口袋:“你不是说没带手机?”

    她把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掏出那只振个不停的手机。

    屏幕显示有一条新消息,沈关关点开:前夫哥,进展到哪一步了?

    沈关关黑着脸往上一拉。

    还有一条,是半个小时前的:前夫哥,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加油!

    沈关关咬牙切齿:“陆!嘉!许!”

    37栋,陆嘉许正美滋滋地看韩剧,一边看剧一边嫌弃男女主角:“长得比我们前夫哥和关关差远了,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什么进展了。”

    手机突然疯狂振动起来,陆嘉许拿起手机,是前夫哥。

    她喜滋滋地按下接听键:“前夫哥,怎么样,如此良辰如此夜,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们有没有亲亲抱抱举高高,还是更限制级?”

    只听电话那端飘来一句阴森森咬牙切齿的“陆嘉许”。

    陆嘉许手一抖,手机“啪”地落在床上。

    裹着睡衣哆哆嗦嗦站在大门口等沈关关回来,陆嘉许深深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她怎么就那么手贱呢,怎么就克制不住自己这颗追直播的心呢,要是不发第二条消息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

    等了足足五分钟,等到脚都要冻得没知觉了,沈大小姐才优哉游哉地从24栋走出来。

    陆嘉许灰溜溜地跟在沈关关身后走进37栋。

    一关上门沈关关就开始发火:“你那么爱保媒拉纤,‘鹊桥仙’的老板给你做好不好?媒媒的美称给你好不好?”

    陆嘉许自知理亏,蜷缩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沈关关发完火做最后总结:“总之呢,如果你春心荡漾,就自己去谈恋爱,不要天天想着摆弄我和何之州!”

    一直自我催眠“我是一块石头”的陆嘉许听到这话却蹦了起来:“扯淡!谈恋爱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谈恋爱的!”

    沈关关被她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眯着眼睛一脸狐疑地看她。

    陆嘉许被沈关关看得心里发毛:“天太晚了我去睡了,晚安。”

    她兔子一样三两步蹿上楼梯,消失在楼梯尽头。

    圣诞节后就是元旦,新的一年到来了。

    然而“鹊桥仙”的困境没有随着旧年的逝去而消失,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鹊桥仙”的品牌定位本就是面向都市年轻人,而上海的年轻人群体又都是网络常驻用户,丑闻在“鹊桥仙”的客户群体中发酵得很快,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沈关关就得到汇报,有两个原本已经准备把婚礼委托给“鹊桥仙”的客户打了退堂鼓,还有几个已经安排好的相亲,也都被客户用各种理由推掉了。

    沈关关在“鹊桥仙”待了大半天,听到的全是丧气的消息,干脆提早下班回了家。

    刚推开客厅门她就听见了抽泣声,走进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个背对她的人,一个是陆嘉许,一个是……

    “觅觅?你怎么在这儿?”

    林觅和陆嘉许转过头来,陆嘉许一脸的如蒙大赦:“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你快哄哄她吧,我是不行了。”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沈关关晃晃脑袋揉揉眼睛,陆嘉许和林觅,两个恨不得一见面就咬死对方的宿世仇敌,现在她们不仅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陆嘉许的手还揽着林觅的肩膀,一边哄她一边给她抽纸巾擦泪?

    深呼吸两口气,沈关关终于接受了眼前这惊悚而神奇的场景。

    她走到沙发前:“怎么了?”

    这话是问林觅,也是问陆嘉许。

    林觅仰起脸看她,一双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妆都哭花了:“叶枕戈要和我离婚。”

    沈关关蒙了,离婚?她没记错的话,这两位结婚才半年不到,怎么就突然要离婚?

    她快步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光明冰砖,走回沙发把冰砖塞到林觅手里:“你先冷静下。”

    她拽着陆嘉许走到花园里。

    冬天草木半凋零,阳光从稀疏的树冠间洒下来,有些刺眼,沈关关忍不住眯起眼睛,她抱着双臂摆出一副审讯姿态:“怎么回事?觅觅怎么会在我们家?”

    陆嘉许一脸心虚,小声回答:“我把她捡回来的。”

    沈关关眉头一拧,听陆嘉许把前因娓娓道来。

    陆嘉许是在商场里捡到的林觅,就是“XSML”所在的那家商场。

    今天上午没有客人,陆嘉许待得无聊,就溜出去买冰激凌吃,正巧楼下中庭做活动,扫码免费领取冰激凌,她领了一个免费冰激凌,美滋滋地舔着冰激凌在商场里乱逛,没想到路过天台花园时,正巧撞见别人吵架。

    一开始她没听出来那是林觅和叶枕戈,她只看得到半个男人的背影。

    以她多年看情感节目的经验,只听了十秒钟就判断出来这是一对夫妻在闹离婚。

    女人的声音很激动:“就为这点小事你就要和我离婚?”

    男人的声音冷静而疲惫:“你我心知肚明,这不是小事。”

    女人提高了声音:“是啊,凡是牵扯到她的,哪里有小事,对你来说都是天大的事!”

    陆嘉许精神一振,有情况,有小三!

    她宛如一只竖起耳朵的老鼠,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男人苦笑:“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件事情,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嘉许轻轻“呸”一声,还真是渣男保护小三的万能句式!

    女人几近歇斯底里:“没关系?那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关心,因为我做了这点小事,就要和我离婚?”

    男人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关心她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

    陆嘉许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竖成天线。

    天哪太劲爆了!陆嘉许凌乱了,这复杂的男女关系哟,这三个人到底谁才是小三?她?他?还是他们口中说的ta?

    原本陆嘉许笃定地认为那个ta是女人,现在听男人这么一说,她犹豫了。

    她迅速在心里列了一张“论三个人关系之可能性”的表格,列出了几种可能。

    一,ta是女的,男人出轨,他们是异性恋。

    二,ta是女的,女人出轨,她们是同性恋。

    三,ta是男的,女人出轨,他们是异性恋。

    四,ta是男的,男人出轨,他们是同性恋。

    还有最惊悚的一种可能,无论ta是男是女,总之ta是迷人精,男人和女人都爱ta!

    天雷滚滚,陆嘉许倒吸一口冷气。

    男人的话似乎堵住了女人的嘴,过了半晌,女人才声音发颤地说:“总之,我不会同意离婚的。”

    男人声音冷淡:“随便你。”

    男人转身,谈话就此结束,陆嘉许赶紧往后一缩,把自己严实地藏在灌木丛后。

    男人大步流星地离开,看背影,高挑挺拔,是个气质非凡的青年才俊。

    那女人却没有跟上去,陆嘉许蹲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怎样。

    蹲太久,脚已经麻了,她试着站起来,却眼前一花蹲坐在了地上,赶紧伸手拽一把灌木丛,灌木丛一晃,发出响声。

    “谁在那里?”

    来不及跑了,高跟鞋声近了,那女人一把拨开灌木丛:“是你?”

    尴尬了,陆嘉许坐在地上,仰脸望着那女人,那女人有一张巴掌大的小猫脸,一双大眼睛噙着眼泪,刻薄的小尖下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还真是眼熟的一张脸。

    迟疑了一会儿,陆嘉许双手举起手里的纸杯:“那什么,你要吃冰激凌吗?”

    陆嘉许说到“论三个人关系之可能性”的时候,沈关关的脸黑了一黑。

    陆嘉许心虚地摸鼻尖:“那不是没想到那个ta其实是你嘛。”

    沈关关懒得跟她纠结:“所以,你就把她带到家里来了?”

    陆嘉许低头盯着脚点点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他们离婚的导火索是你,就……”

    沈关关抽她后脑勺一巴掌,转身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林觅已经把那盒光明冰砖吃完了,她吃得仔仔细细,盒子干干净净地放在茶几上。

    沈关关在她身边坐下来:“叶枕戈为什么要和你离婚?”

    林觅垂着眼皮:“因为你。”

    沈关关:“……”

    过了半晌,沈关关才心平气和地说:“不可能,婚礼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来那天在蒂芙尼的相遇,自觉失言地捂住嘴巴。

    果然,林觅冷笑:“真的吗?”

    沈关关坦白:“没错,我们前些天是遇到过,一起喝了杯咖啡,但是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对他做任何超出朋友范畴的事情,也没有做任何暗示,他向你提离婚,绝不可能是受我教唆。”

    林觅轻轻一笑:“我知道,他不是受你教唆……他是抓住了我的把柄。”

    她抬起眼皮看着沈关关:“‘鹊桥仙’那件事情,是我干的。”

    沈关关没有过多惊讶:“果然是你。”

    今天坐在办公室里,她思考了半天幕后黑手,突然间,林觅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半年前的视频突然曝光,显然是策划已久,如此迅速地联系媒体,想必有一定的媒体关系背景。想来想去,嫌疑人只有两种可能:一,同行,二,仇人。

    假如把嫌疑落到同行的头上,未免太抬高“鹊桥仙”,实际上“鹊桥仙”成立不过两年多,在上海的婚庆行业中并不是一个扎眼的存在,同行犯不着这样挖空心思耗费巨大财力来对付。

    那么只剩下仇人。

    与她反目成仇——无论如何麻痹自己,她都不得不承认,经过婚礼那件事,林觅已经把敌意赤裸裸摆到了台面上,又有媒体关系背景,除了林觅,还有谁?林觅的工作就是和媒体打交道,她深谙舆论的力量,也有足够的媒体资源。

    所以,当林觅承认时,她并没有太过惊讶。

    她只是冷静而苦涩地问:“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林觅看着她,眼睛发红:“是啊,你什么都没做错,你从小活泼可爱讨家长喜欢,关心朋友友爱闺密善解人意,就连闺密抢了你的男朋友你也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帮她策划婚礼,你觉得自己完美极了,是吗?”

    沈关关:“你没有抢我的男朋友,你和叶枕戈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林觅提高了嗓门:“我就讨厌你这副仿佛一切为别人着想的嘴脸!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是这样吗?”

    “我和叶枕戈在一起的时候,我爸妈都指责我,说我怎么可以抢闺密的男朋友。可是你多大度啊,你跟他们说,你和叶枕戈早就分手了,没关系,我和他的交往完全没问题。我爸妈被你感动坏了,直夸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心里知道,呸,你哪里是不介意,你简直开心死了。你自己心里知道,你们俩分手的原因完全在你,你觉得对不起他,你特别怕他因为你而郁郁寡欢,看到他又谈了恋爱,你心里简直卸下一个大包袱,道德枷锁全没了。是不是这样?

    “我真讨厌死你了。我原本以为我抢走了叶枕戈,会让你觉得生气,会扯下你那张虚伪的面具,可是你没有,你的面具越戴越厚,越来越让我觉得陌生。

    “曾经我对你多熟悉啊。七岁那年从老家来到上海,爸妈忙着打拼事业,其他小朋友嫌我一口土话,都不愿意跟我玩,只有你不嫌弃我。”

    她抓起放在茶几上的光明冰砖包装盒:“我还记得,你拍着皮球朝我走过来,手里捏着几块钱,问我要不要吃光明冰砖,我们牵着手去买冰砖,那是我来到上海后第一次从同龄人那里得到的甜头。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光明冰砖都是我最喜欢的雪糕,十三岁前,我一直以为,我和你会是永远的好朋友,我会永远喜欢你,就像喜欢光明冰砖。”

    “可是十三岁的时候你遇到了何之州,从那时起,什么都变了。你的生活总是围着他转,你把自己活活变成了他的卫星。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啊。我们都会长大的嘛,肯定会恋爱啊,你只不过是早我一步而已嘛,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我一直不喜欢何之州,不是因为他抢走了我的朋友,而是我一路看过来,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段感情里你有多卑微。他跩什么呀,他不过是个穷小子罢了,凭什么对我的朋友这么不屑一顾?

    “后来,他果然辜负了你。

    “你失踪的那段时间我很担心很难过,我想,你独自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得该有多难啊。一年后你回来了,可是你却决定要摆脱有何之州的过去,而那个过去里有我,所以我也被你一并摆脱了,你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事业,我之于你,完全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抢走了你的新男朋友,可是你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头来,我就仿佛一个跳梁小丑。”

    陆嘉许探个脑袋进来:“恕我直言,你真的挺像个小丑的。”

    她索性推开门走进来,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嘲笑林觅:“你自己说,你这种不跟我天下第一好我就要说你坏话的样子,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有什么区别?拜托你,大姐,你清醒点,你都二十五岁了!”

    林觅跳起来猛踩她一脚:“被抢走朋友的又不是你,你说什么风凉话?除了何之州,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

    陆嘉许猝不及防被踩一脚,愣了片刻后怒气冲冲地反驳回去:“我还不喜欢你呢,玛丽苏公主病,大脑发育停留在小学五年级,超自私没格调,恨不得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你当自己是太阳啊?送你一个字,作!”

    林觅气得脸通红,一把抓住陆嘉许的头发把她按倒在沙发上,陆嘉许也“哎哟”尖叫着扯住了林觅的头发,两个人在沙发上撕扯成一团。

    “砰”!“砰”!两个冰凉的东西砸到扭成一团的两个人身上,打断了她们的打斗。

    沈关关抱着双臂俯视着她们,神情冷若冰霜:“停战,吃冰砖。”

    于是两个人乖乖地爬起来,坐好,双手捧起砸在身上的光明冰砖。

    沈关关踢一踢林觅:“挪一挪。”

    林觅手肘撞一下陆嘉许,陆嘉许白她一眼,不情愿地往右边挪一挪。

    林觅也跟着挪了一下,空出左边一块。

    沈关关在林觅身边坐下来,她的手里也捧着一盒光明冰砖。

    于是三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吃光明冰砖。

    午后的风卷起窗帘,客厅里一片阳光灿烂。

    问题毕竟不是一盒冰砖就能解决的,等到林觅泪痕终于干透了,沈关关问她:“和叶枕戈的事情,你到底什么打算?”

    林觅有些迟疑,欲言又止,眼睛里一片茫然。

    陆嘉许举手插嘴,一副终于让她逮到机会迫不及待的样子:“术业有专攻,找前夫哥啊,小白的事情前夫哥不就处理得很完美吗?”

    不等沈关关反对,她抓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喂,焦大吗,前夫哥在不在?麻烦他来一下37栋,有大客户介绍给他。”

    片刻后,她扭过头来,一脸遗憾:“前夫哥不在……焦大说他回德国了。”

    回德国了啊……沈关关有些失落。

    上个月他也回过一次德国,说是因为他的房东太太生病。

    这次呢,又是为什么?

    正发着呆,陆嘉许把手机强塞进她手里:“人不在,打个电话咨询下也好嘛……号码你知道的。”

    沈关关撇撇嘴,没有反对,拿起电话走出客厅,走到外面花园里,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敲下何之州的号码。

    按下拨通键的时候,她的手指有片刻的迟疑。

    四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何之州打电话。四年来,何之州一直保留着这个号码,而她呢?早在那场未完成的婚礼后就把这个号码从联系人里删除了。

    可是她怎么会忘记那十一位数字呢?

    那是十年前,她送他第一只索尼手机时亲自帮他挑选的号码,末尾四位数是5299,因为99看上去像gg,关关首字母的缩写,5299,我爱关关。十六岁的沈关关,像所有同龄少女那样,矫揉造作浮想联翩,为华而不实的仪式和象征神魂颠倒。

    在曾经的漫长岁月里,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却牢牢记得这十一位数字。

    它和他一样,是她无论如何自欺欺人,都不能从生命中删除的痕迹。

    等待了很久,电话才终于被接通。

    “喂?”

    隔着小半个地球几千公里的距离,何之州的声音温柔而略显疲惫:“关关?”

    沈关关有些紧张地交换一下左右脚的位置,她死死盯着对面24栋门前的梧桐树,一片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不自量力地倔强地和西风较劲着,就是不肯轻易落地:“没什么……你在德国啊?”

    何之州轻轻一笑:“是啊,事发突然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抱歉。”

    沈关关问:“出什么事了?”

    何之州叹息一声:“房东太太摔了一跤,情况不太好。她没有亲人,正好律师事务所也有一项业务在柏林……我这次可能会待得比较久。”

    沈关关“嗯”一声,支吾了许久,才把话问出口:“不回来过年吗?”

    下个月就是农历新年了。

    话出口她又觉得后悔,忙拿林觅搪塞找补:“是这样的,觅觅和叶枕戈闹离婚,想咨询下你的建议。”

    电话那边传来笑声,低低的、闷闷的。

    何之州没有把话说死:“看情况吧……林觅的事情我略知一二。我的建议是,以他们的情况,最好不要找律师介入。既无子女争夺,又无财产纠纷,律师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不如让他们扪心自问,或者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沈关关“哦”一声:“那我就这样转告她了。”

    何之州回她一个“嗯”。

    沈关关讪讪地说:“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何之州没有回答,沈关关怅然若失,刚要挂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句轻轻的“关关”。

    沈关关捏紧了电话。

    何之州声音温柔:“下次出差,我会当面告诉你。”

    沈关关脸颊发烫舌头打结:“没什么……你不需要……”

    何之州接着说下去:“主动向妻子汇报行踪,是每个丈夫应尽的义务。”

    沈关关的心里“咔嗒”一声,仿佛一把锈蚀的锁被钥匙打开的那一瞬间。

    对面梧桐树上的枯叶终于放弃挣扎,认命地心甘情愿地打着旋儿飘飘坠落下来。

    柏林。

    挂掉电话,何之州转头看见房东太太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么温柔,是她?”

    何之州点点头,推起轮椅:“她的朋友遇到点麻烦,向我咨询建议。”

    房东太太在轮椅上换一个舒服的姿势:“很好呀,她终于肯主动向你求助了,这是一个好兆头。”

    经过花店,她喊何之州停下:“帮我去买束花吧,要红玫瑰。”

    何之州走进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房东太太把玫瑰花束抱在怀里:“陪我去个地方吧。”

    她报出地址,何之州一怔。

    她想去的,是一座距离这里不远的墓园。

    何之州没有多问,推着轮椅朝那座墓园走去。

    他们到达墓园时已是黄昏时分,何之州按照房东太太的指示,推着轮椅七拐八拐,终于在墓园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房东太太要找的墓碑。

    那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泛黄,是一个笑容明朗的德国青年,墓碑上铭刻着他的姓名和生卒年:Hans·Werner,1937——1968。

    这是……何之州诧异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

    房东太太姓Werner,邻居们都喊她Werner夫人。

    Werner夫人弯腰把红玫瑰放到墓碑前,探身擦拭掉泛黄照片上的尘埃,她的眼神温柔而羞怯,饱含爱意,仿佛一个十七八岁恋爱中的少女。

    “这是我的先生。我们在大学相识,一九五七年结婚,到一九六八年他去世,十一年的婚姻,实际上,却只有短短四年不到的相处时光。”

    一九五七年结婚,四年相处,也就是说他们在一九六一年分开……何之州试探着问:“柏林墙?”

    Werner夫人微微一笑:“是啊,柏林墙。”

    “那时我母亲住在西柏林,我和Hans住在东柏林,一九六一年,一次吵架后,我负气回到娘家。原本刚到家就已经后悔了,但年轻气盛嘛,总觉得如果就这样回去未免太没面子,就想着,不妨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去。

    “谁知道,第二天一睁眼,整个世界已经大变样。

    “最开始还觉得只是暂时的,或许过两天墙就倒了呢?Hans也在电话里安慰我,说等到墙倒的那天,就带一束红玫瑰接我回家。

    “没想到,墙一天比一天坚固,墙两边的人终于把这件事当了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想办法越过那堵墙……包括Hans在内。

    “一九六五年,墙建起来的第四年,Hans企图翻墙来西柏林,被东德警察抓获,被判三年监禁,投进了监狱。

    “他身体不好,出狱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去世时墙依然坚固,我甚至没能参加他的葬礼。

    “我曾经千万次地想,假如那天我没有和他吵架,假如那天我立刻回了东柏林……我们原本有机会白头偕老,到最后却只剩下我形影相吊悔不当初。

    “我也曾经问自己,我和Hans的悲剧,到底谁应该负责?是我们自己,还是那堵墙?问来问去,终究没个结果。其实弄清楚了又能怎样,Hans已经不在了,这一辈子已经过去了。

    “第一次走进你的房间,我就想起了年轻时的Hans和我。River,你真幸运,生活在没有墙的太平盛世,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好运气和那个爱你的人。

    “只要你还爱她,只要她还爱你。”

    何之州站起身来,站在柏林一月初的冷风里,出神地望着不远处一对十指紧扣牵手离开的情侣。

    过了许久,他轻轻说。

    “是的,我还爱着她,她也还爱着我。”